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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查到底 ...

  •   23、
      风雪栖身,夜色沉沉。
      禁军轮到换班的点,王二麻子扛着标枪,踏着醉步,摇摇晃晃去东塔哨换防。
      酒嗝在肚子里狠狠打了五六个转,沿着喉头一口气倒涌上来,砰地一声,像吐了口浓痰,他瞪大惺忪醉眼,这都宵禁了,城门口隐隐绰绰地来了个黑影。
      是个人影!
      登的一机灵,王二麻子的酒醒了太半,他把枪从肩上放下来,两只手紧紧地攥住。

      只见那人影——不,说鬼影更合适!
      那鬼影比他这个醉鬼还晃荡,丢魂落魄的,一径踏着虚浮凌乱的步子,跌跌撞撞扑将过来。
      城头上,纸灯笼被夜风吹得呼呼摇晃。
      王二麻子使劲揉眼睛,终于看清那人身上的绸缎,在本朝,只有当官的才能着丝绸锦缎!

      “哎哟!”粗布衣裳的王二麻子一拍腿,着急忙慌地迎了上去:“大人——大人诶——您瞧瞧您这是怎么了?这大半夜的,都宵禁了,您还到这城门口溜达呢?”
      王二麻子热情得仿佛头一回见亲丈母娘,哈了哈嘴巴里的酒气,舔着脸上去:“您怎么了大人?小的王二麻子,在禁卫军五军营右哨谭培庆大人手底下当差。您老可有事吩咐小的?”

      王二麻子的殷勤话刚说完,就被穿绸锦的大人一把抡开。
      对方双目赤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怎么的,整张脸扭曲着,胡须狠狠地抖动,他的眼睛却亮得像两道雷霆。
      王二麻子愣了一愣,不敢上前,抱紧了标枪,慢慢地后退。
      那大人发了疯,好好的官当着,怎么就成了疯子了?
      王二麻子目送那人的背影融进黑影,宛如飞蛾被暗火融为灰烬。

      那人正是温少雍。

      他闯进温府,温老夫人正在等他,她的怀中抱着懵懂的温伦。
      小厮在大门处禀报:“老夫人!老爷回来了!”
      温老夫人起身,温少雍破门而入。
      几十年的夫妻,温老夫人一眼就看出温老不对劲,她默默地叹气,上前道:“怎地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什么事?”
      “我看到了。”温少雍说。

      温伦一语中的:“爷爷去了城门口么?”
      温少雍望向自己的小孙儿,五内俱焚,痛心疾首,点了点头:“往年,也有流民,可哪一年都没有今年这般多。我随便问了一双男女,家在京师外十里村,道是大雪淹了村子,鸡鸭猪狗都冻死了!在村里过不下去,一路乞讨上京城来了。可京城也不能容他们——”
      温老夫人轻轻颔首:“这些人身上,可有银钱歇脚?”
      温少雍摇头:“没有。去岁种的粮食,都收缴给了官府,余粮不足一家三口过年,男人家里是军户,恰逢征军,他们实在没办法,逃了兵役,上京来求救。”
      老夫人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按住他搭在茶几上的手,静静不语。
      良久,温少雍才低低地出声:“离云京近的十里村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的一十三省。我天启朝两京一十三省,竟无一安身立命之地!百姓苦啊!”

      刘淑芸提了热茶,拂开门帘出来,为温少雍斟茶。
      温老夫人笑了笑:“淑芸,去歇息。”
      刘淑芸轻轻摇头:“儿媳不累。儿媳睡不着。”
      温老夫人慈祥地望着她,她这儿媳十五岁嫁进来,十六岁没了丈夫,如今也有二十了,可人却因憔悴,瘦得脱形,像是入了三十的年纪。
      刘淑芸在温少雍面前福身行礼,然后颤颤地跪了下去。

