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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她寻着一长水泥楼梯,记起了王愿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到底像谁。秦姜安慰自己,或许当初只是遗忘的,不小心的把贝贝眼里的干净纯粹强安到了王愿身上。

      贝贝是秦姜的一个临界。

      从前的贝贝没有朋友,而秦姜的朋友都是一干“我虽然表面跟她们玩,但是我偷偷还是跟你玩”的装腔之众。所以她们的相遇是那样的匹配,默契的好像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是另有安排。

      秦姜第一次的走出虚伪,却被这双乌溜溜的小鹿眼狠狠抛弃。

      贝贝的话就像她的小脸蛋一样白白净净,她说,你走吧,我不要跟你玩了。

      那一年秦姜九岁,等到厚重的漆黑的铁门关上,她才敢抱着双膝,坐在水泥楼梯的正中间偷偷的无声的猛烈的哭泣。她不敢坐在最上面,因为虽然距离贝贝会更近,但是也更容易被发现赶走;她也不敢坐在最下面,因为太远了,她怕所有人都忘记。

      但是忘记后来没有成立。秦姜记得贝贝最爱的动画片角色,记得她每次上学路上都要突然检查一遍书包的习惯,记得她对着卖兔子的笼子说想要买下把它们都放走。

      她那时候其实还说,不知道长大的自己,会不会还是想放走兔子。可是秦姜的记忆里,她没给这个长大的机会。

      秦姜对于贝贝,多少有点小心翼翼;她在黑压压的虚伪里摸爬打滚惯了,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只敢是守在边沿掏出自己所有的最好。贝贝之于秦姜,是二十一年的白云悠悠。

      她常常蹩脚的伪装自己的肮脏,所以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从没发现自己脏兮兮一面的贝贝也还是会不要自己。

      连二十七岁的秦姜都没办法概述,贝贝在自己的心里到底有多干净;这一生的第一个好朋友,自行车后座带的第一个人,香樟树下的第一场并肩,模糊在回忆里最美的一张脸,小城春色里堪比清风抚落花的性格......

      可是在她们只字不语的四年后,她找秦姜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好脏啊,我那么小心翼翼的掏出肺腑、掏出希冀靠近你,几乎用完了我毕生的白净,不是想...一点也不想听到你说出这么黑漆漆的几个字。哪怕你当初别关上那扇门,哪怕你四年来再联系我几次。

      我很好哄的。

      对不起从来不是秦姜的苦尽甘来,她也绝不想要贝贝面临那三个字的窘迫。可贝贝对秦姜的以为,似乎就那么轻易的,在这三个字里披露的淋漓尽致。

      这种以为其实在程书嘉的身上最常见。

      秦姜给到她的一些吐槽,一些琐碎絮絮,她付之回答总是能有当头一棒的作用。也说不清她是太在乎秦姜了,还是不在乎,总之一切都会被她理解为秦姜生气了。

      “秦姜姐,别让一点小插曲影响了一天的好心情。”

      “她就是有话直说,没想那么多。”

      可是那些琐碎事本身的力量并不至于叫秦姜苦恼,顶多是吐槽两句的谈资罢了;反而是程书嘉的话更让她难以接受。

      如果“她”就是有话直说罢了,如果这些都是小插曲罢了,那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斤斤计较,跟谁跟什么都置气的小人吗?秦姜努力的去认为是程书嘉过于在乎自己,重视自己说的话,却无法改变隔着一层筋骨渗出的难过。

      有时她甚至只是想找个话题跟程书嘉活络一下,却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彻底明白了自己当初想要从程书嘉那里听到什么答案:是一句生日快乐,是任意一句能证明她还在、她信任的俗话。

      秦姜逐渐明白,原来理智和敏感从来都可以并行。她理智的把控着所有事情的走向,却敏感的承受不住所有结局的风口浪尖。

      从公司对面到不了家的距离,就可以消磨掉一杯鲜百香双拼。秦姜喝奶茶的速度很快。

      今天她没有骑那辆大电驴,步行到家三公里的距离还是让久坐的文员有些疲了,洗完澡没吃饭就躺上了床。

      窗户开了一条缝隙,风探进来打乱了白墙上正在演绎着的光影,秦姜放下空落落的手机,难得又想起了些往事。

      初中的时候跟一个男生玩的很好,因为那个人跟她说过“我至少能保证,老年痴呆之前都和你是朋友”。她大为感动,就几乎没给他的要求说过拒绝。

      比如高中的时候,他问秦姜有没有云南白药,秦姜没有,于是秦姜买了一盒新的拆封给他。

      他同班的女生问秦姜是不是喜欢他,秦姜说,“他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再比如另有一个人老爱问秦姜借钱,大学的时候又一次说救急,借了二千。答应两个月还,结果拖了大半年都没还,秦姜本无所谓,可是却在他朋友圈刷到了人家出去旅游,出去看演唱会。

