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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城门口 ...

  •   22、
      如盛闻澜所言,林子矜也认为,只有多出去走动,才能找到转机。
      固步自封一如闭门造车,机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自己去寻找的。
      尤其他现在寄人篱下,还是戴罪之身,一味地自我封闭,蜷缩在盛将军庇护下,终难成事。

      那晚之后,林子矜常常乔装出门,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行走。
      何敦友给了他一块盛府家丁的腰牌,若有心人盘问,他便寻个由头说自己是出来为盛府采买的。
      朝野对盛大将军颇为敬重,听闻他来自将军府,也不多加疑虑,甚或颇热情地为他推荐云京的饮食风物。
      林子矜时刻能感觉到,哪怕这个王朝沉疴已久,依然有老百姓愿意相信朝廷,正是因为还有盛闻澜这样不问名利的清流在。

      可惜,廷臣中,严陟太多,盛闻澜太少。

      林子矜也并没有无目的地乱逛,他特意去了城门处,那里聚集了许多流民。
      这些流民都是从外地逃难来的。
      他从云南押送到京师这一路上,尽量降低存在感的同时,也在无声观察有人的地方,诸如乡野城镇,所见之处,凋敝多,繁荣少。
      乞丐与逃荒的流民最多见,民生不振,灾患频仍,路上还遇到了土匪。
      但那帮土匪见到他们是官差,也灰溜溜地不敢上前。
      繁华的都市当然也有,达官贵人、富商公子,极尽奢华,但凡出门,定然左呼右拥,十八人抬的大轿,就连流苏都缀满金线。

      而有钱人生活的城市,和穷人生活的乡镇,明明就隔着一条河,差距大得像在两个世界。
      天堂与地狱,一河之遥。

      京师城门外围满了流民,天寒地冻,大雪不止,他们进不来。一对男女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小脸青紫,双目紧闭。
      许多流民衣着褴褛,在城门外倚着墙根休憩,运气好的还能钻进牛棚避雪。
      城门口驻守的禁卫军面无表情,披坚执锐,双肩与头顶覆了雪,他们不留情面地阻挡每个试图进城的刁民,用标枪将他们推回去。

      城门偶尔打开,也是为了迎接年末进京述职的大人们,流民只能在漫天大雪中,自城门缝隙间,惊鸿一瞥城内的静谧和安逸。
      那仿佛是他们向往的天堂。
      林子矜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渴望和觊觎,但禁卫军的标枪挥起,他们又悉悉窣窣地钻回破烂草棚中,耷拉眼皮不敢吭声了。

      低贱如蝼蚁的刁民可打动不了铁石心肠的高贵大人们。

      林子矜在城门口,迎风站了一会儿,后背发冷,他转身走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林子矜都在温家附近溜达。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盛闻澜那张狗嘴里,偶尔也能吐出两颗象牙。
      譬如他说,凡事讲究机缘。庆历十一年,正月二十这天,林子矜就抓住了一个机缘。

      温家的徐嬷嬷带着温小少爷出门玩耍。
      小团子机灵好动,徐嬷嬷恰好近来身体不好,走了没几步,就追不上欢呼蹦跶的小少爷了。
      温伦和徐嬷嬷走散了,林子矜一直跟着他们。

      温伦钻进闹市人群,入目的一切都令他心生好奇,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糖人摊、糖葫芦、面具、竹蜻蜓、小灯笼,应接不暇。
      当小屁孩猛然醒悟,回头寻找徐嬷嬷身影时,两人走散多时了。
      温伦在糖人摊贩前驻足,小屁孩到底是小屁孩,不见了大人踪影,立时阵脚全乱,孤立无援地鼓起腮帮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林子矜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走到温伦旁边,惊讶地说:“这不是温家小公子么?”
      温伦仰头瞪向他,满怀戒备,林子矜自我介绍:“我是盛闻澜将军府上的家丁,偶然认识你爷爷,温少雍温大人,是么?”
      温伦听温少雍提起过盛闻澜,勉强算朝堂上少有的正人君子。

      小孩到底容易相信人,听到熟悉的人名,戒心放下一半:“那是我爷爷!哥哥,你认识回温府的路吗?”
      “知道。”林子矜吩咐糖人摊的老板:“这两只糖人,都要了。”
      温伦眼巴巴的瞅着他,林子矜付了铜钱,从摊贩老板手里接过糖人,递向温伦:“送给你,尝尝!”
      温伦眼馋糖人很久了,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尝了一口,如假包换的甜!
      他囫囵又舔了几口,在心里和林子矜的距离大幅拉近,甚至主动牵他的衣摆:“哥哥能带我回去么?”

      林子矜的长相,骗小孩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即语气温和地答应:“好。不过我有急事,得先去城门口一趟,再送你回去,可以么?”
      温伦也不那么着急回家,只要能回家就行,他还想到处玩玩,再说林子矜样貌好看,很容易令小孩子信任,他毫不迟疑地点头:“嗯嗯可以,我跟着哥哥。”
      林子矜牵起小团子:“那咱们走吧。”

      城门口是一番惨状。
      或许在见多识广的成年人眼里,那点悲惨都不算什么。世间之苦海了去,城门口的流民,大人们尚可以视若无睹,小孩子不能。
      就像小时候一个噩梦,能历经年,阴影徘徊不散。长大后,明知只是件小事,一个噩梦而已,却仍然难以释怀。
      林子矜以前就是,小学的时候吧,路过了某个安全教育展,上边展览着各种各样的车祸画面,连血都看不见,但破碎的灾祸现场仍然令他印象深刻。往后想起来,仍会瑟瑟发抖。

