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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驾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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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进宫,颜鸩既没有穿公服,也没有坐马车,她不是却金台卫司长,也不是昏君的手中刀。
她只是颜鸩。
勒紧缰绳,马蹄在原地猛刨,坐下灵驹似乎察觉到了主子的喜怒。
蓄势待发。
颜鸩高坐马上,宣政殿顶上的金光刺眼,她只瞄了一下,嫌恶让她稍敛双眸。
在宫门口卸了刀,越朝宫里走,越安静,颜鸩走得很缓慢。
她敏锐地察觉到周遭埋伏着人,漫不经心地看向假山之上。
人影微晃。
眸中猝然笑意潋滟,颜鸩折下一串红梅,负手穿过连廊,她无声地骂。
酒囊饭袋。
乾明宫外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进玉站在台阶下,唇角挂着森冷的笑。
颜鸩走到他面前,脚下稍顿,压低了声音说:“我应该叫你进公公,还是太子殿下呢?”
尾音里藏着笑。
“颜大人的耳目当真厉害。”进玉会心一笑,“我何时能知道杀死干爹的真凶?”
进玉早知秦彦筠去找过颜鸩,那皇上服用仙丹的事,颜鸩一查便知,可她却装聋作哑,进玉猜她早生了异心。
不论是弑君还是谋反,只要能给帝都一记重创,将这风雨飘摇的王朝彻底摧毁,颜鸩就能是他的朋友。
进玉本来伪装得很好,可他势力有限,查案还得颜鸩来,所以他在调查福圆死因时故意露出马脚。
残阳吊在苍穹上,颜鸩背光而立,她望着死气沉沉的殿门,“只要我活着离开皇宫,就会有人告诉你,否则……”
她没有再说,进玉单眉轻挑,点点头。
两人擦肩而过,进玉冲着她的背影忽然说:“救命之恩,我还不了了。”
颜鸩眼眸一转,没有细究他话里的深意,掀开暖帘,便踏进殿里。
血秽腥气萦绕在殿里,香炉中的烟一股股地朝外冒,依旧盖不住。
屏风后的人不停粗喘,他听见了颜鸩的脚步,嗓音沙哑,“颜鸩,你……你走近一些。”
没有出声,颜鸩依旧背着手,绕过屏风,走到了床榻边。
建兴帝躺在榻上,裹着他的被褥上血迹斑斑,他像是吐过血,黏在胡须上的污秽结成了块。
费力地抬起眼,建兴帝瞧着站在眼前的颜鸩,“你长高了。”
垂在榻沿外的手似乎动了动,可他没有力气,只能望着颜鸩。
“皇上,人总是会变的,臣也不是十七岁了。”
颜鸩没有再自称“微臣”,她十七岁那年,天真地以为,只要立下大功,就能做朝臣,有个一官半职,就能护住风赢和松桃。
她只想堂堂正正地做人。
可眼前这人却想让她跪在帝王权榻边,做一条听话的狗,自称“微臣”从来不是她谦逊,是她做不了臣。
“微臣”二字就像是主子赏的耳光,颜鸩每说一次,就挨一次打,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想在帝都活命,她就做不了人。
可一身傲骨又岂会被轻易折断,她今日自称为“臣”,明日就不再跪所谓的天下共主。
临深履薄、蝇营狗苟的日子,她早就倦了。
褐眸深邃,却不难瞧出其中的冷淡,建兴帝没有移开视线,“当年,也是在宫里,你在那个雨夜,救了朕。”
他苍白的面上没有丁点儿血色,双眼却是赤红,毒已深入肺腑。
无力回天了。
死死盯着颜鸩,他额上浸出了薄薄一层汗,“这些年,你为何不提当年的功劳?”
