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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十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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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的家在半山,车上不去,我们下车步行。青青一下车,拉着我的手欢欣雀跃,像是迎着夕阳盛开的鸢尾,娇艳,美丽。她拉着我的手唱着《长亭送别》,唱得激昂辽阔。我似笑非笑地看她,掐了她一把:
“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明明是重逢,你唱什么送别,你是想送我走吗?还唱这么快乐!”
她故意装作很痛的样子摸了摸被我掐过的胳膊笑着说,“哎哟,真疼,我不是在做梦啊!上次你走,人家来不及送你,没机会唱这个歌,现在补给你嘛!”
“你还是鬼话连篇,这也能补。你说,那天晚上你和徐离去哪里了?”我趴在她肩上凑在她耳朵上说。她家的下人总在不远处跟着。付青青被我一问,眼睛忽闪着突然紧闭嘴巴不说话,那表情说是羞涩又是甜蜜。
“哎,不说话了,好啊,你们是不是…….”
“徐子衿,你敢胡说,看我不挠死你。”付青青竟然被我逗得满脸通红,追着我闹。
我被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连连讨饶,“好了,不要闹了。你过两天就要嫁人,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挺好的,我们可以继续做姐妹啊!木老夫子不是经常讲‘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羡煞世人也’!”青青说着还学木老师摇头晃耳。
“你真是越发的没脸没皮了,还自封什么进步女青年。”
“唉,那你说我怎么办嘛!我爹骗我说我娘病了,把我骗到重庆,就把我扣在这里。气死我了。”
“你父亲什么时候跟重庆政府挂上关系了?”
“我不知道啊!我娘一直在东北老家住着,我爹常年在外跑,也不知道跑什么?之前还说在南京供职,也不知道怎么就来重庆了。我还纳闷呢!”青青的高兴劲过了,开始惆怅起来,讲得有气无力。
“那徐离呢?”
“我前一个星期已经给他拍过电报了。他也没回我。”
“那你没有跟你爹娘商量过吗?你娘不是向来疼你吗?”
“我们东北的女人读书的不多,而且最听男人的。我娘都是唯我爹命是从。我爹的脾气比我还大,我可不敢惹他。万一触怒了他,把我直接绑起来送到人家家里去,那我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所以你就去跟李牧青谈判?”
“可不是。不过,我看他也好无奈。对了,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而且…..”付青青说到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我看着她,苦笑着,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你不是被你爹卖给他了吧?”她问得很轻,生怕冒犯我。
“我爹过世了。”
“对不起。”青青拉着我的手有些抱歉。
“没什么。”我摇摇头,淡淡一笑。
我该告诉她吗?我哥哥怎么迫我嫁给子陵,而我又怎么爱上子陵。然后,告诉他,她的未婚夫掏枪打伤了子陵,抢走了我?再告诉她,她的未来公公用我家人、朋友的生命来要挟我吗?告诉她,又怎样呢?她和她父亲决裂,然后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能改变。就那么一瞬,所有的光都灭了,整个世界又掉入黑暗之中。
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然而,她是她,我是我,她在白天,我在夜里。
“我们进去吧!”我们不觉就走到一栋三层小青楼前,门口也有卫兵值哨,见我们进来竖枪敬礼。青青有些厌恶,白了他们一眼,拉我进去。青青母亲有些微胖,圆脸盘,细长的眼睛,穿着一身黑裙衫,是乡下富贵人家的打扮,但是人很和气,笑起来很爽朗。所有事情都自有因来,正如青青的个性,牧青的个性。
“娘,我和子衿好久不见了,我们有好多话要讲。你可不可以叫他们不要打扰我们。”青青拉着她母亲撒娇,嘴巴撅着,像个娇气的小姑娘。矫情是矫情,却也让人羡慕。我这一生都学不会,也不会有。有的人的感情是可以浓烈如花香酽人,有的人的感情只能清浅清淡,隔着纱、隔着雾。她娘笑着摸了摸她头,让她上去。
青青拉着我“蹬蹬”上楼,她母亲在后面喊,“一会儿你爹回来怎么办?”
“再说,再说!”
青青家显然是搬来不多久的,到处空落落的,还没有布置细致。青青的房间也没有怎么布置,却堆满了东西,都是结婚的东西,窗上,墙壁上也贴了喜字。
桌上放着一套喜服,金线绣的龙凤盖头放在上面很耀眼,我蓦地想起了绩溪的那场婚礼。也是这样的大红喜字,龙凤盖头,红色喜服,红被头,红得我要晕眩,幸福得不敢相信。那一切,恍若昨日,子陵的画,子陵的眼,子陵的诗,潮水一般涨上来,我眼睛湿了,眼泪“啪”地滴在红盖头上。我赶紧睁了睁眼睛,用手擦掉那滴泪痕。
“你在看什么呢?”青青整理东西的人突然转过来跟我开玩笑似地抱住我。
“看你的喜服!”
“哎,有什么好看的,土死了。我要穿婚纱,要上教堂!”
“那你让那个李牧青给你准备婚纱,跟你上教堂好了。”
“才不要呢!”
“干嘛不要,门当户对,男才女貌!”
“男才女貌?笑死我了,你还不如说,女才男貌。一介武夫,能有什么文化?”
