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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半夜醒来后,她失眠了。
      这不是个好征兆。

      就像吸血鬼的生物钟是在夜里蹦迪开血腥玛丽派对一样,她感觉那些白天像影子一样追着她的、没有根据的疲劳如同融入死寂的暮色一般,在秋天的冷夜中失去了轮廓与存在。

      取而代之的,她开始觉得有人在窥视自己。

      明明四周都很安静,门窗也关得好好的,明明除了她外周遭没有一个活人,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悄无声息地靠近她,她却觉得好像有一双又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黑夜就像一条四面八方盘旋蜇伏的蛇,随时准备张开尖牙巨口吞噬她。

      她将这种难以压下的不安归于自己所在的寺庙。

      以前迷路时寻到的佛堂,被遗弃在一处偏僻寂寥的山间。

      由神木筑起的造物已然老旧,开阖的门在风雨中缺了半块,发霉的裂缝爬满残破的墙体和门扉,就算勉强掩住,风吹来也会嘎吱嘎吱地晃响。

      鼻尖萦绕着霉味,瓦梁木板腐朽散发的气息充斥鼻腔,她看到蛛网结在角落,浮动的尘埃因她这个人类的存在而惊起。

      萧瑟的秋夜,庙外的风吹得树影窸窸窣窣地响,没有僧人敲钟和信徒参拜的寺庙,其里头供奉着一尊又一尊不知由古木还是黑泥塑成的雕像,一共四十八尊,光线幽微之下,其上不一的轮廓纹理看上去深邃鲜明,栩栩如生。

      但与印象中慈悲仁爱的神佛形象不同,那是一尊又一尊神情各异、姿态诡异的异形之物,细细一看,祂们可怖的犄角獠牙呈现出张牙舞爪的形态,四十八尊神像犹如此起彼伏的山脉和泥流,相互倚靠交缠,昭示着不祥,那副杂糅而成的姿态与其说是神明,倒不如说更像一群共生共死的鬼怪魔物。

      常年躺在这群诡谲的神像下睡觉,她的梦中好似也有无数只怪异的眼睛在眨。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落叶干枯,踩起来脆得可怕,就像野兽嚼骨时迸裂的声音,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了神乐铃和古钟的絮语,像在诉说着什么神秘的秩闻。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催眠自己,但诡异的氛围拉满,恐惧像潮水一般后知后觉涌来,将她尽数淹没,她顿感毛骨悚然,不禁怨起了惊醒她的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

      可是屋外没有下雨的迹象。

      古人都说平地起旱雷,意味着秋收要糟。

      她左思右想,惆怅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便决定下山,去看看今年附近村落的麦田。

      前往麦田时必须途经山脚下长满芦苇的平野,朝弥原以为这一趟又会是独自一人来回往返,却不想途中捡到了一条金毛的小尾巴。

      赤|裸的脚心踩着枯落的枝叶,所谓的神明似乎有赤脚走路的习惯,名为须佐之男的少年神明在得到她的帮助后没有选择立即回到他所在的高天原,而是如同雏鸟追寻初见之物,安静而懵懂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落日的光芒总是带着沉闷的落寞之感。

      暮色将尽,冷意卷着浅薄的雾气穿山而来,在即将走出芦苇荡前,她重新戴上市女笠,回头看了身后纤瘦而静谧的影子一眼,只见随风翻涌的浪海边缘,须佐之男柔软的金发耷拉,微卷的发梢垂在额前,细细碎碎地摩挲着底下那抹状似雷电的金纹。

      不说话的时候,他显得内敛而空茫,活泼和明媚仿佛不存在于这个因贪玩而跑下人间的神明眼中,他的脸上仍残留着不久前受难时的苍白。

      但是,暖调的夕阳跳跃在他的眉眼间,消融了他那份清冽,她停下脚步,他也停,隔着几步远的小家伙好像是刻意与她保持这样礼节性的距离,他站在一片芦絮纷扰的世界中,当某一刻抬起眼睛瞅她时,就像群山里一只踩着光影的幼鹿。

      在花了一点时间接受了他是传说中的神明的事实后,朝弥再次出声问他为什么会独自倒在这片土地上。

      须佐之男也不瞒,坦言说自己来到人间后就遇上了凶恶的妖鬼,且因神力不敌而被它们一路残虐追杀,最后狼狈将死之际才无意间逃到了这里来。

      这倒是挺幸运的。

      就是传说中的神明竟落得被乌鸦啄食的场面实在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吐槽才好。

      朝弥垂眸,见他也跟了她半晌了,终于忍不住隔着纱绢问道:“你……须佐大人您不打算回高天原吗?”

