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红萤流转 ...
-
“从来没有过？”千雪势说道，像枕边似梦未醒时分的沙哑慵语。
她将流动着感应妖力的红萤旋绕的手，从炼骨的后背上收回。
为了平稳吸收两人体内混乱过度的灵力，身为人类的炼骨一时无能为力，遭受严重的力量反噬，浑身伤势顷刻加重。
千雪势也剧痛缠身。但是身为妖魔，她对妖力的精准控制如同拨弄流水，她为自己和炼骨设下了充分补养的结界，再引动这些游丝状的妖力，漫长又细致地整理各自体内的灵力。
第二次重生的炼骨，又曾在白灵山大地震中本能吸入大量震撼灵力，虽然还是人类的身体结构，但四肢百骸、脏腑血肉之间已有许多空间，容纳沉淀这些灵力。
对人类身体不算特别熟悉的千雪势，操纵妖力精准纯熟，而面对一些人身基本构成之类的幼稚小孩都知道的问题，她还要低声询问炼骨。
炼骨背过身去，后背上有大片炸烂的血色花朵般的血痕。千雪势花了一点时间处理伤口，以及那些血痕里胡乱积攒的外流灵力，为他注入体内。
当她发现炼骨有些脸红时，顺手轻舞手掌，像拨开一团虚空的繁花一样，降低了手上血色妖光的滚烫程度。
炼骨看了她一眼，脸上有许多细小的划伤和泥乱的痕迹。他的眼睛里眼白较多，异丽的瞳孔漆黑发亮，以无法准确形容的情愫，无声地看着她。
当他说道，“我从没有这样接触过一个女人。”千雪势听了，微微沉下眼眸。
她才说出那样一句沙哑梦语般的话。
相隔片刻，炼骨转回身去，躺在破破烂烂的席子上。
“没有。”他说道。
已经是第三次活了，无论是人类还是妖魔，都难以想象这种事情。有如此体验的人，应该什么都见识过了，管他是接近成佛的境界，还是已入无底的修罗道，都足够潇洒了。
炼骨却想，“我活得没劲极了。”
生前做雇佣兵，做鹰犬，杀戮、踏火、染血、被杀，放逐流浪。诅咒追杀别人，也被别人用尽办法粉身碎骨。
再重生一次，又踏上那种道路。
他也算尝试过世间百态，人和魔的面目都见识过，却单单不知道……
爱与被爱，是什么滋味。
“真没劲。”炼骨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第二次被杀时的影像。
七人队的首领蛮骨，用双指刺穿了他的咽喉，夺走了他费尽全力抢来的、保存生命的四魂之玉碎片。
血肉从骨头上剥离，散成飞灰。
要活下去，不管使用什么方法……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活着。
炼骨抱起双臂，绷紧肌肉，强忍住后背上的痛楚。
千雪势的指尖像一片纤细锋利的刀刃，所过之处留下的痛痕，清晰得像是有活的植物，正在从那些痕迹里钻撑长出一样。
炼骨脸上全是冷汗。他擦了一把汗水，顺势擦去眼睛上的湿痕。
“从来没有过。”仿佛隔了一阵遥远的沉默后，他接上了千雪势轻轻的问话。
千雪势推了推他的肩膀，让他挪动一下侧卧的身形，露出背肌强健的整个背影，使还没有碰触过的受伤部分，也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瞳子里蜘蛛网般的血色细纹，也隐约透露出冷柔的气息。
“我也没怎么接触过人类。”千雪势说道，“包括你这样的年轻男人。”
“你不是常常穿行于人类与妖魔的领地之间吗？”炼骨说道。
“是的，接一些猎杀失控魔物之类的赏金生意。”千雪势将血艳的指甲放在唇上，轻轻滑动，借此将无形游丝般的妖力，精确地吸入指尖。
她继续说道，“因此哪个群体都不待见我。人类不接受妖魔，妖魔也视我为异类。”
炼骨沉吟片刻，闷冷轻笑一声，“这点倒是和我蛮像。”
“又被人忌惮，又被人利用，最终哪里也不是所归之处。”千雪势平静地叙述着，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她将炼骨后背上的花状血痕压制回去，帮他把灵力平整地吸纳入身体百骸。
“你没有杀过人类吗？”炼骨说道。
“接过一些大名之间暗杀死敌的单子。”千雪势挪了挪身子，也想坐在席子上。
她一面找着坐卧的角度，一面说道，“除此之外，和人类没有什么正常的交集。”
炼骨被千雪势微微挤动着双腿，回头一看，发现了她试图上来席子的动作。
他侧撑起身体，挪动后撤腰身，让出半个席子来。
千雪势盘腿坐上去，身上那件属于炼骨的旧衣柔柔垂下褶痕。
两人在狭旧的席子上共坐。炼骨没有躺卧的空间，他撑起腰身，侧肩靠在石壁上，曲起一条腿，垫在另一条伸展轻放的腿下，随意地瘫坐着。
千雪势转了转身子，膝盖碰着他的腿。
千雪势没有说话。她看到炼骨好像在出神，也就静默地望向他。
