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赚钱养家》澜问

65、朔001

　　“谁？这、常军？”
　　乐寻难以置信地走近几步，仔细看那小照，照片上那张脸非常年轻，充盈的胶原蛋白将清秀面颊撑出一点婴儿肥，清澈的眼神透出光来，几乎令他不敢直视。

　　老林自己也点了根烟，坐在柜边的床垫上：“丹旸公安大学，九九级刑侦专业，荀长君。”

　　寻？常军？
　　乐寻脑袋里的神经元像突然卷起风暴，信号传递得杂乱无章，有些飞快逸散，有些撞成一团，立时让他生出一种做梦的恍惚错乱。
　　稍微成型的一个模糊念头是，难道神经不正常的不是乐笑笑，而是我吗？

　　这太离谱了，乐寻看向老林，嘴唇颤抖着轻蠕了几下，手脚也不听使唤地晃了晃，终究没能对抗分崩的中枢指令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连最简单的提问也说不出口。

　　老林狠抽了几口闷烟，哑声开口：“你十八了，有些事不该总瞒着，我挑能说的跟你说说。”

　　“长君，荀长君是我带的，那时他还有八个月就从公大毕业了。任务很重，原本上头没想用一个生瓜蛋子，可以说是机缘巧合，或者阴差阳错。”

　　“他很聪明，也很坚韧，是个天生干这活儿的料，给了我们很大惊喜。我曾暗自庆幸地觉得，选他加入是天意使然、正义必胜。高兴太早啦，忘了天不开眼、天妒英才也是常态。”

　　老林摇摇头，像是不能再说更多，转开话题：“长君知道你的存在时，第一反应是自己犯了错误。他这人对条条框框的规矩敬畏有限，做事有一套自己的分寸，所以当时他那么自责懊悔显然不是因为违纪，而是觉得不该稀里糊涂把你带到世上来。”

　　“那时他的处境，并没有心思与乐欢认真发展一段感情。但你妈妈很爱他，觉得一个孩子可以拴牢他，怎么都不肯放弃你，坚持把你生下来。”
　　“你的生日是中秋节，我从外围得到消息，觉得这是个圆满的预兆，没想到……”
　　长君也牺牲在了五年后的中秋夜。

　　“直到你出生后三个多月，我才找机会与长君碰面。说完正事，他没立刻走，而是拿出手机，向我显摆你的照片。”
　　“他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存你照片，和他游戏花丛的浪子人设不符。其实只是你妈妈微信发他的几张，还有一小段视频。他给我看你还差两天三个月就会翻身的视频，说你很健康很漂亮。他还挑了张最满意的照片给我，让我帮他存好。”

　　“你渐渐长大，他对你们母子表现得爱答不理，尤其对你，他不肯认你，因为这是唯一保护你们的方式。”
　　“至于他还想过把你卖了，这的确不假。长君和我讨论过各种将你带离那个环境的可行办法，包括你被拐卖……后来我也的确找人试过，你小时候实在聪明，我那次没能骗走你。”

　　“再然后，我们就彻底放弃了这种想法。乐欢虽然当妈不太靠谱，但她的确很爱你，硬生生拆散母子这事儿对她对你都不好。再有就是做得太刻意，反而容易引起怀疑，陷你们三口于更大的危险中，不如顺其自然。”

　　“背后投入太多、牵扯太广，我们走得越远、钉得越深、离真相越近，就越不能回头。他们在虎口狼穴里有多危险，幕后不见刀枪的斗争就有多激烈。”

　　老林沉默，浑浊老泪流过脸颊沟壑，再也洗不去满鬓风霜、化不暖一张铁面。
　　“后来，我们失败了——”

　　他匆匆吸光一支烟，起身摘下衣架上的警服披在肩上，大手一抹脸：“但是他没屈服，我们也没认输！”
　　即将退休的老刑警挺直依旧宽阔雄健的背脊，用缺钙的肩膀和劳损的腰椎，继续扛起肩章上重逾千斤的责任，大步离开家。

　　林铮几乎是等老林一出门，便奔下楼梯夺进房间。

　　乐寻以叩跪的姿势蜷缩在地板上，被林铮一只手拈灰似的抚了下肩，他整个人就倾塌成一团，瑟瑟发着抖。

　　“小寻！”林铮将人抱进自己怀里，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我陪着你——”

　　乐寻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么或者拒绝什么，又伸手撑了下地板，但没能成功稳住身体，陷回林铮的怀抱。
　　“没什么，我、没事…就是…有点疼，我说不清哪里疼…”

　　好像当年那些打在荀长君身上的乱棍，带出搅动岁月的腥风，一下又一下地剐在了乐寻的骨头上。
　　他一定比我疼过百倍千倍，乐寻痛苦地想，因为最冷厉的风都被他残破的尸骨扛下了。

