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嫁贼子》枣骨

8、公道

　　“往后退！谁他娘的再走一步，我就弄死他！”男人半身赤/裸，厚实的肩膀被晒得黝黑，面颊上胡茬凌乱，瞧着便是常年肩挑背磨，做苦活的人。

　　他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利刃架在黄子为的脖子上，后者浑身发颤，不知是冷，还是怕。

　　“把刀放下！凡事好说！”季安浔扭头看了眼颜鸩，“你要见的长官，却金台的长官，来了！不要杀他！”

　　河水齐男人的大腿，黄子为比他稍矮一些，秋月的河水冰凉，几乎没过了他的腰，瞧着一抹红色愈行愈近，他分明厌恶颜鸩，却又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憋了许久的眼泪，竟夺眶而出。

　　男人怒目圆睁，瞧着来人居然是两个女人，手陡然一用力，血线飞溅，黄子为脖子上当即出现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好在伤口还不深。

　　“找个娘们儿来骗我！”

　　冷眼扫过惊惧交加的黄子为，颜鸩神色淡然，她走到一众禁军前， “各位兄弟把刀收了，别伤着百姓，大家外后退！”

　　季安浔跟着附和，“收刀！收刀！”

　　禁军一面拦着涌到岸边的人群，一面费力地推着他们往后撤退，乌压压的人群退到只剩颜鸩和唐瑾安两人，男人一双充血的眼睛飞速打转，警惕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我是却金台卫司长颜鸩。”颜鸩很冷静，她解下腰牌，举向前方，“你不用怕，我不会再向前走一步。”

　　几近疯狂的男人胸口剧烈起伏，在看清唐瑾安的脸后，他稍稍平静下来，打量着颜鸩的穿着，的确是肉眼可见的奢华贵气，又遥遥望着颜鸩举起的腰牌，上面刻着“却金台”三个大字。

　　顾不得颈上刺痛，黄子为声音沙哑：“她就是却金台的长官。”

　　利刃剌进皮肉里，吓得黄子为翻了白眼，“你给我闭嘴！”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颜鸩，“你说话究竟算不算数！”

　　“你有什么冤屈，但说无妨。”

　　颜鸩猜中了他的心思，“冤屈“二字直击男人的内心，在帝都受到的折辱与不公，尽数变成了他的愤怒，朝河里啐了一口，他握刀的手抖动得愈发厉害。

　　随时会要了黄子为的命。

　　“你们帝都的官！呸！这天下的官，都是一窝臭虫老鼠！老百姓根本没有活路，今日我活不了，他黄子为也别想活！”

　　颜鸩语调稍扬，“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男人反唇相讥， “公道？这天下哪里还有公道？若不是我今日抓了这个畜生，你们又怎会在意我的死活！你又怎会出来见我？金枝玉叶的主子会他娘的在意奴才的死活？不知有多少把箭已经对准了我的头，但我今日就没想要活着回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番话一出，被禁军拦着的人群再次搔动起来。

　　浑浊的泪从男人沧桑的脸上滚落，“你给我听好了，你们给我听好了！刘洪，他守着皇家仓库，却监守自盗，将上好的南淮锦变卖，用粗糙的西锦填补空缺，我是解送这批南淮锦的人，他怕事情外泄，想杀我灭口，好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他没找到我，就杀了我全家！”

　　他额间青筋暴起，神情变得分外可怖，“我告到官衙里，无人理睬，这个畜生，收了刘洪的钱，竟还想杀我！却金台是皇上的！我见不到皇上，所以只能找你，你告诉皇上，帝都六十三处仓库，二十四司，没一个是好东西！”

　　唐瑾安默默听着男人的控诉，他眼里流露出的绝望让她心头一紧。

　　帝都官官相护，就算他今日将真相告诉颜鸩，将真相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又真的能将所有造孽的人一网打尽吗？

　　可他没得选，他找不到出路，不是二十四司烂透了，是帝都烂透了。

　　眸中的阴狠一闪而过，唐瑾安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袖口。

　　颜鸩正与男人对峙，后方的人群突然开始冲撞禁军的防线，禁军不敢拔刀相对，只能用铁盾抵挡。

　　唐瑾安走到季安浔身后，“季大人。”

　　一脸焦急的季安浔听见身后平和的声音，烦躁竟散去大半，“唐大人啊，您这是？”

　　视线扫过人群，她说道：“他们现下冷静不了，讲道理更没用，若是禁军兄弟不慎伤着他们，才真会晾成大祸，季大人不妨把那几个抓起来，将人群再往后赶一赶，若是颜鸩劝不住，也免得再闹，待风头过了后，把他们放了便是。”

　　朝人群中一望，果真有几个闹得最厉害，更有人抄起竹篮就往禁军头上砸，季安浔了解手下兄弟的脾气，他连应几声好，匆匆赶去了前方。

　　不多时，喧闹已然听不见。

　　“我现在就派人去把刘洪抓起来！”颜鸩朝后招了招手，松桃提刀赶来。

　　压低了声音，“抓活的，把人撒出去，盯紧二十四司的动作。”

　　“去！把刘洪抓起来，严刑拷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些畜生无法无天！”颜鸩转而盯着男人，“黄子为死不足惜，但你不能死，上岸来，好吗？”