      所以回到沈娇阳身上,一切似乎也早有定数。

      她们闹开之后,秦姜曾经听到沈娇阳因为被请了一根三块钱肠和一件事的守时对某个女生极度赞扬。那时候秦姜坐在位置上,讽刺如同细针,无孔不入。

      可是在某个徬晚的昏黄,有人在排队买东西时,突然以“活该你倒霉”为梗善意调侃秦姜,她还是没绷住眼泪。那时候习习凉风,天的边沿已经调配起了深蓝色,秦姜笑着应声,却也抬头都止不住泪涌。

      原来,我的脑子已经忘记了悲伤,但是我的心还是会因此流泪。

      手边桂花树的叶子承接着晚霞的流转,像是裹均匀了蜂蜜的梦。秦姜悄悄寻着甜味靠近,好像也陷进了一个梦。

      大花的皮色似乎淡了,在久不为知的钟针洪流里。

      还剩最后一个拐口的时候,秦姜提前看到了稻声,听到了粗铜龙凤座钟封锈的圆摆;好一阵子两者才开始对调,彼时她真的走到了拐口。她突然完成不了一个右侧首,像是枯寂的空气凝成了皲裂的掌,正紧捆着她的半边颈项往外推。

      “哼——”

      她轻笑了声,借了回忆的力气径直过了拐口。时针走走停停,运转成了抽奖的轮盘,越过她大片的扇形期许,稳稳终止在了极小一隙的她心底对变迁事实残酷的清醒上。

      田原里有一垄垄的黑色长棚异军突起,炽夏也显得枯憔,就好像连着杂草都没了绿意。稻秧、棉禾、油菜、风,都死在了长久的荒芜下。

      紧抓着田沟里贴着石泥爬动的细流,由此作引,像是攥着慰藉,一径过了田原。田原是熟悉的那个田原,陌生的是田原上的一切:这不是孩提成人,这是先辈老去。

      “大花,回来。”

      秦姜隔着一洼菜畦,在流水绵尽时听见了一道声音,鲜活的。她的眼神在地里嫩绿的白菜叶儿上迷离了一瞬,稍有些木愣的抬头寻声。

      从菜畦到田沟,毗邻灰蓝色石墙,再往上是高脚花瓶样式的老式水泥倒模篱笆。一敦浅橘色坨坨正搁那上头灵活移动,小步子迈得像倨傲的醉客。

      那声音的主人跟着,从篱笆前一座白墙黛瓦的老建筑后很快出现。她搭了一件浅驼色薄披,慵懒懒清闲闲的去招这位“醉客”。后者小腿一蹬,跳上了篱笆那一颗装饰的水泥球上,把自己摊开来望向了秦姜。

      “喵~”

      它恩眷般朝着秦姜致意,引得篱笆后的人同它一起将目光远远探了来。

      “阿姐。”

      秦姜看清了那张脸,一个称谓低低顺出了口;这或许就是这个地方唯一没变的。

      篱笆后的许川朝她眯出一浅笑,被称作大花的那只胖橘识趣的跟着她前走的步子,跳了回去,折返进了许川怀里。

      “回来啦。”

      当她沿着小路,绕过老房子,自己也走进了院子,走到了篱笆后时,她发现从这看外头,看不见田沟也看不见石墙,看不见潮泞也看不见崎岖;只有浅灰色的篱笆映着菜畦的沃绿,温柔生机。

      “嗯。”

      对着大花招招手,她随口应了许川的问候。

      “这次能待多久。”

      大花提着步子,只最开始小小扭捏了一瞬,随即三两步就凑近了秦姜:看起来竟不像是不喜,更像是急不可待了。随后它的绒尾巴扬起,就给秦姜的脸和表情藏住了。

      “不知道,可能一天,可能永远。”

      可惜,她一双眼睛里突来的昏浑挡不住,愣直直四散四飘,又凝去一处,企图能钻出篱笆去看见些什么,好来坚定自己。

      又可惜看不见;能看见的都是生机,想看见的只在脑子里。

      但这生机太满,以致于脑子里的东西又被搅破了一点。

      “那就先住一晚。”

      许川听得回她,话末唇未阖,像是还留了什么没说的:只是最后终究是含着混沌生吞下腹了。

      “你怎么不问我了。”

      见她错身欲离,秦姜从大花背脊上撒开手,眼里的昏浑又被惊愣冲跑。

      “问什么?”