      她很有眼见力地换了个尊称,语气也变得恭谦起来,惹得他微愣。

      如今世道妖鬼横行,恶神作乱,若是神力都无法对抗,那她还是不建议他继续在人间玩。

      这来一趟不得落下点心理阴影?

      但是须佐之男只是摇了摇头,他又选择了缄默,就此,某种黯淡的色彩掠过眼帘,他的沉默染上了几分难言的忧郁,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朝弥看在了眼里,没说什么。

      她只是在心里猜测他所谓的「出来玩」怕不是离家出走。

      ……好吧,「神明」这么圣洁的身份和「离家出走」这样的字眼挂上钩好像有些违和。

      难道高天原也会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家长里短吗?

      ……不,也不是没可能,就她所知道的日本神话,那些传说都很挺伦理剧的。

      但她对此没有多大的好奇心,而是问他:“那您是打算跟着我去附近的村落落脚吗?”

      闻言,他先是茫然,好像没想过这样的事,片刻后,他才点了点头,这让朝弥觉得须佐之男有一点天然呆,这一点倒是有点符合一般的孩子。

      但是所谓的神明滤镜已经要破碎了。

      她不禁叹了口气,率先提议道:“那我送您去附近的村落吧。”

      “嗯,谢谢你,朝弥。”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平抿的嘴角尝试弯起一个笑,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属于她的柔软的音节被他的舌尖抵在唇齿间咀嚼了一瞬后才轻轻吐出,听上去有些生涩,但并不晦然。

      朝弥也很久没有从别人嘴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了,一时竟感到有些陌生和恍然。

      与此同时,须佐之男从身上摸出了一个东西,他像捧着糖果一样将其放在掌中抬起来呈现在她的面前——那是一枚黑金相铸的勾玉,第一眼看就知道它能在人间得到不菲的价值,但他本人好像没有这个认知,脸上还有一点忐忑的难为情,似乎怕她不喜欢一样,道:“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你看这个送给你成吗?”

      “……”老实说,朝弥很心动。

      她好久没见到钱或货币这样类似的东西了,但是从一个小孩子身上得到这样昂贵的宝贝让她良心有点痛,即便对方作为神明的真实年纪可能比她大上一轮。

      “行、行吧……”最终,她还是迟疑地接过了,因为在她犹豫之际,他显得有些紧张,举起的手似乎也不愿放下,而当朝弥接受了这份谢礼后,他反倒放松般呼出了一口气:“你喜欢就好……”

      在去到附近的村落前,她带着他穿过芦苇荡去了一趟麦田。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人类靠耕种生存,一年辛勤的劳作只为熬过接下来的寒冬和永无止境的明天。

      一路上,平原的小径竖着被风雨打残的灰石地藏,天色愈来愈暗,苦涩的清风越过平原,远远的,她就听到了风吹过田野麦浪的声音。

      犹如沙砺相互碰撞,那般沉甸甸的律动让她感到安心,很快,她就看到了一片金灿灿的麦田。

      辉煌的落日铺展在眼前,红土裹携着枯叶深入远方,田野延伸得异常宽广,麦秆垂着饱满的麦穗,高高的麦海足以可以淹没藏在里面的孩子,风吹来时,满目的金黄摇摇曳曳、此起彼伏,画面变得骚动而热烈。

      她洋淌进金黄的麦海中,身后的少年立马跟了上来,谷穗垂着枝杆掠过了指尖时带来鲜明的刺痒,属于人类的奇迹以这般明亮的色彩呈现在他的眼前,远山在视野的尽头连绵,最后的火烧云没入地平线,与他颤动的金色瞳孔重叠。

      “过些时日,就可以丰收了。”朝弥笑道,声音欢快得几乎想哼歌。

      她的笑声比一路上都来得生动,察觉到身后的小家伙似乎正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便抬眼去望前方袅袅升起的炊烟,那是属于人类的生息,朝弥不禁停下脚步来,指着脚下一路延至天地相接的红土小道,告诉须佐之男这样一直往前走,他很快就能看到人类的村落了。

