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鲸落z

17、私兵

　　谨竹停住，回头一看，却发现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她虽然不是什么妙龄少女，但相貌秀美。以往也会遇到一两个登徒子，当街被人喊住，本不是稀奇事，可认识她的人，不该是个孩子。

　　谨竹微微诧异，问：“小公子，你认得我？”

　　楚明南跑向她，激动欣喜又心怀战战。“我是盈儿，您还记得吗？以前我父亲不在的时候，都是您照顾我的，直到我七岁的时候，才被接走的。您真的不记得了？”

　　“盈儿？盈儿……”她出神地喃喃道，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你真是盈儿？”

　　楚明南走近了一步，想要看清眼前的人，以确定自己不是认错人了。可谨竹见他靠近，连忙见鬼似的躲开，还不小心撞到了路人。

　　“您……怎么了？”楚明南不理解自己这张脸为什么会把人吓成这样，明明很多人说过他很俊俏的啊！

　　“没、没事。”谨竹紧抱着琵琶，眼中依然有惊惧，警惕地望着他。“盈儿，你怎么来这儿了，你爹呢？”

　　她压制着恐惧，语气平缓，但满身戒备，根本不像是同他叙旧的。

　　“我也不知道”，楚明南丧气地笑笑。本以为遇见了熟人，哪想人家根本不想看见他。“自从来这儿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我爹不爱拘束，此刻大概正在江湖浪迹吧！”

　　“那你是一个人来的？”

　　“是哥哥……嗯，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带我来的，他对我很好。”提到任负雪，楚明南的心情才倏然开怀了一些。“你大概听过他，叫作任衍。”

　　瞳孔骤然紧缩，谨竹抱着琵琶的手微微颤抖，她喉咙哽了哽：“你是说，任家的人找到你了？”

　　楚明南猛然觉察出了什么，“您知道什么？！”

　　楚明南的身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一个伶人也会知道吗？就算有过耳闻，会是这个反应吗？

　　对方紧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秋水般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如果任家找到你，那我姐姐……大概已经不在了。”

　　忽觉头晕目眩，她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像是沉浸在梦魇里，身形飘忽不稳。

　　“谨竹姑姑，您怎么了？”楚明南想上前扶她，谨竹后退一步躲开。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声音发颤：“盈儿，是姑姑对不住你。你的行踪，是我姐姐说出去的。”

　　对于这件事，楚明南并不怨愤，他也不觉得自己被带来这里是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安慰道：“没关……”

　　“不是的！”谨竹陡然提高嗓音：“夫人费了好大得力才生下你，瞒着将军偷偷将你送回乡下，可到底是给他们找到了，是我害了你，也对不起夫人！”

　　她声泪俱下，怀中的琵琶倏然摔在地上，而她全无察觉似的，继续道：“你七岁那年，其实是将军先找到了你，夫人还以为他杀了你……那可是自己的孩子啊，哪个为人父母的下得去手！楚正辛为什么不带着你躲远一点，怎么会给人找到……”

　　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冷然一笑，“也对，有云影跟着你们，怎么躲得掉？也罢，盈儿，你过来，姑姑再告诉你一件事……”

　　楚明南心中警觉，迟疑了须臾，还是走了过去。

　　安平府邸，王潇忆已候了多时，正言形并茂地跟任负雪描述楚明南是怎么突然发疯跑了，自己又是怎么把人给跟丢了的。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把人安全给带回来的。

　　“任大哥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出去找了，一定把楚兄给您找回来。”

　　任负雪：“你也放心，明南还是认得回家的路的，毕竟这世上脑子能跟你相提并论的人，也没有几个。”

　　“嗯嗯，我娘也说我脑瓜子机灵。”王潇忆羞怯地笑笑，“不过楚兄比我聪明多了，肯定能找回来！”

　　任负雪震惊于此人的自知之明，“后一句倒是真的。所以你先回去吧，过会儿明南回来，我让人通知你。”

　　“不行！”王潇忆挺直腰背：“人是我弄丢的，我得负责，楚兄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离开！”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从外头匆匆跑进来。

　　楚明南一口气跑回来，喘得脸红脖脖子粗。王潇忆一见，立马跃身而起，“楚兄楚兄，你可算回来了，害我担心了好半天！跑哪儿去了你？”

　　楚明南扶着他站起身，倒了口气，红着眼问任负雪：“雁昀十八骑是怎么回事？”

　　任负雪的脸色骤然变了，“你听谁说的？”

　　“我今天……遇见了一个熟人，她以前是我母亲的陪嫁丫头”，楚明南竭力稳住气息，“她都跟我说了。”