炼骨的眼神半透明地坠入虚空，想着上次重生时，那混沌、暴缠、充满杀机与茫然的记忆碎片。
他稍许移动瞳子，目光从迷雾似的神游中轻轻亮起，就那么转而看向千雪势。
他将倚在石壁上的身形微微一抬，目光也随之聚集更深，看着静静凝望自己的千雪势，两人的目光像是在月色河流上缠绕飞过的萤阵一样，碰在一起。
千雪势稍显锋利的唇角抿了抿，红唇间露出笑意，“虽然我也不太熟悉人类，但是妖魔向来没有人类那些羞涩和礼制，所以……”
炼骨笑了，“反而是我脸红。”
千雪势正沉浸在长时间整理灵力后的虚无疲惫中，整个神思都浸入柔懒的清水，任凭自己的情绪和心跳，都像被月光之水围住一般缓缓沉浮。
她随意抚弄着发丝，又去轻挠头发。
笼罩在两人身上的妖力护罩，散发出点点红色晚星似的闪光。
炼骨看向那些闪光，就像看星星一样。
千雪势舒展了一下盘腿的姿势，双腿互换，再次柔瘫地撑起坐姿。
“炼骨……”她歪头靠在石壁上，看着炼骨的侧脸，“你多大了？”
炼骨哽了一下，他正在默数护罩上妖力闪光的细微频率，这件事给他类似数星星的奇怪安宁感觉。
他似乎也忘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稍许凝眉回想一下，才侧过头来答道，“二十四岁。”
千雪势笑道，“第一次活在人世上的年纪？”
“就按那个算吧。”炼骨说道，“那至少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对于人类来说，死亡的那一刻就是永恒了。”千雪势说道。
她伸手虚抚着妖力护罩，锐美的长红指甲幽幽闪烁妖光，给这护罩补充能量。
经由护罩净化过的妖力，再转吸入炼骨的身体，就算是他那人类之躯的本质、又刚吸收进过度的灵力，也可以无虞了。
“你呢？”炼骨觉得心口有微妙的游丝状的滚烫触感，在柔缓地流动。
他问完这句淡淡的话，不禁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那火丝般的妖力，不断注入他过于疲惫、跳一下就空虚地疼一下的心脏，安抚着这衰弱的心跳，使它以及其他脏腑都再次充盈起来。
“妖魔的年龄都是无意义的东西。”千雪势的声音靠近过来，“换算下来，是人类的二十九岁。”
炼骨看向她，正好对上她细狭的、过分美丽的眼睛。
千雪势有些困意一般，将额头靠在他肩上。
“你该叫我姐姐。”她开玩笑似地说道，只把自己逗笑了。
炼骨没笑，只是望着她。
千雪势轻眯笑眼，微微抬头向他说道，“我开玩笑的。”
“……”炼骨沉吟片刻，说道，“你的肌肤上透出了许多蜘蛛网似的血痕。”
“是吗……”千雪势摸摸自己的脸，又按住躁动的心口。她能清晰感觉到活着的花蛇刺青，在皮肉下触痛般地轻扭。
她疲惫一笑，“我过度使用妖力了。但是我们体内超过极限的灵力，只是暂时吸纳起来。如果不彻底吸收，不要说伤势很快复发，性命也危在旦夕了。”
“……这样吗？”炼骨深吸一口气，又透彻脏腑地呼出去，一手虚捂住上半边脸侧面。
“这种混乱天道下的重生，已经赋予了我们新的生命。人类和妖魔都很奇怪，一旦得到了生命，所表现出的本能，都是尽力活下去。”千雪势说道。
炼骨望着虚空，淡淡道，“是啊。”
“我从来不干涉别人，也不会让别人牵绊我。”千雪势转了转头，将额头深埋在他肩上，“如果前路需要独行的话，直说就行。”
“你想和我分道扬镳吗？”炼骨直率地问道。
千雪势抬起头。
炼骨望进她的眼睛，“两个人互相帮助的话，活下去的概率比较大。”
千雪势笑了，“妖魔从来都是独行，何况赏金妖女……”
“新的生命。”炼骨说道。
“……嗯？”千雪势愣了一下。
“在白灵山的大地震中，不是获得了混乱又宝贵的重生吗？”炼骨说道，“那就完全踏上新的道路，你觉得如何？”
千雪势笑了一声，“你真坦率。”
“我在为了性命安全着想。”炼骨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以往我只会为我一个人的性命着想。”
“现在又包括我的生命？”千雪势轻声问道。
“我们在逃出白灵山的时候……”炼骨回过头，继续去看那些星星般的红色妖光。
那时候就将彼此的命运，放在联结的心线上了。
“……好吧。”千雪势尾音轻柔地转为气音，含着抚慰的意思。她困倦地几乎将眼睛完全合上，靠在炼骨侧怀中。
炼骨的脸又一红。
“我要深眠一下，将我的妖力基本调息过来……”千雪势的声息，轻轻流拂过炼骨的肌肤，“虽然附近有妖怪，但暂时还没事。天亮的时候叫醒我，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