      “这个时间那里的妇女会到沿经的小溪边捣衣,您若是听到了她们的笑声,就能找到村落的方向。”她漆黑的长发浸在金色的麦海中,纷纷扰扰,只给他留下一个纤细而单调的背影:“去到那里后,您可以去找一个叫椿的女人,只要告诉她,您认识我,她便会收留您的。”

      伴随着这些话,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草堆、茅草屋、石井等等的景象,可是,须佐之男没有再往前走,而是依旧站在她身后。

      他先是安静了一会,身后的风胡乱地往前吹,少年飘扬的纱带像雾一般跃入眼帘,朝弥听到他用一种平淡到有些乏味的声音慢慢说:“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去。”

      闻言,她回头,垂在侧面的发丝争先恐后地拂过脸颊,她的面容掩在朦胧的纱笠下,看不真切,但是她的声音在笑:“不了,我不住在那里。”

      这对他来说大抵是无关紧要的事,他平静地“嗯”了声,似乎接受了这个结果,他说:“这里很宁静,也很平和,我一路从落地的地方逃到这里来,途中几乎没见过这样的田野,我看到的只有干裂的旱地和破败的房屋,恶鬼的瘴气几乎弥漫了方圆十里的村庄,简直可以说是荒山废野,除了你外,我甚至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人类。”

      虽然没有直接问,但他的言下之意带着莫大的困惑,朝弥觉得他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神明。

      “您只要继续往前走,就能见到人类了。”朝弥平静地答道。

      她并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思,但她的声音带有一丝劝慰的安抚,就像春天里轻飘飘无根的花:“但我还是建议您回高天原,如您所见,如今人间并不太平,人类也正饱受妖鬼折磨,若您只是一时贪恋好奇人间的热闹和繁华,那您显然来错了时候,人类的身体不比妖怪强健,您今日尚且如此了,他们在长期的抗争中更是活得异常艰难,但他们始终还在相信并祈愿神明的指引,作为人类,我也希望您能回到高高的天上去,平平安安长大,然后尽您所及之力,在将来成为能庇佑这一方净土的神明大人。”

      这番话说得弯弯绕绕,但实际上是在变相地说他弱,傻子都应该听出来了,须佐之男看上去却并没有气恼的迹象。

      他只是看了看自己四肢上不知是饰物还是镣铐的东西后,才慢慢地抬脚越过她,越过浪潮涌动的麦海,独自向红土延伸的前方走去。

      朝弥目送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麦海的尽头,但某一刻,年幼的神明还是在星光涌来的边缘中回过头来了。

      浸在浮金之中的小少年,任由麦穗坠上了他的衣物,他垂在额前的发丝在晚风中翻涌,其柔软的发梢被将尽的残阳穿透,飘飞起来时犹如脱离那副躯壳的金蝶。

      在纷纷扰扰的罅隙间,他那双漂亮得不属于人类的眼睛重新落在了她身上,似乎想透过迷蒙的纱绢凿进她的眼底。

      “……我真的不能和你回去吗?”

      他的声音有些轻,传来时略带失落的试探和寂寥。

      “……”

      朝弥听见了,但她摇了摇头,让风带去她的回答:“您不会喜欢那里的,但您若是有天玩腻了想走了,可以过来这里告诉我一声。”

      言毕,她朝他挥别,其摆手的频率与麦穗涌动的幅度相同。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他追问的声音像秋日的晚风一般,有种火急火燎的错觉。

      “我还可以找到你吗?”

      但是,回答他的是她轻飘飘的转身。

      他看见她张开双手,其纤白的五指拂过那些沉甸甸的麦穗,那袭白衣和绯红的袴裙像一朵翻涌的红花,几乎与地平线的火烧云融为一体——他已经看不清那个人类的表情了,却能听到她欢快又雀跃的歌声飘荡在了这片辉煌而盛大的土地上:“瞿麦茎节,映夕阳……”

      “映夕阳啊……”

      “瞿麦茎节,映夕阳……”

      “映夕阳……”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来填个土了。
    嘿嘿!素素!我命定的小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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