“那是,人家又不会写诗,当然没文化咯!”
“徐子衿,你越来越坏了,竟然挖苦我!”
“哪有,我不过是替你说你不好意思说的。”
“对哦,你会写诗,那我嫁给你好了!”
“我才不要你呢!”说着,青青又来挠我,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小姐,夫人叫你下去,老爷回来了,还有你朋友来了!”有个下人敲了门在门外说。青青楞了一下,自语道,“我朋友?谁啊?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我笑着点点头,她冲我也撅着嘴笑,然后欢快地跑了下去,一派天真。
我走到窗前,倚着窗往下看,整个山城尽收眼底,千灯明灭,盏盏温柔,只是没有一盏是我的。不但是这里没有,无论哪里都没有。郁郁山峦,江上渔火,所诉的不过是世事沉浮,身世苍茫。
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楼下“乒乒乓乓”,砸了东西一般,一片喧嚣,然后听到青青在扯着嗓子喊着什么,却听不分明。我下楼一看,却见地上散了一地的礼盒,青青的母亲眼泪汪汪、慌慌张张的拉着一个穿对襟黑马褂的光头中年男人。男人撅着嘴巴气得呼哧呼哧正怒视着青青,青青也憋红了一张脸,青青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四六开的头发,白色的西服,一双带着水的深目,正是徐离。徐离见我突然出现,很意外,已经忘记了与付青青的父亲的对峙,看着我足呆了半分钟。
“你给我滚,再不滚,我一枪崩了你。”付家这位老头子对着徐离吼道。
“爹,你能不能讲讲道理,我爱徐离,我和他早就在一起了。”
“你给我讲清楚,什么叫你们早就在一起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青青的父亲气得一张阔脸痉挛。果真是一个脾气暴烈的人,一点遮掩都没有。
“爹,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我不管。我不管。”
“小子,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真的不客气了。就你也想做我付家山的女婿,做梦!”
徐离满脸潮红,大概也是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已是羞愤难当,看了付家山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扭头出了门。
“徐离”,青青喊着欲奔出去却被旁边的下人架住了。
“把她关进房间!”青青的父亲盛怒不已。见此,我只能说,“伯父伯母,子衿改日再来,告辞。”说完,和青青互视了一眼,也出了门。
我跑出院子想追徐离,没跑多远,却见他垂手低头坐在下山的石阶旁。我走过去,什么也没说,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星星点点,也是千愁万绪。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开口了,说完有些不自然的摸摸身上,好像在找烟。
“走吧,下山请我吃东西,我饿了。”他也许还在耿耿于怀那点事,可于我,那只不过是绩溪傍晚时分的一缕轻烟,早就无了影踪。我毫无负担。他听了,微微一笑,有些意外,有些欣喜,起身跟我走。
城内似乎已经开始戒严,路上经常会碰到一队队荷抢的大兵在街上穿行而过,街上也没有以前热闹。我们一直走到江边,江边上有一些路边摊,我们随便找了一家坐了下来。脚下的江水冲在石头上,哗哗响,一声一声,能冲洗人心。江风阵阵,带着一些鱼腥和野草香,吹得人有些微醺。我们俩都沉默不语,也许他也如我一样,听着江涛,在晚风中微有醉意。坐久了有些冷,我咳嗽了两声,他也回过神来,对我笑笑。
“老板,来点小菜上点酒。”那个老板应声就端了来。
“喝点酒,暖暖身体吧!”我笑着点头应允。
“你变了好多!”
“是吗?”老板抱着酒坛上来打断了我们,给我们俩一人面前放了一只碗,酒倒出来是醇香的米酒。徐离拿起碗喝了一口又看了我一眼说。
“你能喝吗?”
“不喝一喝怎么知道不能喝?”说着我也抿了一口,清甜芳香,口齿生香,“不错啊!”我端起碗,他也端起碗笑着与我碰了一下。
“你真的变了!”他喝着酒又重复了一句,这次像是自语。
“变在哪,但说无妨,现在你不是老师,我不是学生。没有什么忌讳。”
他笑了一声,说,“我从来没有忌讳什么。以前你是个自持自矜钟灵毓秀的姑娘,现在…..”
“现在呢,是不是变随便了?”我打断他。
“不是,是潇洒了。”
“潇洒?因为陪你喝酒吗?我又不是李太白。”我说完自己也笑了。他突然停下来煞有介事地看着我,眼神变得安静。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会出来一半为你,一半为青青,也许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有个朋友陪着,聊甚于无。”
“我,我和青青”,他说着又止住喝了口酒,“我们在一起了。”
“我知道!”
“对不起!我必须对她负责。”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对不起我还是对不起青青?”他也变得迂阔了。有时候人的自我总是到一种盲目的地步。也许他认为他曾对我表白过,现在却要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这样很对不起我。关于爱,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一个人的想象,从来不用考虑其他。他是诗人,诗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他语塞,于是只有喝酒。我们零零落落又谈了一些往事,陆泯之如故地教书,木老夫子身体不是很好,我们那一届的学生要毕业了,梅林被炸去一个角。我似乎也回到昆明、回到南联,好像他说的我全部见证过了,我好像从未离开。是的,在晚风中我微微醉了,时光回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