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驚鯢

8、番外 莲叶何田田 章四

　　小楼里红烛高烧，数十名俨装侍女们拖着长长的裙裾忙进忙出，却是静的连一根针掉落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上代龙首稳稳的坐在龙宿寝台的珠帘外，羽扇轻摇，貌似一副不经心的样子，可那握着扇柄的手早已掐的发白。
　　仙凤战战兢兢的跪在下首打颤，曼丽的鸦色长发逶迤一地，随着身体的抖动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汝等是怎么照看龙首的？竟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要是龙首有个好歹，后果不用我多说吧？
　　仙凤唯有把头埋的更深，万万是不敢接话的。外围几个陪跪的小侍女更是微微啜泣起来。
　　汝是吾精挑细选的人，是吾信任的，否则吾何以将吾之至宝交给汝照顾？仙凤啊仙凤，汝从小聪资过人，蕙质兰心，没有汝想不周全的事……可是此次怎就糊涂了？那道爷想要吹风让伊尽情的吹去，我家龙儿万金之躯，这数九腊月天寒地冻，又是待产的身子……伊道爷木头脑袋一团浆糊，难不成汝也让猪油蒙了眼儿心儿？
　　仙凤听闻此言，无异于霹雳撞顶，脸上顿时像泼了油一样煎着，滚烫滚烫，烧心的疼，那泪水也不敢落下了，直跟眼睛圈里晃悠。
　　那老龙又把羽扇毛躁的摇了一回，刚要开口继续训斥什么，便听得身后珠帘哗啦，为龙宿看诊的女医师膝行而出，恭敬的叩称——先龙首大人。
　　这女医师面貌尚是年轻，是学海为了显示心意派来的，名唤月灵犀。
　　先代龙首急忙问道，我家龙儿……
　　还请大人恕罪，然属下已尽力，奈何龙首体内阴气炽盛，胎息已动，等不到足月……怕是今日小公子就要临世了。
　　话音刚落，但听一声高喝，老龙首震怒不已，双手捶地，睚眦尽裂，怒目圆睁，似欲噬人，在座无不惊恐伏地，或称万死，或告息怒。
　　好个道门宗主！龙首愤而起，真真是吾们做龙的欠了汝们的！待我将那剑子仙迹叼了回来，陪在龙儿身边，我儿要是神天庇佑过了这道坎，尚且留他一条命；哼，若是我儿福祚微薄，必当使伊随了我儿去！
　　仙凤挣扎着欲要上前拉住老龙首的衣摆，还未近身，只见金光暴涨，罡风朔起，一尾通体铺金，鳞鳍闪烁的神龙蜿蜒腾跃，搅了满室的帘幕器皿，倏地窜出门扉冲去了好远，夜色中却依然清晰可见。
　　言歆！仙凤厉声唤道，跟着大人他！
　　一直守在门外的褐衣男人一点头，化光而去。
　　哎，这可怎是好？我们家的老大人啊，这脾气真真是……仙凤默默的摇摇头，起身吩咐乱作一团的婢子们各行其是莫要惊慌。
　　这厢，伺候龙宿的月灵犀凑近仙凤——姑娘，大人传你。
　　仙凤赶紧整整衣冠钗饰，膝行到寝台前，恭敬而迅速的叩首，道，龙首。
　　仙凤……汝进来吧。
　　又是一叩首，仙凤掀起珠帘，挨近龙宿身边。
　　龙宿尚是比较稳定，但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上，头梳翘翅小婢女的正忙着给龙首擦汗。仙凤夺过那块汗巾。
　　一摸，甚是冰凉。
　　红衣女子不由得勃然大怒，也不客气的照着婢子的脸就是一耳刮，扇的姑娘蹲坐在地。
　　好不懂事，这帕子用几次就要过一遍热水的，你还嫌主子病的不重？
　　女孩嘤嘤哭泣起来。
　　龙宿不胜其烦，头晕脑鸣，最要紧的是下腹疼的厉害，偏偏师傅将闹起来又加上仙凤婢女也跟着不省心，顿时觉得眼前飘黑，呼吸更蹙。只得微微抬眼哼道——仙凤，赶出去算了，何必在这里闹我……我看你也是嫌我活得太久。
　　仙凤点头赔罪，又是一阵的换水换人，待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彻底的安静下来，伺候的唯有仙凤和女医师。
　　龙宿觉得，自己真的要过不去了。汗水顺着脸颊淌，虽有仙凤擦抚却依旧混如雨下。月灵犀轻轻的在身侧嘱咐他，大人勿要用力，养精蓄锐，小公子……尚未到时候呢。
　　可是，这要死的疼却一直是时候呢！龙宿恨不得张开双爪刺进腹中掏出这个折腾人的存在。
　　主子主子，仙凤温柔的包裹住龙宿的手——主子疼就抓仙凤吧，莫要碰肚子，伤了小主子。
　　龙宿双眼朦胧，红烛的光亮纱般糊了他的视线。他想问问仙凤现在是几更了？唇齿粘腻，他舔舔口舌，仙凤立马懂得主子的意图，俯下身子，凑过耳朵。
　　仙凤……
　　主子吩咐。
　　剑子呢？
　　登时，仿佛天上的参商都浇在仙凤的头上，激了她一个寒战。睁大眼睛，她不可思议的扭头看着自己又爱又敬的主子。
　　她想叱责，都什么节儿了？还想着那冤家。
　　可她张张嘴，吐不出半句话来。
　　反倒是蓝衣女子安慰他笑道，大人还担心什么？先代龙首大人不是已经去请了吗？想是正往这边赶呢。大人要宽心，不必急着见那位宗主大人，您福寿永康，这点小坎不算什么。
　　龙宿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眼睛亦要慢慢闭上。突地，又强勉睁开——仙凤，跟我说说话。
　　仙凤再也忍不住了，刚才受着老龙首的训斥都没掉的眼泪现在终于噼里啪啦滚了下来。女医师狠狠的瞪伊，示意她千万不要哭。
　　女子赶紧抬起绯红的衣袖抹去泪水，强作声调的说——主子，医师都说了，您福祚延绵，您……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仙凤啊，你判断判断，是不是我真的很糊涂？
　　主子何出此言？
　　龙宿抬眼望望头顶的幔帐，呢喃道，本来想的很明白的，我们都很明白的……
　　主子！仙凤明白了，主子何错之有？
　　不，吾之过……
　　龙宿想，我的错啊，真真是我的错，此等的不豁达，还有什么颜面作为万灵之首？岂不是等同于俗世人家的怨妇，自哀自艾，抱怨终身，饮恨切齿，何等丑陋！此等的不豁达……正是伊所说的，先前明白的现在怎么不明白了？
　　可是。
　　先前明白的事谁又能保证日后也明白？情啊爱啊，最虚幻最莫测，最是扰人心绪坏人清修。吾贵为龙神，为那凡间执着，如此不堪，何以？
　　何以？
　　因为伊啊。
　　伊，剑子。
　　剑子……龙宿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
　　仙凤……
　　主子？
　　我疼啊。
　　主子……仙凤再也忍不住，抬袖掩面。
　　月灵犀躬身凑前，观察龙宿的状态。然后面色一凛，扬声道：准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