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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坦白 ...

  •   任负雪带来的人已经开始灭火救人了,幸存者渐渐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中回过神来,眼前满是焦灰与血迹。无数碎体残块散落满地,在这场劫难之前,它们还是自己的儿女、妻子、丈夫、父母……现在只剩零落的残体,甚至无法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尸身。

      当恐惧冷却,痛苦与绝望漫开,夜风将悲鸣卷席于空中,哀嚎震天。

      楚明南第一次见证生离死别,那弥散在烟尘中的沉痛,从此浸入他的灵魂。因为过于铭心刻骨,以至于后来每次经历死亡,都会回忆起这个散不尽灰烟的深夜。

      “如果不是你,这里大概会少很多哀嚎。大家一起死,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那青年又恢复居高临下的神情,不过多了些略显寒凉的悲悯。

      “别着急,我会给你一个很好的结局。”任负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在此之前,你要亲自看着你布下的果,看看,是不是跟五年前一样。”

      “有这个必要吗?”青年冷笑:“着实没料到任小将军居然会纡尊降贵窝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真是能屈能伸。也难怪,当年你被折磨得像条死狗一样的时候都能活着,这点小事又岂会在意?不过话说回来,任负雪,你还真是记仇,五年了都没忘,哈哈哈,不愧是同道中人……毕竟,我也还记得,自己这条胳膊,是拜你所赐呐!”

      有吹起他垂在身侧的袖口,右边的袖管里竟是空的。

      “你这条胳膊可是胡尔丹砍的,不过你要硬怪在我头上的话,那我自然要把罪名坐实了。”话音未落,任负雪当即剑锋一转,一剑劈下他的右臂。那条手臂一下甩出去好远,青年痛呼出声,从马背上翻滚下来,扭动着狰狞的断口,不住哀嚎,像条鲜血淋漓的蛹。

      因场面过于血腥,楚正辛一把捂住楚明南的眼睛,忍不住抱怨,语气却分明是幸灾乐祸:“啧啧,挺狠呐!没想到任将军光明磊落,居然养出这么个阴狠的玩意儿!”

      楚正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托出了任宵,楚明南却怔了一怔,方才的困惑再一次占据他的思维。

      “我……我只是没料到,你能、能那么快反应过来,差一点……就差一点,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你!”青年疼得身体抽搐,却还要忍着剧烈的疼痛大放厥词。

      任负雪端坐马背上,语气依旧没什么情绪:“你要想杀人,一声不吭地就能动手,何必搞出这么大动静,连杀人带放火,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他将剑收回剑鞘,翻身下马,“你派了一部分人马去上门引战,又让人跑来这里杀人放火,打到一半,他们就会发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以为这里才是你们强攻的地方,于是下意识地派出大量人马来增援。但其实,你们要攻的‘山’,一直都是原嵬吧?其实你派出去引战的远不止那些人,就等着他们调开兵马,好趁其不备,一举攻下。要是我没猜错,你们屠的地方,可不止有这里吧?”

      当人们一门心思地投入战斗时,受到另外的威胁,会本能地觉得自己中计了,从而用最快的速度去消除威胁。而且惊乱中,是人防备最低的时候,最容易做出武断的决定。

      那小青年将这儿搅得人仰马翻,加之派出去强攻的人也不多,就会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被偷袭了。但那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威胁,其实是隐藏在暗处的,更多准备攻下原嵬的兵马。

      “所以,先生方才是去通风报信的?”楚明南意识过来,抬头却发现楚正辛满脸镇定,仿佛早就知道似的,看向任负雪的眼神,居然有了些认可的意味。

      “莫不是我眼花了?”楚明南想着。他酝酿了许久,终于问出口:“爹,你和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本以为会被搪塞过去,哪知楚正辛居然用一种很深沉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楚明南清晰地从中读出了一股浓郁的悲伤,不由地心头一颤。楚正辛摸摸他的脑袋,难得严肃,“盈儿,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过一会儿,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楚明南的身子几不可查地颤栗了一下,对即将到来的真相,本能地感到恐惧。

      “哈哈哈,不错,我的目的一直都是……原嵬,呲……只可惜,我不知道你竟会在这儿……哈哈哈,话说,任小将军这么耿耿于怀的性格,怕不是就为了今天,刻意蛰伏在这儿的?”那边的小青年疼得直冒冷汗,却依旧不耽误他张嘴,任负雪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易寒,你想的还真多。趁这会儿还能喘气,自己好好掂量掂量,你也配?”任负雪都要气笑了,“不过这点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当初家国不要了,脸面不要了,跑去给人当走狗,这么快就不受待见了?东藩也是,翻脸比翻袜子都快,把你这么忠心耿耿的一条狗扔来当柴火烧。”

      地上那位名叫易寒的小青年听完此话,突然狞笑起来,一张脸比他那断臂还要渗人,“还不是拜你所赐!”易寒怒目圆睁,像一条丧心病狂的疯狗,对着任负雪咆哮:“要不是你故意离间我与东藩王,让他怀疑我,还教唆胡尔丹砍下我一条胳膊,我又岂会沦落成今天这般。任负雪,是我小看你了!明明你才是被送去受人折辱的质子,明明该死的人只有你!我不过就想活着,少受点罪,何错之有?!说我是走狗……哈哈哈,我是狗?你呢任负雪,你不一样是任宵的一条狗,是他大雍皇帝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脸说我……哈哈哈……”

