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果说在秋》风裳水珮

40、第九章（2）

　　这一夜，醒醒睡睡很多次，极不安稳，早上我一起来，张妈就敲门进来，似乎老早就守在外面了。
　　“小姐，这一夜睡得可好？”她抱着一叠衣物进来，我不回答，坐到梳妆镜前梳头。
　　“少爷请你把这身衣服换上。”我只是梳头，镜子里的脸好像揉皱了一般，有些病气。子陵的脸也有病气，却是披着月光的。
　　“徐小姐，昨天去送喜服的人回来说，胡家三少爷受了枪伤，流了不少血。”她故意抬高了声音，我心里还是被拧了一下。我起身，把衣服换上，乔其纱的大红高领旗袍，滚着银边，绣着水银盘的梅花，穿得“触目”。
　　“小姐还真是衣服架子，这衣服一换衬着这张脸，叫人不喜欢都不行。”她说着给我盘了一个髻。出门时，她给我套了一件银鼠领子的大衣，戴上了插着羽毛，带着黑纱的帽子，黑纱遮掉了我半张脸。这一派的隆重又有些隐蔽，不知是为了什么。
　　李牧青也穿了一身黑大衣，带着黑礼帽，沉着脸坐在汽车里。他见我来，只看了我一眼，并不说话。张妈坐了副驾驶，王副官开的车，只有我们四人，一路的往城外开。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还是说话了，心里藏着巨大的不安，这种不安比我前二十年里加起来的还多。
　　他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其他两个也都不说话，只有王副官回头看了我一眼。
　　车开到了宣州的火车站，他把我拉下车，快步地往前走，我的手被他拽得生疼。王副官和张妈提着箱子跟在后面，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我们很快的上了一辆绿皮车，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车是往哪里开的。
　　他拽着我一直拉进车厢的的卧铺房里才放开，张妈也跟着进来，放下箱子又出去了。他把门一关，摘下帽子，脱了黑呢大衣，速度极快。他打开箱子又翻出一件衣服来，然后扔给我，说，“换上。”是命令，不容违抗的命令，但我却抱着衣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背过我抽了皮带，脱去军衣，又开始解衬衫的扣子，整个车厢里都是他的气息。他无所顾忌，我面红耳热。我转身去开车厢门，想出去，他却突然闪过来挡在了我面前。
　　“你是想我亲自动手吗？”他的脸几乎要挨着我的脸了，我别过脸不看他，他拧着我下巴又掰过来，低沉地说，“我不会跟你开玩笑。”
　　他说完背过身继续换衣，我咬咬牙以最快的速度把外衣脱了，套上那件靛青的半旧夹袍，换掉高跟鞋。
　　“过来！”他已经换了一身青蓝的马褂，像个失了势的旧家公子，脸还是齐楚周正的。他仰着头扣领子上的盘扣，但是手有些笨拙。我知道他要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不等他开口，便利索地将剩下的扣子一个个扣好，那情境竟然十分家常，好像我做了千百遍。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来，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却能看到他嘴角微微浮着笑意。
　　我刚扣完，张妈和王副官却跟着进来，他们也开始迅速脱衣，一点也不避讳。我不好意思看，只有转过脸去，李牧青却在一旁盯着我，盯得我一边脸好像上了药膏一样不自在。
　　等我再回头看他们时，我有些惊住了，眼前的两个人如果不摘了帽子辨认，活脱脱就是我和李牧青的翻版。我不知道张妈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因为裹着大衣看不出身段！他们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这一切都太诡异。
　　火车没开多久，就在芜湖停了，王副官和张妈打开车窗，探出头去看了看，然后对李牧青点了点头。李牧青便爬上窗跳了下去，接着王副官也把我拉上车窗，他们俩一人一只手把我放了下去，我不知道那个张妈竟然有这么好的劲道。李牧青在下面接应我。他们跟着也跳了下来，张妈轻盈得像个鬼魅。我们一行四人绕过警戒钻进人群中，火车要开了，突然听见不远处一片骚动。王副官和张妈对李牧青使了一个眼神，便急匆匆往前面跑，李牧青搂紧我，凑着我的耳朵说，“不要出声”，然后低头挟着我跟着人群往月台上去。一切都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得慌张。
　　王副官和张妈穿着我们的行头就这样跑了，似乎后面还有人在追他们，但我不敢肯定。李牧青却和我一副旧家打扮上了另一列火车。我们找了两个座位坐下，李牧青紧巴着的脸，终于熨平了，竟然有了些微微的笑意。
　　“你们是要上哪儿去呢？”对面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开口跟我们搭讪，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绿夹袍挽着髻的年轻女子，手中还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婴儿。
　　“现在不太平，想去里边避一避。”李牧青笑着回答，十分客气，真的就是个落魄的旧家少爷。原来换了衣容，连身份都会换的。
　　“小豆子，对阿姨笑一个。”那个年轻妈妈把小孩子立起来看着我，逗她对我笑，小孩子长得珠圆玉润，一双莲藕一样的手臂像面团儿捏出来，实在叫人喜欢。我忍不住用手指逗了逗他的脸，那小孩子就“咯咯咯”地笑得和喜鹊般，眼睛弯成了一条线，像家里年画上贴的娃娃。我也忍不住笑了，赞了一句，“这孩子真可爱！”
　　“真的是可爱，一天一个样儿，看着他，我们心里就欢喜了。”那对夫妻也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那幸福好像开在盛夏的花，那幸福应是无以言喻的。这种幸福只能道听途说，只能临渊羡鱼，却无法想象，更无法体会。
　　“你也赶紧生一个吧，有孩子啊，日子过得呼啦啦的。什么不开心都忘记了。”那个女子说得爽快直白，我突然脸色大变，有些尴尬，但是李牧青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丰毅的唇紧紧地抿着，有一种坚决，眼神里浮着窗外春枝上的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