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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押注 ...

  •   任负雪眼皮一跳,错愕地盯着他。

      楚明南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父辈们打下江山,靠的从来都不是雁昀十八骑。纵使那支队伍骁勇善战,天下难敌,但也只是一支兵而已,不比一个良将好用多少。再者,能连接皇权与任家的,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你不属于任何一方,却能让二者达到恰到好处的平衡。我若是他,便会将这一注,押在你身上。”

      好半晌,任负雪都没吭声,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自负轻狂,即便自己在那个年龄,也时常生出“天老大,我老二”的狂妄念头。但他却能冷静自持,条分缕析地说出当前的局势。他对人心的揣测,对权利的考量,都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他似乎天生就比寻常人通透些。

      任负雪突然不知道该喜该忧。

      “只要我在,你就不可能撒手不管,也就必然会受制于他。我不过是个从乡下接来的一个半大孩子,只是恰好身体里留着任宵的血,能接替他遣调一支兵罢了。但再趁手的兵器,也要看操兵器的人有没有那个能力,就算给屠夫一把屠龙宝刀,他也只会杀猪。与其大费周章地押宝在一个什么都说不准的孩子身上,不如押在羽翼已经成形的你身上。”

      任负雪心里一紧,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靖和帝眼下手里握着攘外安内的两把利刃,一把是雁昀十八骑,另一把是他自己。剑锋一面对着虎视眈眈的侵略者,另一面对着楚明南。如同楚明南说的,这把剑悬在他头顶一天,自己就不敢轻举妄动。而靖和帝不动一兵一卒,就能在王权与军权的博弈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明白过来后,任负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冷透了,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五年前。

      漆暗无边的牢狱里,潮气从地底下渗出来,四处飘散着混着不可名状的血腥气,有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任负雪屈身躺在地上,周遭一片狼藉,囚服上渗出道道猩红,是受刑过后的伤疤渗出来的血迹。

      他耳畔一阵嗡鸣,脑中却清晰地回荡着任宵不久前对他说的话——“负雪,你我父子之间的情谊,今日就走到头了。往后你莫要在人前提起自己是任宵之子,便不枉我对你多年的养育之恩。”

      任宵长身玉立的身影似乎浮现在眼前,冷漠而亲切,淡然却决绝。

      任负雪不由自主瑟缩得更深了,抱紧了自己。他意识模糊,恍惚听见自己低哑泣血的声音:“你倒不如,叫我跟你一起去死!”

      “你还不能死。”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砸过来,任负雪挣扎着抬起眼皮,望见一角玄袍一扫而过。

      接着,那声音继续道:“你要是死了,任宵那尚未成年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任负雪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捧冷水,突然恢复了神志,他耳畔轰然欲炸,连带心肺俱颤栗起来。

      孩子?任宵……的孩子?

      那人纡尊降贵地蹲下,任负雪看清他的脸——正是靖和帝。

      任负雪克制着心中毁天灭地的怨恨,万般情绪都顺着眼睛流了出来。靖和帝对上这双恨不能将自己凌迟的眼睛,非但没有雷霆大怒,反而有些悲悯地回望着他。

      “你要死了,那孩子在这世上,可当真再无亲故了。你可真的想清楚了?”

      任负雪不想起身行礼,大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干脆一翻身躺平了。他心中震惊大过欣喜,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切:“我没听说过任宵还有孩子,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语气可谓是很不客气了,靖和帝却并未对他的大逆不道震怒,平静道:“你不信朕,总该相信云影吧?”

      他居然对任宵下了云影!任负雪一阵气血上涌,狠狠握着自己的衣衫,将其绞在拳头里。

      “任宵位高权重,对他下云影不算出格。”靖和帝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起伏,“如今是江山动荡之际,正需要你这样的栋梁之材来抵御外敌,保家卫国。为表心意,朕可以告诉你那孩子现在在何处,怎么样?”

      任负雪哼了声:“既然知道现在是江山动荡之际,缘何定安平王死罪?”

      靖和帝:“怎可相提并论!任宵豢养私兵,谋反之心昭昭,于情于法,都不该留他。”

      任负雪心里冷笑:有没有谋逆之心,你最清楚!