　　任负雪似笑非笑，语调里流露出狠戾：“她倒是不怕死。”

　　不知怎的，王潇忆嗅出了一股杀意，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蚊子似的嗡嗡一声：“那个……见到楚兄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先不打扰了，楚兄你好好休息！”说完便撒丫子窜了，生怕跑慢一步被就地灭口。

　　“你接我回来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我是任宵的儿子，是因为雁昀十八骑，对吗？”

　　任负雪脸色很难看，根本不想搭理他，把人扒拉到一边就要走。楚明南却不肯，拽住他的胳膊，“哥，我已经回来了，早晚会知道一切，你告诉我吧！”

　　任负雪侧身，目光扫过他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继而上移，望向他泛红的眼睛，心像被人磕掉了一块。

　　“雁昀十八骑，就是你爹豢养的私兵。”

　　楚明南好似一口真气在胸中走岔了，绞得他心肺发疼。

　　“你祖母是幽雁过的公主，雁昀十八骑就是她带来的。幽雁国有个规矩，就是只有王室血脉才可以对这支军队发号施令。幽雁国王室衰微，幽雁王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原本是轮不到你祖母继承这支兵马的，哪知天意使然，另一位公主嫁过来没几年便突然暴毙。”

　　说到楚明南祖母缘何阴差阳错继承了这要命的兵权，还要从靖和帝跌宕的夺嫡之路说起。

　　任家出过一位皇妃，正是当今圣上靖和帝的养母，也是楚明南祖父的亲妹妹。

　　当年的靖和帝还是个半大少年，没有人会知道这位不见经传的七殿下日后会成为一国之君，大家一致看好的，是五皇子钦王。

　　当时大雍与周边几个小国打了几年，双方都有些疲了，幽雁为表休战的诚意，特意派了两位公主来和亲，一位嫁给了钦王，而另一位则嫁给了楚明南的祖父——任篱。

　　嫁到任家的那位公主并不受宠，纯粹是幽雁嫁闺女的添头，这其中的明争暗斗可见一斑。

　　可当所有人都以为帝王之位非钦王莫属的时候，钦王王妃突然暴毙，年仅三岁的长子也失踪了。约莫是伤心过度，钦王居然发了疯意图造反。

　　钦王仗着自己手握兵权，将皇城团团围住，并调离其他兵马。危难关头，幽雁的另一位公主，率领一众兵马，天降似的赶来护驾。

　　任篱稀里糊涂的，成了最大的功臣，封官进爵，风光无限。后来靖和帝即位，更是荫庇任家，朝中一时无与其抗衡者。

　　算起来，任家是从那一刻登上高位的，也是从那一刻跌入险境，以至于不得往生的。

　　楚明南听着自家那对赌一样的发家史，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任家势力太大了，头上顶着一位皇太妃，手里还握着一支兵权，不可能不让人忌惮。那时半壁江山陷落，你祖父是文官，遣不了兵，于是皇上便令你父亲从军打仗，因为只有他调得动雁昀十八骑。可惜那样一支精悍的军队，几乎无往不胜，却独独听命一个人。乱时，任宵是救国于水火之中的国之利刃；盛时，这把利刃却免不了刀刃向内，成了一把凶器，怎么可能留着他功成身退。”

　　任宵当年被赶鸭子上架送到了战场上，或许是天纵奇才，他在沙场上生死不明地滚了几遭，居然真的抗住了外敌的铁蹄，成了人人歌功颂德的安平王——安一寸山河，平四方家国。

　　他征战四方，打得敌人节节败退，也亲手断了自己求生的路。

　　“任宵除去了外乱，江山日渐安稳，皇帝不会放着他这个最大的威胁置之不理，在内乱发生之前，先行出去隐患。他给你爹扣上个豢养私兵的帽子，根本没办法辩驳。”他说着，双眸染上了一层猩红。

　　“可是山河并未真的安稳，他杀了我爹有什么好处？”四方霍乱未平，战火尚未全熄，除掉一个威武善战的将军，除了让一心为国征战的将士们寒心，到底还有什么用处？楚明南心头勇气无可名状的愤懑，提高声音质问道。

　　“稳权，立威”任负雪不冷不热地说，楚明南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刺入他的身体之中。

　　“他留下了你”，任负雪蓦然望向他，“你也一样可以调令雁昀十八骑，供他驱使。”

　　——只是下场不得好死而已。

　　后一句，任负雪没有说出来。

　　这时，楚明南用力捏了捏他的胳膊，沉声道：“是你，他想驱使的其实是你，我只是用来钳制你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