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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天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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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连下了十天,白瓦红墙圈着东后院外的一片空地,颜鸩握剑的手早已冻得通红,剑锋一抖,她旋身落在积雪上。
太冷了,握不住剑柄。
用帕子把镶着白玉的剑柄和手掌缠起来,颜鸩轻轻转腕,用多余的布条勒紧虎口,确保剑不会脱手。
左程一站在中庭二楼,负手眺望,将颜鸩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际泛白,颜鸩才停下歇息,她解开帕子,手不停发抖,拂开树下圆石上的积雪,她撑着腰坐定,揉捏手腕时眉头紧锁。
颜鸩怕冷,一到冬日里,周身旧伤复发,疼痛难耐,只能不断修习心法,巩气固元。
欲速则不达,可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她要变得更强,从前是为自保,如今更是为了能护住唐瑾安。
庭院中空荡荡的,北风一吹,压在枯枝上的碎雪纷纷落在了颜鸩纤薄的背上,左程一凝视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颜鸩身手不凡,他早有听闻,万菊宴上也曾亲眼得见,可要练就这般好的身手,人后不知吃了多少苦,他在却金台呆了十日,颜鸩即使公务再繁忙,每日也会在那片空地上练剑。
即使臂伤还未痊愈,哪怕血流了一手,勒紧伤口,只要还能握得住刀剑,她就不会休息。
变法以前,本朝是没有女官的,不单是朝堂容不下女人,天下一切权力的巅峰都容不下女人。
这是天理,“人”定的天理。
女人生而为人,却不被承认是人,她们是女、是妻,也是母,却不是人,天理要把她们圈在高楼闺阁里,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们,嫁人生子才是本分。
颜鸩立下从龙之功,定天理的“人”对她是个女人深感不安。
她不会被困在闺阁里,她不好掌控。
阴阳颠倒,他们很害怕。
左程一看着正在擦拭剑身的颜鸩,恍然瞧见了她十七八岁的模样,他不知这样一个年纪尚轻的女人究竟是如何在朝中立足的。
但想来不会容易,毕竟她先要挣脱的就是名为天理的枷锁。
颜鸩如今坐上权臣之位,即使再有人想提天理,也只能捧着脑袋,跪在地上提。
她是人,会杀人的女人。
“阿鸩。”雪白的绒领簇着唐瑾安的脸,她抱着大氅,快步走来,“别在雪地里坐着,仔细着凉。”
抚上后背的手轻摸,唐瑾安蹭了一手冷汗,当即沉了脸,用大氅将颜鸩裹起来,二话不说便把人往院子里拽。
“瑾安,我错了。”颜鸩顺着她的力道凑上前,红白相间的发带垂在她颊边轻晃,“我刚坐下,我……”
左程一瞧着围在唐瑾安身边来回转的颜鸩,不由和缓了脸色。
往事渐渐浮上心头。
唐瑾安刚习字时已经十岁了,左程一当时在怀县置了个学堂,唐瑾安日日跟在他身边,成了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孩,因为在草原呆得太久,她一开始学得很慢。
同窗总取笑她。
“女人就该绣绣花,读书习字成何体统?”
“女人读什么四书五经啊,仔细嫁不出去!”
“我早说了,女人就是不行……”
左程一听了这些话,本想私下再教唐瑾安,却被她误解成自己不愿再教她,那是他第一次见唐瑾安哭。
也是唯一一次。
她脸上稚气尚浓,跪在地上祈求时还隐隐听得出草原口音,“老师,不要赶我走,我会好好学的……”
唐瑾安也的确说到做到,她彻夜苦读,反反复复地誊抄那些不认识的字,短短两月,她就已经赶上了她的同窗。
她依旧能听见那些粗鄙不堪的谩骂,但她从不反驳,天大寒,学堂歇学,她就一个人捧着书站在风口里读,起初一天也读不了几页,可冬去春来,她已经能阖书背诵了。
溽暑蒸人,直到掌中的汗浸透了纸张,握笔的手抖得停不下来,她才会歇息片刻。
左程一的字苍劲有力,而唐瑾安的字比他多了几分无法收敛的锋利。
寒来暑往,不逾三年,她成了学堂里最拔尖的学生,可仍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依旧选择了无视。
日复一日的沉淀让她飞速成长,从诗词歌赋到政理策论,她夜以继日地学,用了七年时间吃透了旁人十年才能完成的功课。
落在纸上的字迹不再歪歪扭扭,她也出落得愈发耀眼。
那是一个冬日午后,唐瑾安坐在廊下绣花,左程一拿起她的刺绣端详,“小安不讨厌女红?”
