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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认识梁皓月那年我才上大一。
      我出生在农村,爸爸在我十二岁发生矿难去世,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尸骨,矿老板给了一笔三万赔偿金便消失了。

      奶奶以我还小为由,替我保管我应得的那份。我妈拗不过,只好作罢。直到有一天,奶奶带着村委和几个男人,把正在地里干活的妈妈揪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又哭又闹,骂我妈“偷男人”,借此把妈妈赶出了家。
      妈妈唯一的要求是带走我,奶奶同意了。

      那天傍晚,妈妈来学校接我,即便她伪装得很好,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眼底的憔悴。
      爸爸去世后,妈妈失去了“保护伞”,我很害怕她受奶奶或者别人的欺负,都会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不许他们欺负妈妈,可是我还太小,没有能力保护她,只能通过我的方式安慰她。
      妈妈说,我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所以,为了妈妈,我也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妈妈,你怎么了?”我仰着脑袋,轻轻晃着她的手。
      她蹲下身来,温柔地揉着我的头发,眼里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晓麦,以后你都要和妈妈一起生活了。”

      “我当然要和妈妈一起生活啦,我要保护妈妈。”我想也没想地说道。

      妈妈紧紧抱住我,“妈妈不会让你受苦的。”

      就这样,我跟着妈妈投奔到了舅舅家里。
      我们奔波了一天才到了妈妈的娘家,但那几天的经历并不愉快,舅妈明里暗里地指摘妈妈,说我们吃白饭,况且我转学也需要一笔钱,他们生活得并不富裕,养不了两个大活人。

      妈妈忍气吞声地住了一个星期,那天晚上,她带上我离开了舅舅家,坐上了去往城里的火车。

      为了养活我,妈妈什么工作都做,前两个月找不到工作,她去施工地给人搬砖,钱都是按趟数计算的,妈妈说,虽然赚的不多,但总比寄人檐下强,是咱们自己挣的钱,心里踏实。

      她在外面受了很多苦,却从来不在我面前表露。我们租的房子不大,加上卫生间三十七个平方,在一楼,打开窗户就能看到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是公用的,中间有一口天井,井旁边站着一棵老槐树。

      夏天的晚上,妈妈就会牵着我的手在院子里散步,树影落在老房子的墙壁上,斑斑驳驳,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光、月辉,洒落在槐树叶上。
      妈妈说,月光有治愈人的功效,到了晚上安静的时候,去月光下走走,一天的辛苦都会飘散。
      晚上在月光下散步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妈妈在工地里搬砖搬到第四个月的时候,被人推荐去了一户有钱人家做保姆。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三千块钱,她开心地拉着我去商场把那件看中了好久的裙子买给了我。

      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条裙子,三百块钱,蓝绸裙摆上绣着一只翩翩起舞的金蝴蝶。卖衣服的阿姨说,这是苏绣。

      我不懂什么是苏绣,问妈妈。
      她蹲下身来,轻轻拉了拉我的裙子,告诉我,这是苏州的一种刺绣。
      我似懂非懂,问她,苏州在哪里呀?

      妈妈揉了揉的我的头,“那是南方的一座城市,很美,妈妈也没去过,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
      “晓麦,”她温柔地看着我,“转个圈圈给妈妈看看。”

      于是我脚尖点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裙摆上的金蝴蝶似欲飞了起来般。
      妈妈做工的那户人家待她很好,逢年过节还会让妈妈带点礼物回来给我,妈妈在她家里一直做到我高中毕业,每个月的薪酬从三千块慢慢涨到了四千块。

      但我们仍旧不舍得从最起初的那间房子搬走,不舍得那口天井,不舍得老槐树,不舍得门口电线杆上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不舍得屋檐下的燕子窝,更不舍得那一抬头就能望见的星空和月光,和妈妈在月光下散步的那一千多个晚上。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高一,我十六岁。
      城区建设征地拆迁,我们租住的老房子也在规划当中,房东通知妈妈搬迁。

      搬家那天,我含着眼泪和那里的一切说了再见,明年春天小燕子回来了,就要找不到它们的家了。
      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它们做。

      新房子有八十平米,在七楼,钢筋水泥筑成的楼房里,再也看不到漫天的星光,月亮遥遥挂在天边,也没有老槐树、小麻雀、燕子窝。我的学业日益繁重,妈妈也每天早出晚归,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每天晚上手牵着手在月光下散步了。

