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果说在秋》风裳水珮

41、第九章（3）

　　对过的女子极是活泼，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抱着小豆子到一旁去喂奶。我不善与人打交道，一直笑着附和这个活泼的母亲，这会儿，总算可以望望窗外，休息休息。窗外的远山一点点退去，又一点点涌上来，做不完的梦一般。只是这梦越做越远，而我也越走越远，既不知未来，也不知回路。怎样想都辛苦。
　　车突然开慢了，山坳之间已经可以看得见人家和袅袅升起的炊烟了。春天的夕阳一大早就赶回家，才不过四五点就已经走到山边了。
　　“贵生，要到站了，我们收拾一下。”抱着孩子的女子又回到座位上边对我笑，边催着她丈夫收拾东西。贵生果真起来爬到座位上去取架子上的箱子。他们收拾好东西车到站了，贵生和他妻子一起对我们笑着告别：“我们下了，你们路上多保重！”
　　李牧青突然抓起我的手站起来微微一笑说，“我们也在这里下。”我有些错愕，看了李牧青一眼，但他只是浅笑。其实我并不需要问，也不需要想，去哪里根本不是我可以选择的。那对夫妇也有一些意外，但却很欣喜。
　　我们和那对夫妇一起出站，站台挂着“庐山站”的牌子，原来是到了江西。我心中竟起了一丝微澜，好像站台旁开得淡黄的无名小花，微露香气。
　　“二位要是没有地方去，可以去我们家住。我们家住山里，山里风光不错也蛮安宁。”贵生和他妻子盛意拳拳，两人皆是那样诚恳质朴。也许只有这样简单、纯真的人才配在这样的乱世获得幸福。
　　“好啊！早闻庐山胜景，一直无缘相见，不过要打扰你们二位了。”不等李牧青点头，我欣然答应。
　　“阿梅，我去找车，你们在这等一下。”贵生放下行李冲他妻子笑了一下就跑去找车。李牧青什么都没说，一手拎着箱子，眼却在静静地环视周围，似乎在巡视什么。他发现我在看他，抿了抿嘴，装作若无其事。
　　“对了，你们二位怎么称呼啊？”阿梅换了一只手抱孩子，甩了甩酸了的手臂。
　　“我叫徐子衿是从绩溪来的。”
　　“那你先生呢？”阿梅低声问。李牧青一言不发，虽然眼带笑意，但眉宇中还是有一种神气 ，让人有点敬而远之。
　　“他叫李牧青。”我不想让阿梅失望，淡淡地回答。
　　“嘿，李先生！”阿梅主动跟他示好。李牧青微低头，笑了笑，谦和客气，但还是有着一种距离。
　　贵生叫了一辆板车驮我们上山，阿梅抱着孩子先爬上去了，然后让我上去。我略有迟疑，还是爬上去了，和阿梅并坐着。桂生也利索的爬了上来，还翻出一件衣服给小豆子包上，也许是担心夜来露气重。贵生长得粗手粗脚，没想也是如此细心，他应是很爱他的妻儿。李牧青坐在边上，顿着脚，那么安静，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马车“得得得”地在山路上盘着，山路很陡，车子有些颠簸，贵生跟我换了一个位置，紧紧地护着他的妻儿。我不得已，只能与李牧青背着坐，他的背是温热的，那温度一点点穿过单衣，爬上我的背，与我的体温交汇。我的脸又热了，我自觉地去摸，他却突然掉头看我，嘴角轻扬，笑得暧昧。我不看他，看远山层峦叠嶂地绵延，像人的身世一般。
　　“赶车的，为什么走这条道？”李牧青突然发问，手揣进袖子里，很警觉的语气。
　　“大道不让走。”
　　“李先生，现在老百姓都不让走大道。”贵生也解释道。我有些奇怪，李牧青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但是想想也是有可能的，他是重庆国民政府的人。
　　我们没有走多远就到了贵生的家，他的家住在山间，连半山腰都称不上。天已黑了，就着几点灯火，隐约能看清山间零零落落地住了几户人家。我跳下车帮梅儿抱小豆子，梅儿和贵生拎着行李正准备进屋，一位老太太迎了出来。她讲的话我听不太懂，也许是当地方言。赶车的讨了车，拿了钱正准备走，李牧青却突然喊住他：“赶车的送我们上山。”
　　“李先生，你要上山干嘛？这山上去不得！”梅儿解释道。
　　“对啊，这位先生，不是我不送你去，是我们上不去。”车夫也应道。
　　“你只要送我上去就成，这些钱都是你的。”李牧青掏出几张票子，走到那个赶车的身边递到他手里。
　　“李先生，山上都是官家的地方。平常人不让去。”贵生也来劝，有些急。李牧青不说话，我看不清他的脸，寒气起来了，我背上发冷。
　　“你要去自己上去。天凉了，我有些冷。”我知道他不可能将我一人扔在这里。
　　“你要留下来也可以，但我不想你后悔。”
　　“你什么意思？”我恐惧他说这样的话。越是惜字如金的人，说的话越是不可轻视。
　　“我不会强迫你，你是走还是不走？”他的话语不高，不是命令，却比命令还让我觉得害怕。
　　我把小豆子抱还给阿梅笑着说，“阿梅，要是有机会我再来看你。小豆子，乖啊！”说完我自己爬上车跟车夫说，“大叔，麻烦你送我们上山。你不会有事的。”李牧青跟着跃上车，用小箱子枕着头，仰面躺在板车上，喝醉酒般的放浪形骸。车“得得得”走在山间，如同悦音。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撒在他的脸上，在淡淡光影里，那张脸沉静如寒塘里的荷影。他本也可以做一个稀世的人吧，我这么想着。
　　“停车”，车夫急勒住马，我差点摔了下去，他突然坐起来抱住我，我推开他。我们下了车，他打发车夫走了以后，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山上寒气重得如寒冬腊月，我从头冷到脚，但他却似乎不知觉，一个人在前面走，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突然站在路边往山崖下看，崖下的黑一层层铺开，像阴天里的水墨画。他站在那里，背影□□，却孤孤单单显得寂寥。
　　“你抬头”，他走近我，眼睛在月光里迷蒙一片。我呆了一下，仰头看星空，心室里一瞬开了花千树，电光火石般“蹭蹭”地亮。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星星，那样大颗，大得不真实，好像是仙女一颗颗镶上去的，闪耀着珠光宝气。这样惊心动魄的美，美得我慌乱。
　　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手上的温度光一样穿过我的掌心，我回头看他，他不语，却能从他的眼眸里看到星光。那一刻，我觉得他也是好的。
　　他拉着我往上走，我竟不抗拒，只是跟他走。满林星月白，无风无云亦无愁，天地悄然，归入永寂。若是如此，那也很好，就一直这样走，走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