      二老俱是惊讶。
      温少雍连忙扶她:“快起来!”
      刘淑芸摇头不肯起,伏首行大礼,额头磕地,一字一句道:“庆历六年,相公升任海南县令,即刻赴任。儿媳日夜不敢忘,一闭上眼睛,便是铭愈对儿媳说,他恨。恨朝堂奸佞当道,恨父亲因他不敢直言。公公为保全母亲,保全铭愈,保全妾身与阿伦,纵使满腔激愤,亦不敢直言于圣上!”
      “天下人皆知,何为奸佞。公公身在六科,直言进谏本为分内之事,如今却因畏惧我等为奸臣所害,受制于人,隐而不发,久郁成疾!这些,儿媳都看在眼里。但是公公,世道至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日,那些人害得相公英年早逝,如今,难道就会因为我们示弱,而放过我们吗?!”
      “公公在那些人心里,始终是根刺。留得性命,无非是在他们看来,对付清流更加要紧,是故无暇顾及我等!公公且想想,公公是直臣,倘若张大人他们倒下了,这朝堂还留得下公公,留得下我温家的后人么?!”
      刘淑芸柔弱得像一株菟丝花,可是她的话句句在理,且叫人振聋发聩。她说温家后人时,目光戚戚地望着温伦,仿佛已想象到,他们这宝贝独苗苗,长大后,仍要活在奸臣的阴影下。

      这一席话,令温少雍心神巨震。
      四年了,温铭愈走了四年了!
      这四年间,他日夜思念儿子,不敢在折子里沾一个严字,他憋了满腔的言语,如今却被区区女流之辈和盘托出。
      想他温家祖上,也曾官至二品,到如今,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温伦忽然怯怯地喊:“爷爷。”
      温少雍低下头,看向他。
      他们都像说好了一样,将他推上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温伦伸出小手,往他的掌心塞了一张字条,那是他从腰包里拿出来,在拳头里藏了许久的纸条。是林子衿交代他,一定要交给爷爷。

      温少雍两只手颤抖,打开字条:
      万方有罪,止在佞臣。

      歪歪扭扭的字,毫无章法,看来写字之人并非读书人。
      那就是普通老百姓。
      在他们心中,已是如此了么!
      温少雍久久失去言语。
      直到温老夫人握住他的手:“老爷,天地君亲,君在前,亲在后。”
      “……”温少雍激动,老泪纵横:“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温老夫人这句话就是告诉他,不要因为顾及他们这些女眷、顾及温伦,就畏缩不敢前。
      他是皇上的臣子,首先应忠于皇帝,忠于百姓。
      温少雍拂袖,疾步去了书房,他提起笔,略一沉吟,挥笔疾书。
      温府的书房,彻夜烛火通明。

      庆历十一年,正月二十二,六科给事中温少雍上书弹劾云南知府邵韫,指责其办事不力,在云南汤丹铜矿案中,纠查不力,监管不严,致使铜矿坍塌,当地百姓死伤惨重,无处申冤。
      温少雍上书道,朝廷理当问罪于云南府衙,着钦差前往核办此案,一查到底,以平民愤,以安天下心。

      云南铜矿案,悬在所有人头上这把利剑,在温少雍看来,将是推倒严党最有力的一击。

      这天.朝会结束,所有人都远离了温少雍。
      从前与他走在一起的同僚,如今也都避之唯恐不及。
      严党人侧目,清流的赵明德、裴疏泉、张茂良,更是看都不看他。
      众人在远离他的地方议论纷纷。
      温少雍走在官道上,念天地苍茫,步伐坚定。

      盛闻澜把翌日御前议事的折子留在暖房,这次也是三份。
      一份温少雍弹劾云南知府邵韫的折子,一份梁州白莲教叛乱的急递,最后一份户部报亏空与急用的呈奏。
      魏延芳循例抱着六科衙门誊抄的折子去西苑值房,通知值班的大人们,明天御前议什么。

      今晚值守的是工部堂官严杉,以及兵部尚书裴疏泉。
      裴疏泉看完折子后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在大白云铜炉前,盯着铜炉中燃烧的炭火出神。
      严杉怒不可遏,硬生生地憋住了,一只手将三份奏折压在掌下,恶狠狠地磨牙,看上去恨不得将呈奏之人大卸八块。但他最终也是,什么都没说。
      魏延芳与这二人道别,回了一趟司礼监。