      城市的灯光太亮,月亮照不到地面。

      我很用功的读书,总是分担家务,为了减轻家里压力,我选择走读,妈妈弄了一辆二手车,每天上下学我都骑着“小黑”,我很爱护它,早晚都要擦一遍。

      妈妈做工的主人家给她准备了一个房间方便照顾他们的起居,妈妈不放心我,自己舍不得买交通工具,每天坐一块钱一趟的公交车,早晚奔波。

      每天早上天不亮妈妈就起床了,为我做早饭,每天都会在书包里给我放一个鸡蛋和豆浆,在前一天晚上忙到深夜做好包子,第二天一早下锅,我看她辛苦,很心疼,“妈妈,我可以去外面买的,一块钱一个,我买一个就饱了。”
      她笑着说,“外面做的哪有妈妈做的好吃。”

      后来妈妈去世了,我再也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包子了。

      我不负所望,考到了梦寐以求的学校,苏州大学。
      妈妈不放心我去外地生活,跟主人家辞了职,陪着我从北方到了南方。
      那年正好学校招聘宿舍管理员,妈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报了名,没想到录用了。

      我们宿舍一共四个人,来自五湖四海,性格迥异,都很友善。
      她们都化着精致的妆容,衣服看起来也很靓丽时髦,和她们一比,我就像个土包子。

      婉萍是苏州本地人,收拾好东西,她说带我们去扫街,晚饭也在外面解决。
      我想和妈妈一起吃晚饭,但又不想错失这次结交新朋友的机会,于是打电话跟妈妈说了缘由,她开心的说,“你去吃呀,妈妈还要忙,等到吃完晚饭要很晚了,你去和同学一块儿吃,不用管我。”

      “那你怎么办?”我担心道。
      她笑道:“我自己随便吃一点就好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室友在催我出门了,只好跟妈妈说了再见。

      我以前住的城市没有苏州那么大,看什么都是新奇,我第一次吃日料,第一次坐地铁,看到那么多人,因为找不到座位站在地铁里几次站不稳差点摔跤

      那时候,电子公交卡在苏州还没推行,婉萍她们带我办了公交卡,我想起了妈妈,我也想带她来坐地铁,就问柜台的姐姐,能不能多买一张。
      于是我给妈妈也买了一张公交卡。

      我们吃的是寿喜锅。我第一次吃,看她们把那料一样一样地放进去,感受着这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们带我去逛商场,走进一家美妆店,秦喃拉着我的手问,你以前的城市有这种店吗?
      我到处走走看看,摇摇头,可能有吧,但是我很少去逛。
      我一门心思学习,身边朋友很少,娱乐也很少。

      我看到齐珈和婉萍站在镜子前熟练地在手上涂着口红,评价着这个新款好用,那个颜色不错,秦喃把我拉到化妆镜前坐下,对着镜子仔细观察着我的脸,她摸着下巴感慨道:“晓麦,你的皮肤好好啊,脸上瑕疵好少,稍微打个底,修个眉就很好看了。”

      我有点听不明白“瑕疵”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某种专业术语吧,但也知道她在夸我皮肤好,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样当着我的面夸过我,我脸都要红了,这时,齐珈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瓶试用装,秦喃说:“我们来给晓麦化妆吧。”

      我有些惶恐,没等说话,秦喃已经握住了我的下巴,和齐珈一起捯饬起我的脸来,我就像她们手里的洋娃娃,懵懵地接受着这一切。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也不会拒绝人,但是化完妆以后对着镜子看到里面的人,让我自己也惊艳到了。
      这真的是我吗?

      “怎么样?”秦喃叉着腰,欣赏着她一手打造的作品,“咱们就是说,没有丑女孩,只有懒女孩。”

      齐珈认同地点着头,“晓麦底子好,只要稍微弄一下就很漂亮了,要不要买点化妆品回去啊,我们帮你挑?”

      婉萍也说:“不趁着大学变身,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别犹豫了,哪个女孩不爱美的。”

      说真的,我犹豫了,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也心动了。

      那天晚上,我一口气买了一千多块钱的衣服和化妆品。

      一千块钱,是我过去三个月的生活费,只是一晚上时间,把三个月的生活费都用了。

      买完走出来,风一吹,我突然有种飘忽的感觉,望着头顶的月亮,让人很不真实。

      室友几个安慰我,不要担心,我妈一定会支持我变美的,我也听进去了,甚至在心里安慰自己,妈妈做这一切不全都是为了我变得更好吗,那现在,我在变美的路上,她不会不理解的。

      回学校,我们还是坐地铁。
      几个青春活泼的小姑娘,有说有笑的样子,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真是美好极了。