　　残阳滑到了西山之下，任凭寒凉砭骨的河水拍打在身上，男人也一动也不动，他猝然抬起头，仰面大笑，“我是九阳人，九阳城快被蛮人踏平了！你们这群人还在帝都醉生梦死！你们只会死得比我更惨！”

　　“比我更惨！”

　　沙哑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只冷箭射中了他的手背，紧随其后的三箭贯穿了他的身体，镰刀砸进京河里，黄子为捂着脖颈，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当即染红了河水，他双腿一软，倒在男人身上。

　　终是慢了一步。

　　浪涛将两人卷走，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影。

　　唐瑾安朝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天色黯淡，西山被一层浓雾裹着，只有三两只乌鸦在密林上空盘旋，从河上吹来的风，又腥又冷。

　　季安浔冲到河边，“这、这如何交代？”

　　京河茫茫，颜鸩眺望着远方，隐去了眼底复杂的情愫，说：“带兄弟们回去吧，若是皇上问起，自有我答。”

　　瞧出颜鸩面色不虞，季安浔也不多言，叹了口气，转身打马就走了。

　　唐瑾安亦有所察觉，她柔声道：“颜鸩，我们也走吧。”

　　颜鸩点头，没说话。

　　夜半小雨，竹林间两道寒光交缠在一起，“铮”的一声响，震落了竹针上的冷雨，颜鸩腕转剑斜，寒光直指松桃的左颈，她侧身立刀，推掌一挡，双臂被撞得发麻。

　　剑尖在空中微微一颤，颜鸩横剑勾挑，松桃收刀，单手勾住翠竹，双腿腾空朝颜鸩胸口踹去，竖臂格挡，颜鸩向后连退几步。

　　几滴雨被长剑劈成两半，宝刀砍向剑身，只听一声脆响，钢刃碎裂成几瓣，颜鸩将剑柄随手一丢，松桃也将刀一把插进潮湿的泥土中。

　　两拳相撞，闷响转瞬即逝，钝痛绵绵不断，松桃一拳砸在颜鸩的脸上，后者旋身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两人赤手空拳，从竹林东侧打到西侧，直到双双提不起劲儿才作罢。

　　松桃捂着胸口跪倚在一颗树上，她瞧着瘫坐在地上的颜鸩，粲然一笑，“大人过瘾了吗？”

　　抬手擦掉腻在唇角的血，颜鸩喘着气，“你那几拳真够狠。”

　　将插进地里的宝刀/拔/出/来，松桃一边擦刀，一边自嘲“是我笨，当年师父都教大人剑术了，我连十八式都还记不全，打不好拳，她老人家，就罚我举石墩，空手劈柴。”

　　当年之景仿佛近在眼前，颜鸩笑得爽朗。

　　捏了捏手臂上的肌肉，“大人记性好，师父才传了您九阳内功，我不行，心法口诀前脚看过，后脚就忘了，就是这身力气，倒用不完。”

　　颜鸩坐直了身子，“桃子，是记性不好，还是馋啊？”

　　从前练功时，颜鸩在默诵，松桃则溜去山里打野鸡吃，有一次，还险些烧了山。

　　干咳两声，松桃心虚笑说：“都有、都有。”

　　“大人。”

　　清冷的女声从头顶传来，松桃抬眼便瞧着风赢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她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来，麻布展开，黄子为的头颅滚到颜鸩跟前。

　　风赢扑通一声跪下，她垂着头，声音哽咽，“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

　　松桃见状，意要去扶，颜鸩先一步到了她跟前。

　　“是他命好。”

　　风赢却猝然抬起头来，泪流无声，却布满了她整张脸，鹰眼中挤满了恨意，“他该被千刀万剐！他不该这么轻易就死了！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啊！”

　　一拳锤到地上，泥浆四溅，颜鸩抓住她的双臂，“小稚已经走了，你和桃子更要好好活着，这么些年都忍过来了，不急着一时。”

　　剧烈的咳嗽让风赢显得狼狈，“昨日才查出黄子为是帮凶啊，小稚在下头等了这么多年，竟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大人！我不甘心。”

　　滚烫的泪珠一滴滴砸在枯叶上，颜鸩红了眼眶，松桃紧紧握住风赢冰凉的手。

　　“下一个伤害过小稚的人，只会比黄子为更惨。”

　　褐眸中没有算计，只有杀意。

　　秋夜愈发凉了，颜鸩走回东后院时，被雨淋过的身体，早已又僵又麻，她踏进院子，只见唐瑾安正坐在廊下翻看卷册。

　　“瑾安，仔细伤着眼睛。”颜鸩被昏黄的光晕簇拥着，泛红的唇角落进唐瑾安眼里。

　　掏出丝绢递到颜鸩跟前，唐瑾安指了指她的下颚，“你和人打架了？”

　　颜鸩没接，下意识抬手去擦，果真下颚还残留着些干透的血，“没有，是去练剑了。”

　　瞥见颜鸩发青红肿的手背，唐瑾安看破不说破，收了丝绢，温声道：“那早些休息吧。”

　　她转身进屋，颜鸩的视线落在她的脚底。

　　星星点点的朱红分外扎眼，像极了凰鸣街上，糊墙用的隔水泥。

　　却金台可没有这种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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