      “让我先住一晚,用这一晚来细想想,叫明天来做决定。”

      “不问了,明天已经告诉过阿姐答案。”

      “答案是什么?”

      “答案在山外边。”

      “没有……或许还没有呢。”

      “小姜,有了答案是好事。”她拢了拢薄披,朝自己所指的答案的方向望了望。在她眼睛里,远山的颜色只在一层层淡去,最后交由了一丛白雾,山以外就在雾里。“好了,去后拐帮阿姐摘点菜来,去摘你爱吃的就行。”

      再看向秦姜时,她却是笑的温宠。

      “好。”

      许川进去厨房,从灶台壁嵌着的矮玻璃瓶口抠出一盒火柴擦开,点着了柴引。火光晃动着生长,将她的身形印上了白墙,些许飘摇。或许猫也怕火,大花则不作犹豫的跟着秦姜去厂房拿了小锄和竹腰篮,去后拐摘菜。故而火光下这唯一有着松动的一幕,一人一猫谁也没见着。

      八仙桌摆上菜时,秦姜正握着一把牵牛花将开的小花苞把玩。抽掉花萼和蕊,朝着花尾余下的小口猛吹一口气,整个就会突然绽开成一个小喇叭的模样。大花也瞧得起劲,团在长凳上,挨在她的腿边傻呆呆的盯着花骨朵儿。

      “摘到这么多?”

      许川拿了两双筷子过来,看见一人一猫耍得起劲,问了句。

      “是啊,后拐许多地都荒了,草长老高,喇叭花也跟着长了不少。”她说着,又吹开一朵,罢了补上一句:“咱家的没荒。”

      “嗯。”

      “屋前头田里那些黑棚子是什么?”

      “木耳,婶娘和那些伯伯种的,现在种耳子比稻子卖得好,赚得多,也比稻子好种。”

      许川这话讲完,桌上突然安静了一会儿。直到大花跳下了长凳,去它的专属小几子上吃饭了,秦姜才停下埋头拨饭的动作,抬起头。

      “我上次回来是好久之前了,那时候夏末的稻子还绵延的像长毯,真漂亮。”她说着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的顿了一顿,“种稻子比种耳子好看多了。”

      到最后她笃定的说。

      说的快不像是说稻子了,而像是在发誓。

      “嗯,那明年咱家的田还种稻。”

      许川应她,应的寻常,好像不是什么难事。

      “行嘛?你一个人。”

      “到时候可以请两个帮工,不种多,一两亩够吃就行。”

      “我就是这么一说,不行就算了。”

      “怎么不行,阿姐回来,不就是做这些的吗。”而后桌上迎来了第二次安静,只是在未成型前就被许川的再次出声敲碎:“收稻就请收割机下一趟地。小姜要有空,也可以请假回来帮着拾些遗穗。”

      “你真的辞职了?”

      秦姜却没顺她的话下坡。

      “都辞一年了,假不了。”

      “不后悔吗?”

      “小姜,阿姐的答案就在这里。”

      等她说完,秦姜去夹那盘子土豆片,好像她的话总会在即将到达某个层面时被叫停。

      “从后拐回来,我看见烟囱上起炊烟了。除了咱家这一道,后边的近乎没了。”

      “后边住的人还是有两只手的数的,就是现在有了燃气灶,要更好用些。他们也毕竟都有些年岁了,烧灶太麻烦。”停了停,又补了句:“咱家一直烧的灶,留着烟火气。”

      “嗯。”

      秦姜猛扒了一口白米饭含糊应着,突然就觉得这米更香了。

      “院里摆了板椅,你吃完洗个澡带大花去那躺凉。”她端了吃完的空碗去厨房,小小打了个哈欠,“阿姐今天早乏的很,洗个碗再洗个澡,就先去睡了。”

      她说完没等秦姜回应就走了,秦姜最后也没作回应。好像听进去了这话的仅有大花,它擦擦嘴似的抬爪作挠,便即刻一溜儿射进了秦姜怀里。

      “就属你机灵。”

      这倒把秦姜逗笑了,嗔怪的说着,三两口拨完了剩下的饭,抱起大花放碗后就依言去了院子。

      村子里方入夜的凉是正午的冰西瓜,柏油路面的洒水车,它的出现从不会给人用上“袭卷”这类词的机会。最嚣张的时候也只会招来一群萤火虫作舞,发起的脾气都只是满月的清辉:它一惯温柔。

