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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旌旗 ...

  •   等到楚明南晕晕沉沉地醒过来时,天边已是破晓微白。

      他做了一晚上的梦,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战场厮杀,血流成海。将士们身披锐甲,前赴后继,一声声英勇的进击声后,紧跟着的是一声声撕裂的悲嚎。

      他整夜都睡得很不安稳,好几次都觉得快要惊醒了,却怎么都不能真的清醒过来。

      他害怕得要命,满世界找任负雪,直到他在遍地尸骨的战场上看到他。任负雪跪在尸山血海中,头发散乱。楚明南又惊又喜,赶忙扑过去抱住他。

      可触手是一片冰凉,楚明南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他轻轻拂开任负雪脸上的乱发,糊了满手的鲜血。任负雪紧闭着双眼,睡着了一般。

      他轻声唤他:“哥,醒醒!”

      没有声音回应他。

      楚明南急了,声音陡然提高:“哥!醒醒啊!快醒啊!”

      他拼命地摇晃着任负雪的双肩,期望他能回应自己一句,或者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甚至扇他一巴掌冲他喊:“晃什么晃!没死也被你晃死了!”……可他没有任何动静,一点儿也没有。

      楚明南发疯似的拽着他,眼前一片模糊,目光落下的一瞬,他看见了他胸口被破开的血洞。

      留了那样多的血,止都止不住……

      绝望灌顶,他被活生生吓醒了。

      醒来了好一阵子,他才渐渐意识到方才的不过是一场梦。可梦里的锥心刺骨的绞痛又过于真实,直到现在他还捂着自己的心口,好像自己的心口也有一个大洞。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低下头去,一滴泪砸在他膝盖上,竟把自己吓了一跳。

      缓了好久,他才恢复了一些。这时才发觉,自己不是心口痛,而是手指痛。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小洞。

      楚明南还是心慌得不行,穿好了衣服就冲了出去。但四下一片沉静,他只闻到了风中的烟尘的味道,混着的血腥气,比那天晚上的还要刺鼻。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血腥鏖战过后的静谧,这种安静让他整个心都揪在一起。

      他快步跑起来,风将血腥味一阵阵地送到他鼻中。

      楚明南一口气跑到任负雪的营帐,一把掀开闯了进去。里面的正在谈话的两人将目光落在齐齐落在他身上。

      任负雪露着半边肩膀,从肩胛到肋骨缠了一圈绷带。常亭倒是衣冠完整,正站在他面前说着什么。任负雪皱着眉毛,显得很忧心的样子。

      楚明南揪紧的心总算舒展了一点,但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任负雪身上那条碍眼的绷带上,仍旧惴惴的。

      眼见楚明南从灰白的脸色中恢复过来,常亭愣了愣,随即相当别扭地挤出一个和蔼而带着憨气的笑容:“小将军,您醒啦?”

      楚明南不说话,僵硬地点点头。

      任负雪用逗狗手势朝他招了一下,示意他过来,又朝常亭抬一抬下巴:“你先去吧!把咱们的人都挑出来,体面地葬了。其余的,也都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埋了吧!”

      三言两语,已经足够证明昨夜的大战有多激烈。

      常亭欢快地点头,走的时候因为做贼心虚,不敢正视楚明南。

      等常亭走了,楚明南蹑手蹑脚按了按任负雪的伤口,随即被人一巴掌拍开。

      “你伤得重不重?”楚明南关切道,同时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

      “不重”,任负雪随意道,“你不是看见了,没死呢!”

      这叫什么话!楚明南有些郁愤:“你不是让我替你把那旗子升上去的吗?为什么要一个人冲锋陷阵!”

      任负雪白他一眼:“那谁知道?我看你睡得那么香,没好意思叫醒你。怎么样,睡得还好吗?”任负雪斜着眼冲他笑笑,语气着实欠揍。

      简直是恶人先告状!他是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吗?!昨晚做了那么可怕的梦,他又不是个睡觉沉的人,平时一点儿动静都能被惊醒,怎么偏偏就是昨天晚上死活醒不过来!

