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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二章(3) ...

  •   诗会在陆教授他们住的一个院落里举行。院子中心空了一个场地,放了一架德国小钢琴,前排放了两排椅子,后面都是长凳。门口几张大桌拼在一起,竟有些糕点水果,可以自行取用。我去的时候,椅子上早已坐满了人,周围还围了一些人,另有一些零零落落的人或在树下闲谈,或取了糕点在一旁食用。在台上的是诗人文一,他正激情地朗诵他自己的成名作--《火》。
      文一先生是苏州人,口音里还是有软软的苏州腔,但沙哑宏大的声音和红脸赤脖的表演却像愤怒的东北人。因为口音的缘故,他的诗有很多词句,我都听不分明,断断续续的句子让我疲累。长桌上的水果好像很可口,葡萄像是新摘的,在昏黄的灯泡下有种油画的鲜嫩。我很想吃,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心里盼望文一先生激情的朗诵赶紧结束。我一定是《新青年》要批判的落后冷漠的人。
      走也不好,不走又装不出热忱,远着人群站着很无助,心里懊恼,“为什么来参加一个诗会也会陷入这样的尴尬?大若是这个世界都不适合我吧。”
      “哗哗哗”很响的掌声,我以为自己可以解放了,跟着鼓掌。文一先生却丝毫没有下台的样子,他继续演讲,控诉军阀、国民政府,下面有学生声援和呐喊……我心里大悟一般:我不是一个活着的人。我不是一个活在这里的人。那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是一只蝙蝠,倒挂在悬崖峭壁,头临深渊。”--文一先生低沉的朗诵,我听到这句,心中凄恻。
      我转头想要离开,院门口却走来两人,是那对年轻夫妻。女子细瘦的身体穿着大大的布拉吉更显得单薄,男子依旧是竹布长衫。不知为何,这两人的清瘦放在一起,让人觉得无力。
      “爸爸!”女子一进门就呼喊。众人回头,木老先生抬手招呼他们过去坐。男子看了我一眼,温然一笑,眼睛后细长的眼睛竟然和他妻子如出一辙。我不会喜欢这样的眼睛,可我确实喜欢过了。
      “子衿。这边坐。”付青青也看见我了。
      她和徐离坐在一排边上,是今晚的主持。木先生正给文一先生、陆泯之等人引荐那对夫妻。女子欢欣雀跃,男子微有羞涩,我的心口一片拥堵。“你今晚很美。”徐离低声说道。我张口无语,应是面红耳赤。
      “徐老师,那我呢?”付青青笑着打趣。
      “你很热烈。”
      “什么是热烈,太抽象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青青是太阳,子衿就是月亮。青青若是夏日,子衿就是深秋。青青要是白日,子衿就是夜晚。”
      “徐老师,你连夸人都作诗。按你这么说,我和徐子衿一体的话,就是整个世界了。”
      “付青青,我倒是觉得你和徐老师一体才是一个完整。”
      “子衿,这个完整可不能乱用。”徐离的一双大眼含情脉脉,看过来,让我懊恼。
      ……
      “各位好,有幸认识大家,我是木夏,下面由我来给大家弹奏一曲《秋语》。希望大家喜欢。”
      木夏的琴技有些生硬,音符之间不算连贯,只算初级习作水平。但在这样战乱的年月,在这样的荒僻之地,已算悦耳,多少能打动些荒芜的人心。也许她的丈夫也是被这点琴声打动的。
      徐离和青青又走到中心去主持了,他们俩一起朗诵徐离的《爱情》,深婉华丽,很适合青青的风格和一身行头。有不少学生大概被青青的这身华丽打动了,也有不少人被徐离的才华折服,掌声热烈。付青青的热烈也是一种彪悍的征服。
      陆泯之与文一、木老先生坐一起,一派倏然,偶露微笑,脸上的酒窝清浅,含着一丝醉意。我的侧目也引来了陆泯之的目光,他只是颔首一笑,我即像付青青一般猜度起来,他是否别有他意。
      “徐子衿,你也上来朗诵吧!”付青青的一声喊,我就突兀的成了莫名的焦点。那么多双眼睛看过来,有那对夫妻的,有陆泯之的,有文一的……我很想像中世纪贵族家的女儿那样优雅地站起来走到人群中央大方的表演。可是我迟钝的起立将我的笨拙显露无疑。我笑了,但我知那并不甜美也不大方。我在焦灼,心里第一次渴望能和付青青那样热忱,但脚却像在地下生了根。灾难,脑子里蹦出一个词。
      “我来给子衿伴奏吧。我在英国的时候,也经常和友人搞小型的伴奏诗朗诵。诗歌有些音乐会更好。”
      “我差点忘了,陆先生的琴技一流。”木先生拱手说道。“那在下就献丑了。”陆泯之起身对众人行了一个英式的鞠躬礼,伸手向我,“来吧,徐子衿同学。”目光坚定,不容拒绝,嘴巴紧撅,似笑也似威廉.达西的傲慢。
      我小心的走过去,尽量装作大方--挺胸、浅笑,将手放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是暖的是厚实的,却也是轻柔的。他坐在钢琴前,我站在钢琴侧,垂眼望他,他在笑,目光如漆。我们对视了一秒,他对我点头,钢琴键便在他修长的指头下碰出清音。音乐节奏很慢,很慢,却清脆,像雨滴滴在家里的天井里,油绿的青苔爬上了台阶,母亲临窗坐着对着雨帘发呆,我在窗外看着母亲发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陆泯之的手在钢琴上,眼睛却在我身上。我不能正视周遭的人,我无法表演,只能将支撑落在陆泯之的眼里、手中,钢琴声里。对于阴郁的捕捉,是我的天性,我清楚明白朱自清的《匆匆》里的忧伤被我的声音披染得透彻。因为我的心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陆泯之弹完一个间奏,接上了我的朗诵……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样结束的。只知道陆泯之牵起我的手,我跟着他对大家鞠躬,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我的脚像踩在虚空里,脑袋还枕在梦里。
      “我真是被感动死了。”付青青的激动让我难堪、生气,我想消失。“很动人,子衿。”徐离的温柔这时候显得合适得多,我的脸滚烫滚烫,眼睛里充满了水汽,大概是因为热,还有别的。但那不是我想在人前表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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