“您是皇上,您素日里都是这么看臣的。”颜鸩居高临下,嗓音没有起伏,她慢慢地说,怕大限将至的人听不清。
“功高震主。”颜鸩向前迈了半步,“臣怕做了良弓,也怕当了走狗,臣不敢提,臣怕啊。”
她嘴上说着怕,眼里闪烁的怨恨却是将她素日里装出来的乖顺烧得一干二净。
建兴帝听着她的真心话,须臾笑出声。
只是一笑,便又呕出一大滩深褐色的血来,“是朕、朕对不住你。”
他记得自己当年不给颜鸩官职,险些害得她在群狼环伺间丢了性命,也记得自己为全体面,让她背了数不清的血债,想杀忠臣良将的是他,颜鸩却成了受世人唾弃的恣睢奸臣。
早已失去了味觉,建兴帝麻木地咽下蓄在嘴里的血,他又说了一遍,“朕对不住你。”
颜鸩私下弄权敛财,建兴帝不是不知晓,扪心自问,他自觉愧对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非齐弼死谏,将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逼得他不得不查颜鸩。
却金台压根就不会内设监察处。
时至今日,建兴帝心中仍旧有不少未解之疑,譬如,三元及第的唐瑾安为何要自毁锦绣前程,主动请缨去调查颜鸩?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臣想得到的,早已经得到了。”颜鸩蹲下身,“皇上真正对不住的不是臣。”
四目相对,刹那间的对视彻底撕掉了建兴帝的遮羞布。
浑浊的眼珠缓缓地转动,他挪开视线,怔怔地瞧着垂帷,“朕十岁登基,在这个帝位上坐了三十九年……”
他攥紧了被汗浸湿的褥子,后背的褥疮破溃,疼痒难耐。
“可朕……朕受人掣肘,半生犹如傀儡,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
站起身,颜鸩安静地听着。
“太后撤帘,朕是真的想剔除旧律陈疴,可满朝廷臣,都把江山社稷当作儿戏,一群沽名卖直的蠢……蠢货。”
许是动了气,他剧烈地咳嗽,咳得溢出了泪。
“大权在握,朕鬼迷了心窍,杀妻杀子,变法四余年,是朕,误国害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若不是察觉了宫中的埋伏,颜鸩或许会动容,如今她只是冷冷地瞧着。
“朕……朕是……”建兴帝声音很轻,双眼涣散,已然看不清颜鸩的容貌,只是挂在她身后的龙袍,似乎还闪着金光。
他含混道:“朕是皇……”
“帝”字没说出口,他便咽了气,尚且睁着的双眸黯淡无光。
云阖十五年,建兴帝驾崩。
颜鸩抬起垂下的眼眸,背身不再看他,龙袍被悬挂在屏风前,她抬手抚摸着缂丝龙纹。
一寸缂丝一寸金。
为了皇权富贵,值吗?
戌时已到,天地间灰蒙混沌。
“唐大人,帝都三大武库皆已拿下。”
唐瑾安颔首不语。
太子利用禁军逼宫,变法一始,建兴帝大改旧制,驻扎在帝都及近郊的军士,只能随身携带短兵器,所有的长兵器、辎重以及车马等都必须封在武库中,由专人统一管理。
拿下武库,就捆住了十三师和禁军的手,一群拿着短兵木剑的人,不足为惧。
从宫里赶来的暗卫飞身下马,“风赢大人已控制了元武门。”
控制宫廷门禁,得不到确切的调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只白身蓝眼的鸽子落在松桃肩上,她取下系在鸽子脚上的黄纸递给唐瑾安。
【人已顺利到祁州,若要南撤,堪舆图中三条路,皆已布下机关,接应静待。万望宽心。羡】
沈知羡已将左程一等人护送去了祁州,唐瑾安不能给自己留下后顾之忧,也怕异变棘手,害了老师性命。
唐瑾安撕碎黄纸,眸光微晃。
松桃观察过唐瑾安,她若是当真放松,即使是假笑,面上也是有表情的,如今她面上没有任何情愫,倒是将她的紧张尽数暴露了。
“唐大人,一千弟兄,拿下天玄殿不过是眨眼之间。”
藏在袖口中的手在发颤,唐瑾安只说:“好。”
夜色彻底涌上来,细密的脚步将乾明宫团团围住,刀锋擦过裈甲,颜鸩双耳微动,面不改色。
身后寒芒交涌,她不紧不慢地抽出挂在墙上的开国宝刀,随手一掂。
用刀锋勾起龙袍,颜鸩将它搭在建兴帝死不瞑目的面上。
光影擦过面颊,颜鸩立刀一挡,横踹在那人腰腹间,飞出去的人脊背撞在朱漆圆柱上,当即丧命。
回望着逼近龙榻的人,那些都是建兴帝养的杀手。
颜鸩在进宫前,进玉便将自己是太子玄胤的真相,告诉了建兴帝,他知自己行将就木,玄胤弑父之事,他再难追究,可江山皇权不能旁落。
召颜鸩进宫,就是要将她除掉。
这个隐患,不能再留给玄胤。
粲然一笑,长指解开氅衣,扎眼的鲜红像是用血染就。
十七岁那年的记忆翻涌而上,恍然与眼前之景重叠,滚烫的血喷溅在面上,她勾起的唇角让眉眼显得更加凌厉。
手中的宝刀势如破竹,颜鸩径直砍碎了刺向面门的利刃,她推着人群向后退,猛然腾身一跃,落在了阶下。
从衣摆上滴落的血,染红了她脚下的白雪,颜鸩攥紧刀柄,感受到了唐瑾安为她绣的绑带。
还有人在等她。
方才的交手,让颜鸩探了他们的底。
血一滩滩地凝在乾明宫前,颜鸩在暴雪中挥刀劈砍,她不是在杀敌。
是在发泄。
是用他们的鲜血来祭奠这些年丢掉的尊严。
她所有的隐忍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冲出了胸膛,夜色太浓,遮住了她泛红的眼眶。
颜鸩将刀插进最后一人的胸膛,压抑的哽咽终于从喉间溢出,她拔出刀,向后趔趄几下,仰面淌下了泪。
“大人!太后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