　　林铮尽量用身体裹紧他，一言不发挡住余波。
　　乐寻被悔恨封冻的五脏六腑缓缓回暖，这才清晰地感受到伴着心跳牵扯的抽痛。
　　“我、见过他的遗体…”

　　“不想那些了，不许想！”林铮强势地夺回乐寻的注意力，低头亲吻他。

　　乐寻在侵略中有些缺氧，无法集中思考，久远记忆里刻意模糊过的残影被一条白床单蒙过，仅剩一具单薄扭曲的轮廓。

　　荀长君的尸体是乐笑笑带着他去收的，当时乐笑笑疯了似的嚎哭，对小乐寻来说比那个死人更可怕。
　　他隐约记得自己被办案的一个警察哄走了，交给另一位说话很温柔的女性警官临时照顾，后来又被托付给邻居婶婶，他看到警察阿姨塞给邻居婶婶厚厚一沓钞票……

　　乐寻压着喘息问：“你也、早知道了吗？”

　　“老林暗暗关注你，我猜到一点儿，知道的不比你多。”林铮坦承，“是我请他告诉你的，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现在我很担心，也有些慌，我怕自己自作聪明，我怕——”

　　“他居然真的是…我做梦也不敢想…他不是那个常军，他姓荀…”乐寻仰头寻找柜板上的照片，潮水般的泪雾漫上双眼，“他、挺帅的。”

　　林铮陪他看过去：“是很帅，你也很好看，气质上你很像他，容易让人全不设防，一眼就产生好感那种。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么中招的，我第一次见你，在学校通向村屋那条小路上……”

　　“……后来我才弄懂，那种感觉就是心动。”林铮耐心地剖开自己，转移乐寻的注意力，帮他慢慢消化这个巨大的翻覆。
　　他还有一点私心，怕自己现在不说，这段秘密心路可能会在将来被污浊的沙尘湮埋，成了只有自己祭奠的荒冢。

　　林铮又问乐寻：“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在他面前说这个合适吗？”

　　“不很合适，”林铮起身，将柜板上的照片取下来，帮乐寻收好，“现在可以说了。”

　　乐寻有点不好意思，仍被带着思路闲聊：“应该是你在‘弱水三千’的那次路见不平吧，特别酷。”
　　他按下没说的是，当时听说林铮是派出所所长的儿子，骨子里深埋那些对警察的信任好感buff拉满，加之林铮自己的理想也是当警察，求而不能，他心软得凹出一个完美的藏身之所，为林铮量身打造。
　　“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挺期待遇到你的——”

　　“乐寻，我向你保证，如果有可能，无论将以什么身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尽全力帮老林完成他们当年没做完的事情。”
　　林铮的目光灼烫，像明灭的火种在努力燃烧。

　　灌下一通由本能到信仰的告白，乐寻觉得好多了，内心重建的痛楚被坚实的墓碑压平，上面烙刻着荀长君沉默的墓志铭。

　　嘴上说着“不用担心我，以前是我不知情不懂事，以后会好好的”之类的话，乐寻内心蓦然升起遍寻不得的理想——
　　他十多年无根无源的怨恨和他爸不明不白的牺牲、他妈无休无止的挣扎，总该有天算个总账，总该有人来买单吧！

　　“林达还在上面，”乐寻不甚协调地划了几下手脚，勉强从地上站起来，游魂似的飘上阁楼。

　　林铮跟着他。

　　乐寻给林达喂奶，和之前一样耐心仔细。林铮将火锅简单收了，脏碗盘堆在水池里。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乐寻捧着猫崽下楼，走出几步又突然顿住，转身将林达塞回林铮手里，“你的…它夜里叫就是饿了，十毫升。”

　　林铮忽然有种老婆跑了还不要孩子的绝望，心想，他知道真相后，我们果然完蛋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怒意瞬间覆盖了难过，凭什么？是他先招惹我的，还说会陪着我，凭什么说走就走？！

　　“乐寻！”
　　喵——
　　死里逃生的作案工具猫，幸运地被异地解救，却险些被新主人失控的手劲儿掐死。

　　这一嗓子倒是让林铮回了神：“我送你。”

　　乐寻本想说不用，但林铮这句隐藏着“不送不行”的潜台词，他只好笑笑：“不累吗，今晚也要跑步？”

　　“嗯，”林铮收下台阶，安置好林达，换了身运动衣。

　　“这个照片，”乐寻指腹在年轻的荀长君脸上抚过，“还是林叔保存更合适，我就先不拿了，万一被乐笑笑看到不好。”
　　乐寻心说，老爸，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接你回家，现在你还得委屈一下，盯着这些当年满口正义必胜后来却缄口不言的‘战友们’。
　　他不知该相信谁，连老林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