      大花经不起几只萤火虫的诱惑,也放不下渠沟里几声蛙叫,没多会儿就从虚掩的铁院门下钻了出去,会朋会友。

      秦姜很久没见过萤火虫了,城里见不着,乡下的好像也少了许多。她原本正摇着蒲扇给大花纳风,大花跑了,她就转而摇给自己,只是她嘴里的絮絮没谁再听了。

      窝在凉椅里,掌心搭着的扶手起的釉面她有所感知,蒲扇包边泛起的陈年赭褐她亦有所感知;不过她轻轻阖上了眼睑,左右是没去看进眼里。

      “小姜,早点回来睡,还记得给大花留门。”

      一阵悉悉索索里,许川的声音从卧房的窗户透出,她知道阿姐睡下了。

      “好。”

      睁开眼,她将蒲扇还给板椅,又同来时一个模样的出了院门。沿着小路,绕过那座老建筑,眷念在后撤,黑夜里田沟石壁的阴影徒然狂舞,倾覆了生机。但她没去看,她要赶在明天到来前逃离,否则她有预感,这里就会是她的永远。

      阿姐说的没错,答案在山以外,也再没有明天来作决定。

      还是那个拐口,她回头,比白天的时候轻易的多。可墨穹下,她走过的小径都是空的,穿过的田原是空的,山脚一聚的小楼也是空的。她无端升出心慌,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明年,明年就好了。

      她彻底走过了那个拐口。

      篱笆上的橘墩墩步子慢极,好像每一个抬脚都只剩费力;它挨到那个水泥球边,靠着,彻底失去了白日的灵活。

      “咚——”

      “咚——”

      “咚……”

      座钟没有响够这一个整点的声数,喘着粗薄的气停下,卧房的灯很快随之亮起。许川在钟后摸出一柄黄铜发条,给它上了劲。

      一月,天彻寒,马上就要迎来一个春天。

      秦姜辞职了,联系到一家殡仪馆,问过火化价格,然后去公司门口买了一杯鲜百香双拼,倒掉三分之一。一月的正常冰正常糖缓冲着另三分之一药物的苦涩冲鼻,她趁刚摸清的换班间隙,靠坐到火化炉边喝着透凉的液体。

      她觉得在出租房里这样不好,那所公寓的环境信誉都不错,她已经办好了退租搬离,以免影响别人后续的生意。她觉得跳楼也不好,死的太难看影响市容市貌,还可能给过路人留下心理阴影,影响楼盘运作。车祸、跳桥更不行,对司机和见证者的影响是一生的,一不小心巨人观了还要费心打捞尸体的工作人员。

      后来她就取了火化费五倍的现金压到清零的手机底下,放在了自己手边;其实殡仪馆也挺麻烦人家的,但是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

      靠在火化炉边上的时候,她的脑子开始无法控制的溃散,眼前铺好了一层白雾,供记忆缓缓跳起一支舞。她想起跟江噚不再言语的那两个月,原本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周记“互文”,被江噚拿着和别的好几个人玩起了联名。

      明明那个主意是秦姜想出来的,江噚文章里的配角是秦姜笔下的主角,反之亦然。可是最后轻易就能被江噚用在别的、甚至不止一个人身上,用仅仅潦草的喧嚣剥去所有惺惺相惜的迹样。

      可是,可是我满腔的计较一点都不可以声张,那场故事与我秦姜,只能起于文笔,终于笔文。

      她又想起了王愿神似贝贝的那双眼睛,想起了被沈娇阳无比赞颂的那根烤肠,想起其实曾经也给予过赵莲很多。那时候赵莲喜欢出去旅游,可是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骑电瓶车,于是为了省她的打车费,秦姜基本每一次都会骑车去地铁口接她。

      但是赵莲责问出口的辞措也并不会因此做什么委婉。她早该知道的,质问者本身没有答案。

      她还想,要是现在靠着的不是瓷寒的白墙,而是程书嘉的肩膀该有多好啊。秦姜都不敢想象如果程书嘉愿意给一个肩膀的话,自己可以在她的怀里哭的有多开心。

      但白雾之下仅是苦涩,真正毙死黑暗的时候,她只知道火化师会把自己无人认领的骨灰盒埋进一处拥挤的大坑。她不喜欢拥挤,但也害怕提太多要求会太过麻烦火化师。

      ......她半生的悲痛轻轻巧巧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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