      知道任宵在这世上尚有个孩子,任负雪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这次会面之后,任负雪性情大变,不仅心甘情愿接受了自己不忠不义的美誉,还自荐去驻守局势最险恶的原嵬。

      他叛出任家,用一身骂名,换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再用这条性命,换一个孩子的余生安稳。

      临走前,他恨极了云影,更怕云影会对那孩子纠缠不休,于是孤身闯入云影地界,不自量力地妄图将其屠尽。当他被众人联手逼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他才明白,这条路漫长而艰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一记铁拳砸在他胸口,任负雪吐出一口血来。他笑了笑,心想,一定要再强一些,才有机会,用自己的尸骨铺成那孩子求生的路。

      “哥?”

      楚明南的声音唤回了任负雪的思绪。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笑——原本以为能护他周全,可到头来自己才是拉他下水的罪魁祸首。更讽刺的是,还要靠他提醒,才想清这个道理。

      任负雪用幽暗的眸子注视着他,极力压制心中翻涌的愧疚。

      “哥,能遇见你,我已经很高兴了。爹不在了,往后你就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楚明南似乎又猜出了他的心思,朝他舒朗一笑,伸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任负雪的心被这句话恰到好处地熨帖了一下。

      他在别人的生命里不过是倏然而过的浮光掠影,也未曾想过停驻在谁的生命里。只是长此以往,总像无根浮萍似的,也难免羡慕那些扎了根的。楚明南的一句话,竟让他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任负雪抬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所以,往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担心。”

      楚明南十分信任地点了点头——这句话他说了很多次了,从他第一次说其实,自己就再也没有害怕过。

      次日,天光大亮,只是天气依旧寒,楚明南穿着新做的厚棉衣,觉得行动都有些受限。

      他抬头问任负雪要去哪儿,任负雪没回答,一路上脸色都不大好看。

      当面前出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楚明南身子忍不住发颤,任负雪在他肩上捏了捏,轻声道:“去看看她吧。”

      楚明南几乎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愣了会儿神,掀开白布,底下赫然是谨竹的脸。

      那张脸并不算年轻,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清秀貌美。在楚明南记忆中,谨竹很爱涂胭脂,唇上红红的,显得气色很好,瞧着也更加貌美了。现在她唇上的胭脂退尽了,犹如她枯竭的生命。

      一种苦涩的感觉从他心口缓缓涌出来,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其实楚明南与谨竹的感情并没有深到这种地步,只是他回想起来,这些天里,得知任宵枉死,楚正辛不知所踪,身边为数不多的亲人好像都在渐渐离自己远去,他被迫接受生离死别。

      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而已。

      “别难过了,她其实早就该死了。她姐姐替她说了不能说的话,替她挡了一命。而她背叛最重要的人,这些年里,她大概没有一天不活在内疚中,现在也算是心安理得。”路凡抱着胳膊,懒洋洋靠在墙上,冷不防冒出一句。

      心头好像燎起一把火,楚明南猛地转过身,怒道:“心安理得?如果你只是因为一句善意的提醒,就落得横死的下场,也觉得心安理得?!”

      路凡耸耸肩:“心安理得,九死不悔。”

      “路寻安!”任负雪喝住他,朝楚明南走去,似乎想要安抚他的情绪。

      楚明南那一怒,没让路凡良心发现,先把自己的两行眼泪给喊了出来。抬头看见任负雪,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委屈,一头扎进他怀里,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心安之处,两只手死死攥住他的衣服,浸了他一身的眼泪。

      任负雪伸手揽住他的后背,话却是对路凡说的:“你那个组织,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路凡没回答,将脸转向一边。

      谨竹是云锦,按要求云锦的尸体要交给路凡处理,没办法带她回去安葬。

      二人走后,进来另外两个人,一前一后抬起了谨竹的尸体。抬头的一瞬,映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二人面色红润,并无半点苍白的病态,根本分不出谁是云影,其中一人正是那时刺杀楚明南的石青。

      “石青沈绿,交给你们俩处理了。”说罢,路凡便抬腿走了出去。

      是时天高云阔,路过的风卷起一声无人听见的喟叹:

      “是啊,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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