      这次我吸取了教训,没有再东倒西歪地站不稳,而是紧紧拉着扶手,低头看手机,妈妈似乎很忙,都已经九点了,她也没有给我发信息,我叹了口气,想给她发条信息。

      旁边,秦喃轻轻推了推婉萍的手,低声示意,“ppp,九点方向。”
      我听到了,没明白九点方向是什么意思,只看到婉萍转过了头去,出于好奇,我也跟着看了过去。

      只是那么一扫眼,我就顿住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他穿着黑色T恤,戴着黑色耳机,拉着扶手,低着头看脚下,露出那一截脖颈很白,在光和黑色映衬下像是会发光,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压得很低,看不到眼睛,前额的碎发从帽子里漏出来,从我的角度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弧度,很诱人的线条。

      那就是梁皓月,在我还不知道他叫梁皓月的时候,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我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心跳不受控制地狂乱。

      身旁,婉萍她们几个发出了低呼声,三个人相互怂恿着去要对方号码,我强作镇定,假装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回手机上,妈妈的信息就在刚刚跳了进来,我竟然没发现,盯着看了许久,却始终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最终她们三人谁都没去,眼睁睁看着他下了车,回学校的路上也听她们唉声叹气的样子,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月光下的影子发呆。

      但是看到妈妈以后,我的担心又冒出来了,在地铁上的偶遇也早就被我抛去了脑后。

      我第一次有些担心和害怕,不敢面对她的信息,也不敢面对她的笑脸。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室友几个甜甜叫过阿姨以后就进去了,妈妈接过我手里大袋小袋,好奇地打开,“买了什么东西,这么多?”

      “就是一些……”我搔搔头皮,“化妆品什么的,还有衣服。”

      我假装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完这句并不顺畅的话。

      “化妆品?”妈妈转过头,讶异地看住我。

      像是终于看清了我脸上的妆容。

      从小到大,无论我犯什么错,妈妈都没有凶过我,也从来没有大声冲我说过话,可是当她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速度。

      她眼里有受伤,不敢相信,还有愤怒。

      是愤怒。

      “晓麦,你是来读书的,不是来不学无术的!”她斥责道,“你竟然还学人家化妆,你知不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不是不学无术,我已经上大学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了。”我第一次辩驳了妈妈。

      她眼睛一片通红,像是久压的怒火再也装不下,将袋子甩在地上,扯过棍子对着里面的化妆品狠狠地砸。

      “妈妈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想让你出人头地,不要在被人看不起了,你倒好,现在不学好,整天想这些事……”

      她一边哭一边砸,一边砸一边哭,旁边经过的同学纷纷停下脚步,围观着。

      我震慑在了当场,脑袋嗡嗡的叫,心也跟着在滴血。

      但更让我接受不了的,是我强大的自尊心不容许被围观,妈妈可以关起门来教育我,怎么骂我打我都可以,可是为什么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对待我。

      我想藏起来,想躲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

      那一刻,我没有了思考,也不想追究妈妈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

      哭着拨开了人群,跑回了宿舍里。

      室友们还不知道我在楼下发生的事情,她们洗漱完躺到各自的床上,还在谈论着刚在地铁上遇到的男生。

      “婉萍。”秦喃做着面膜,玩着电脑游戏,“你这熟人多,去打听打听这帅哥是哪个学校的?”

      “好呀。”婉萍没多想的答应道,“不过我先说好了的,我要追他,你们谁都别想和我抢。”

      “知道啦,这个最好的肯定得给你留着,”齐珈笑道,“其实我是没多大兴趣拉,就是好奇,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顺便如果和我哪个姐妹成了,也能揩点油。”

      “对了,”秦喃看到我要走出去洗澡,“晓麦刚才看见了吗?”

      我心情低落,没听她们讲话,只是摇了摇头。

      婉萍的声音懒懒从角落里传出来,“晓麦,你这个妆要用油卸,不要用水洗。”

      我脚步顿在门口,不动了。

      “怎么了?”秦喃注意到,问我。

      我只好撒谎道:“我买的化妆品落在我妈那里了。”

      “拿我的去吧。”秦喃从瓶瓶罐罐里拿出一瓶递给我,“这个油第一遍先抹在脸上按摩一分钟左右,然后用水把手弄湿,乳化一遍,再洗干净,用洗面奶洗。”

      我迟疑了下,“乳化是什么意思?”

      秦喃一副被我打败的样子,“就是用水把手弄湿,再用手按摩一遍。”

      我点点头,拿着卸妆油和洗漱用品走进卫生间。

      关门的时候,外面传来婉萍的声音:“她怎么什么都不懂啊?”

      我没听完就关上了门,看着镜子里化着精致妆容的自己发呆。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梁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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