      不等他说完,已经有人上来将他拖走了。任负雪在他的污言秽语中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眼底暗自压着什么,可他藏得太深,一丝未漏。

      他四平八稳地朝楚明南走来,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带着说不出的坚定与果决。那一刻,楚明南似乎看到了那位曾经驰骋战场,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坚定而英勇,冷静而狠毒。五年来,那个总也睡不醒,不论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任先生,转眼成了画上去的幻影,夜风一吹,就散了。

      楚明南突然发觉,自己从未认识过他,还有身旁那一直同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仿佛从未看清过。

      “盈儿,所有你想知道的,我今天都告诉你。”楚正辛将楚明南带回家,打算履行自己的承诺——好在楚家地盘大,还剩下些没被烧毁的房屋。任负雪将安置百姓的活吩咐给底下人,也跟了过来。

      这两人难得的和平相处,气氛却分外沉重起来。楚明南不由地屏息凝神,心里发慌。

      “我……我其实,其实不是你……”楚正辛结巴起来,毕竟突然对养了十五年的儿子坦白自己不是亲爹,这滋味换谁都不好受。任负雪却没有他那样的心理负担,干脆道:“这胖子不是你亲爹,你亲爹叫任宵,曾经的安平王。你该相信的,因为凭这胖子的模样,生不出你这么齐整的儿子来。”

      “你个混账!”楚正辛脸都憋红了,指着任负雪,“你就不能委婉一点?!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说出来了,也不让人缓缓,再给孩子吓出个好歹!还有……我怎么就生不出这么俊俏的儿子了?!”

      “不然你想怎么说”,任负雪懒得理他,“反正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你还能说出花来?他要是连这些都适应不了,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你……”楚正辛指着任负需的鼻子,却说不出反驳的理由:是啊,早晚要知道的,早晚要接受的。今后的路,只会更凶险。

      楚正辛不欲跟他呛,转头安抚楚明南,“盈儿啊,这混账玩意儿说得不中听,但我……我确实不是你的生父,你父亲叫任宵,当初你父亲把你交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可是,现在天子要你……唉,算是子承父业吧。你怎么想,是想遵圣旨,还是想跟我走?”

      楚正辛故意将话说得含糊不清,其实藏着私心,楚明南对自己的身世少了解一些,兴许就能多留住一些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或许……他还能做自己的儿子,或许他们继续相依为命下去……

      “我有的选吗?”楚明南低着头,觉得喉咙堵得发疼,“我若抗旨,你怎么逃得过,任先……任将军又怎么交差?”

      “你不必担心这些,只说你的选择就好。”话是任负雪说的,平稳得不带任何情绪。

      楚明南垂在身侧的手掌攥成了拳头。

      得知真相,他觉得自己没道理责怪任何人——楚正辛是受人所托,这十五年来他对自己视如己出,甚至为了照顾自己,未曾娶妻生子。这份恩情,自己可得这辈子都报答不起。而对任负雪,更是没有责备的理由。他从一开始就说自己是个大将军,是自己只当是玩笑话。毕竟,谁家大将军会是个成日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乡下纨绔呢?任宵……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楚明南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压下心中毫无理由的怒火。

      郁愤退却,大概只剩下茫然与恐惧。从前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顷刻灰飞烟灭,仿佛被这场大火一齐烧了个干净。而未来是无所触及、无可预料的,甚至如任负雪所说,万分凶险。

      最重要的是,一夜之间,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虽然不是外头那些百姓惨死的家人的死法。但茫茫天地,他确实再无处可去,更无一人可倚仗了。

      前途的迷茫和孤身一人的恐惧,如同方向相反的两股力量,快要将他的心脏撕碎,渗出一大片心血来。

      他知道自己从来处来,却不知去处去,又谈何做出一个选择?

      “我……我想问你,跟你走,还要继续东躲西藏吗?”楚明南犹豫了一阵,抬眸对上楚正辛,那声“爹”终于没能说出口。

      楚正辛没有说话,眼底愈来愈深的悲色昭示了答案。

      楚明南心里一阵冷笑:何必冠冕堂皇地说这么多,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摆在自己眼前的,从始至终,根本就只有一条路。

      “我想知道……任将军,当年怎么了?”

      “被处斩首,罪名是谋反。”直到这时,任负雪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才有了一点触动。“是被陷害的。你父亲这一生光明磊落,以家国为重,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

      楚明南点点头。对于那个叫做“任宵”的人,他没有任何感情,不管他是怎样的人,至少到现在,还无法牵动他的情绪。但往后,这个人会在他心里刻下最深的烙印。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会变的,山有无棱,海有枯竭,连天地说不定哪天颠倒过来。恰如一夕之间,他挥别了过去的亲人与光阴,而未来,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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