      东厂提督太监、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毛永顺在门口候着他,一见到他出现,规规矩矩行礼,迎上去:“干爹,您总算回来了。没想到温少雍一个小官,竟敢和朝廷作对!”
      魏延芳摆手,环视众人,其他几个小太监纷纷跪下去:“见过老祖宗。”
      司礼监一共四人,魏延芳,毛永顺,曾全,蔡固伦。
      按礼制,司礼监还差一个人,才算班子齐全,但魏延芳暂时没有提人上来。对此,皇帝并不多过问,因为皇帝压根就不管这些事,内务府的事,全都交给魏延芳。

      毛永顺和蔡固伦都在,像哼哈二将围着他。魏延芳问了句:“曾全呢?”
      “曾全啊,说是天冷了,皇帝身体不好,擒着热水,上赶着伺候皇上泡脚呢。”蔡固伦笑着回答道。
      “哦,勤快些好。”魏延芳招手,问毛永顺:“慈宁宫有吩咐么?”
      毛永顺铺开毛毯,服侍魏延芳落座,赶忙找了圆墩在他身前坐下来,为他揉捏捶腿,舔笑着回他的话:“回干爹,慈宁宫的玉碧娘娘转告,那位要咱们办事勤谨着些,切莫污了陛下和宫里的名声。如今百姓间群情激愤,那位也看在眼里的。”
      “是啊,太后娘娘连日吃斋念佛,就是为咱天启朝祈福呢!”蔡固伦插嘴道。
      魏延芳嗯了声,幽幽感慨:“太后虽身在宫中,天下事无她不晓得的,太后如此惦念百姓,慈圣懿德,是百姓之福。”
      毛永顺和蔡固伦齐声诵道:“太后娘娘圣心仁慈。”

      三个人仿佛对了一遍暗号,各自对视。
      蔡固伦到魏延芳另一边揉腿,毛永顺说:“干爹,那折子…慈宁宫的意思是,铜矿案必须有交代,不能逼百姓。老祖宗的江山,不能断在咱们手里。”
      “案子要查。”魏延芳忧心忡忡:“温大人这个高调起的好啊!”
      蔡固伦看了眼毛永顺,心道刚你还说那小官和朝廷作对呢,听听,干爹老人家现在夸他呢!

      魏延芳徐徐道:“遵着太后的意思,咱们得为陛下分忧。云南铜矿,当初是内阁同司礼监商议了的,能挖且该挖。咱们着了云南宝泉局担这个担子,可惜杨昭和死在铃山下,如今死无对证。既然要查,宝泉局不能置身事外,咱们还得派个人跟着去。”

      蔡固伦小声问:“干爹就笃定,陛下要顺着温少雍的意思,把云南这档子事查下去了?”
      “不查也得查——”魏延芳摔下手中茶盏,厉声道:“不查何以交待天下臣民?!何以宽慰太后与圣上之心?!查!必须查!”
      毛永顺瞪了眼蔡固伦,蔡固伦低下头,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干爹消消气!”毛永顺为魏延芳抚胸顺气。
      “百姓难呐!”魏延芳感叹:“百姓的难处就是宫里的难处,就是陛下的难处,就是太后的难处!”魏延芳话锋一转:“咱们得安排个勤快的人去!杨昭和就是懒!懒人!云南的矿才一直挖不出来,不能解百姓难处、解宫里难处!”

      蔡固伦附和:“是是,这回一定安排勤快的去!”
      毛永顺转了转眼珠:“干爹,说起勤快的,儿子有个人选。”
      魏延芳望向他:“何人?”
      毛永顺想了想,这两天尚宝监的刘瑾常常过来送些金银玉器,看来觊觎着司礼监空缺的位子。再加上这刘瑾和蔡固伦关系不错……毛永顺从善如流地推荐:“尚宝监的刘瑾。”

      蔡固伦猛地抬头,瞪向毛永顺,一副惊讶模样。
      魏延芳略一沉吟:“那好,就他吧,明儿个议事就让他去御前奉茶。”
      毛永顺低头笑了笑:“遵干爹的吩咐。”
      蔡固伦张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不情不愿道:“遵干爹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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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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