      “不好!”楚明南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梦见你死了!”他终于受不住了,一早上积压的恐惧连带愤怒决堤而出,搂住任负雪,将脑袋埋在他腰间。

      任负雪被他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又炸出了一身汗毛,刚要开骂,却听见那孩子闷闷的哽咽声,同时自己腰间也一片湿意。

      这下骂是骂不出口了,任负雪只好掐着他的脖子,帮他顺气,以防他把自己憋死过去。

      其实到现在任负雪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再来一次,即使昨天被胡尔丹识破自己搬来的那些“援军”都是装腔作势,他本人为此可能死在战场上,他还是不会让楚明南上战场。

      但见楚明南哭成这个样子,心里也真是有些不是滋味。

      见他这个样子,他恍若看见当初那个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自己。可面前的背影决绝异常,终究没有再看他一眼,他便带着那句“你已与我任家再无瓜葛”终日飘荡在这世上,一直到他得知楚明南的存在。

      他开始有些理解任宵的心了,但他却不得不同样将自己当初接受不了的方式,施加在楚明南的身上。

      楚明南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哭了一阵就自己爬了起来。他让任负雪躺床上好好养伤,自己则瞪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守在床头伺候他喝药换药,并自作主张地将那些不紧急不重要的传信都拦在了外面。

      与此同时,他还戒备心极重地不许任负雪点香,不吃他送到手的一切食物,也不喝他递的水,大有战斗到底的决心。

      任负雪没对他破格的举动表示不满,他心中还在纠结矛盾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他去了。

      事实证明,楚明南逾矩的行为是对的。没有一系列作死举动,任负雪的伤好得比平常快多了,一周时间,胳膊已经能自由活动了。

      不过刚从半身不遂中恢复过来,任负雪就忍不住要作。

      这段时间,常亭将军辛苦且给力,领着自家将士,背靠最强援军,轻而易举便将溃散的东藩一举拿下,顺手夺回了丢失五年之久的原嵬。

      当年原嵬是从他手上丢的,如今夺了回来,也算了了他一桩心病。眼下尘埃落定,他一直没忘记还有两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原嵬的旗子升上去——当然,他信守承诺,将这件事交给了楚明南。

      楚明南拿着赤红的旗,怎么想怎么觉得被他戏耍了,偏还说不出理由,又气又无奈。

      但真的当这面旗子缓缓升起的时候,忽然什么感受都没有了,心里盛满了庄重与肃穆。

      不止他一人,还有任负雪,还有在场所有将士,全都专注而激动地凝望这面旗子,不少人眼中闪着泪光。他们看着旗子缓缓上升,在艳阳晴空下飘扬——

      它曾被人摘下,取而代之为敌国之旗,那是任负雪心中难忘的耻,更是这万里山河永恒的痛。

      这面旗子上泼着无数英灵的鲜血,无数将士战死沙场,白骨委地,他们将忠诚与不屈铺就在这面旗帜上。升起了,就不会落下。

      一件事完了,还剩下一件。

      任负雪不让楚明南跟着,自己走到了一个偏僻的营帐,那里关着易寒。

      易寒像是被戳扁了的球,瘦得厉害,头发乱七八糟的缠绕着,遮住他的五官。他沉迷于自说自话,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由于过于专注,甚至没能察觉到向自己走来的任负雪。

      “易寒,你当初有想过这一天吗?”任负雪蹲在他身前,见他努力想甩开脸上的头发,伸手替他拨开。

      “想过啊!”易寒见是他,不仅没有发疯,眼睛里居然还有些清明。“怎么,来看我笑话?那时候在东藩,你还不如我现在的样子吧?哦,不对!你没我惨,好在你四肢健全。”他说着看看自己的两条断臂,有些自嘲地说。

      “这是你自己作的!”任负雪毫无愧意。

      “算是吧”,易寒点点头,很大方地承认,又问:“怎么,剿了东藩,来处理我这个叛徒了?”

      “嗯”,任负雪也不跟他客气,“趁你还能喘气,我有个问题问你……你当时,是故意放我走的吗?”

      易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哈哈哈,你未免也太自信。我那时候恨不能对你扒皮抽筋,放你?!”

      “我想也是”,任负雪一脸“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在幽暗的视线里,他目光中似乎含了怜悯。“行了,不跟你废话了!你可有什么交代的?”

      易寒用看怪胎的目光盯了他一阵,蓦了才道:“我想和我的家人葬在一起。”

      “好”,任负雪一口答应。

      眼前是他曾经的挚友,是他独陷囹圄时唯一的援手,也是他毫无怀疑时最深的背叛。他对他的愧、对他的恨,终于可以了解在这一剑之下。

      易寒仰起头,将脖颈暴露在他剑下,竟有些英雄末路的豪气。任负雪挥刀斩下,片刻不犹豫。

      易寒倒地的一刻,他双眼瞪得几欲爆裂,被切断的喉咙一面冒血,一面漏气。他却毫不在乎,依旧喃喃着那句他日日夜夜地对自己重复的话:“任负雪、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任宵、我,我们身先士卒,走在了你前面……哈哈哈……你看到了吗?看到自己的下场了吗……”

      这一回,任负雪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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