      温伦吓住了,抱紧林子衿大腿,颤颤地问:“哥哥,他们怎么了?”
      林子衿垂眸望向他,满目怜爱,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们没有住的地方,所以都挤在这里。”
      活着的人像牲口一样挤在牛棚,衣着破烂,双目无神,浑浑噩噩,朝不保夕。
      冻死的人被埋进大雪中,露出半只冻伤的脚在外,脚底发黑,雪地里晕着暗红,像是血的颜色。

      大雪停了。

      温伦哇哇大哭,林子衿将他抱起来,轻拍他后背:“不哭,咱们走吧。”
      “有人帮他们吗?!”温伦死死地攥着林子衿的衣领,林子衿无声地注视他,轻言细语:“当官的可以,在朝廷里当官的人,可以帮他们。”
      “爷爷!”温伦惊呼:“爷爷在当官,爷爷是大官,爷爷能帮他们!”
      林子衿怜爱地笑了下,抱上小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来时路,他依旧言语温柔:“哥哥也希望,你爷爷帮他们,盛将军帮他们,所有人都帮他们,但哥哥只是小人物,劝不动这些大人,阿伦能帮他们劝劝你爷爷吗?”
      温伦把哭湿的脸蛋埋进林子衿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惨状实在吓到他了。
      林子衿一路小心安抚,将他送到温家大门前。
      徐嬷嬷领着温府一行人,恰好急匆匆地出来。
      两方不期然地撞了个正着。

      温少雍认出了林子衿,他看见林子衿牵着的温伦,大松口气,顿时明白怎么一回事,林子衿把他们家走丢的独孙送回来了。
      这回温少雍再望向林子衿,忽然不敢正视青年双眼。他移开目光,大踏步走到他面前,拱手作了一揖。
      温伦哭闹着扑进母亲怀中,温少雍这次比上回客气多了:“多谢林公子。”

      林子衿恭敬回礼:“温大人客气了,小人眼下是盛府家丁,出门采买,恰好与温小少爷撞上了,是故将他送回来。只是回来的路上,小人因有急事去了趟城门口……或许…吓到了小少爷。小人惶恐,请大人原谅。”

      “城门口?”温少雍惊讶:“城门口有什么?”
      林子衿看着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家中女眷簇拥着温伦回去了,小团子懂事得紧,哪怕吓得失魂落魄,也还记得与客人道别的礼数,他一只脚跨过门槛,回头对林子衿挥了挥爪子:“哥哥再见。”
      林子衿也对他挥手,指了指他的腰包,温伦点点头,回去了。

      “城门口有什么?”温少雍追问林子衿,竟然将一向懂事的孙儿吓成那样。
      林子衿面露难色:“大人,小人不便多言,大人若有疑惑,尽可前去观之。小人要事在身,不便叨扰,便告辞了。”
      温少雍没喊住他,林子衿匆匆离开。

      晚膳,林子衿没什么胃口,连炸鸡腿都不想吃了,瞪着虚空发呆。
      盛闻澜好笑地说:“饿死鬼吃够了阎王饭,不投胎了?”
      林子衿猝然扭头,直勾勾地盯住他。
      盛闻澜狭眸,敏觉地问:“出事了?”
      “……”林子衿摇头否认:“没有。”
      盛闻澜随口道:“你如此心神不宁,看来是心虚,做了坏事。”
      林子衿被戳到痛点似的,猝然起身:“没有!”

      盛闻澜忽然压低嗓音,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林子衿张了张嘴,悻悻地坐回去,心虚不已:“我无法说动温少雍,于是从他孙子下手。那小屁孩,今天哭得那么惨,恐怕要做一段时间噩梦了。”
      盛闻澜不以为然:“我倒以为你杀了人,原来是吓着一个半大孩子,吃你的饭吧。”
      林子衿抬头看他,盛闻澜平静得可怕,看来他发自心底认为,这只是小事。
      ……也对,盛将军征战北疆,杀人无数,最辉煌的一战歼敌上万。
      吓着了小孩,真真算不上什么大事。

      盛闻澜甚至难得好心,安慰了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林子衿深吸口气,立誓般郑重:“盛闻澜,我一定能撬动温少雍,我一定要让林家的冤案水落石出,让我林家上下五十二口人,沉冤昭雪!”
      “好好好,”盛闻澜学他的语气,“是是是。”
      何敦友看不下去了,扑上来抢走炸鸡腿:“再不吃都归小爷了!”

      *

      温少雍本来就心神不宁,险些丢了孙子,他三魂去了七魄,一颗心忐忑上下,一会儿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壮志,一会儿想起自己那无辜死去的儿子。
      本来要写骂皇帝的折子,可是拿着笔,无从上下。
      他有什么资格去骂皇帝?皇帝登基这十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太后呵护他,大臣们敬重他,都是表象,实际上呢?所有人都恨不得皇帝就那么病着、昏庸着,甚至死了都没关系。

      外戚、阉党、严党、清流,多方势力交错纵横。他冷眼旁观,难道还不够清楚么?
      本就是由外戚扶植起来的傀儡皇帝,无权无势,又能做些什么?
      他们表面尊重皇帝,不过是因为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角逐中,谁也无法彻底压倒谁,那就维持一个巧妙的平衡。皇帝就是那个手无权势的稳定器,他又能做些什么?
      皇帝的旨意,从来都传不出云京!

      世道之乱,皇权架空,王朝危矣!
      想他温少雍,少有才名,十七岁即中举人,二十岁名列皇榜,去过翰林院,待过都察院,如今忝列六科,舞文弄墨,却避重就轻,骂一个被架空了的病弱皇帝!
      当初饱读诗书、偏爱杜甫,针砭时弊,许下致君尧舜、大庇天下寒士的温少雍,这么多年,又去了哪?!

      温少雍扔了笔,天未黑前,去了一趟城门口。
      他要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
      是妖是鬼,是仙是魔?!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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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城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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