他还记得那些刻薄的辱骂。
唐瑾安捏针的手势并不对,隐隐像是握笔,刺绣是她自己琢磨的。
“天理要女子学女红,我不认天理,所以我就不学女红,老师,我不认为这就是反抗。”唐瑾安蹭了蹭被刺伤的拇指,站起身接着说。
“我读书,是因为我要明理,要明大理,我学女红,是因为我足衣破了,我的脚趾总是被勒伤,我学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需要。”她说着还悄悄蜷起脚趾。
“天下女子千万,有人喜欢吟诗颂词,就有人喜欢舞刀弄枪,女子可以读书,也可以绣花,前提是她们自愿。”
左程一稍怔,而后笑了。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他从没因唐瑾安是女孩而有所保留,他没有埋没人才。
但他总觉得亏欠唐瑾安,毕竟男女有别,他做不到事事关心,而唐瑾安又懂事,吃穿用度从没讲究过,小病小痛也喜欢自己捱着。
若非她今日说自己足衣破了,左程一恐怕很难知晓。
“那小安当年为何非要留在学堂里,又为何从不反驳他们?”拿走唐瑾安手中的顶针,“咱们买新的。”
柔和的日光落在唐瑾安的素裙上,她很随意地说:“早先我不认字,我没理反驳他们,后来我不反驳他们,是我不愿多费口舌。”
唐瑾安想起他们的脸,眼神里竟流露出悲悯。
“只要我是女子,他们就会抓着天理不放,我生来就是女儿身,我觉得很好,我留在学堂里,是我不想逃避,我要让他们好好看着,看我是如何一步步往上走的。”
“终有一日,天理也束不住我。”
那一年,她十七。
三年后,颜鸩名扬帝都,又三年,唐瑾安三元及第。
暖阳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左程一不由笑了。
他教出来的学生想造反。
谁知他这个做老师的,几十年前就生了这样的心思呢?
唐瑾安好好“教训”了颜鸩一顿,两人再从东后院出来时,早膳已经热过两次了。
“老师。”唐瑾安面色红润。
颜鸩紧接着说:“左老,早。”
左程一笑得和蔼,“小鸩今日气色不错啊。”
颜鸩心跳刹那间停止,她脸上那点红都是唐瑾安挑弄出来的。
被“折磨”后的余韵仍旧在,讨饶的话在脑海中重复,颜鸩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掉眼泪。
唐瑾安唇角一翘,连忙接了左程一的话,将人搀着向前走,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
气色不错。
颜鸩看懂了她的唇语,暗暗下定决心。
一定要讨回来!
桌上摆满了汤粥小菜和面点糖糕。
唐瑾安给颜鸩盛了碗龙眼枸杞糖水,“大补。”
左程一差点被米粥呛着,他赶忙拣起一筷爽口的小菜往嘴里送,压下了唇齿间的滚烫。
褐眸瞬间瞪大,颜鸩接碗的手冰凉。
唐瑾安!你!你……求求你……
放过了对面可怜兮兮的人,唐瑾安刚坐下,却金台的眼线便匆匆赶来。
糖水下肚,颜鸩收了表情,“何事?”
“启禀大人,皇上连连收了几十份奏疏,都提议立端王为储君,皇上昨夜掐死了惠妃,今早又在宣政殿大发雷霆,直言绝不会择端王为储君。”
颜鸩微颔首,“下去吧。”
唐瑾安一边擦手一边说:“也难为玄端把这些人都搜罗起来,现下皇上疑心他与自己的臣子勾结,玄瑞手握重兵,远在九阳,玄安已死,就只剩玄康和小皇子了。”
左程一顿筷,“玄康那边,小鸩安排的如何了?”
“您放心,玄康做不了储君。”
颜鸩这次听得真切,左程一换了称呼。
这是认可。
她瞄了唐瑾安一眼,怎料那人刚好转过头来。
两人相视一笑。
“报!”刚平静须臾,又有人来。
“启禀大人,康王在无宅被人打了。”报信的人喘了口粗气,“他在街上被人扒了裤子,腿上全是红斑,他惹了花柳病,这事儿闹得全城人尽皆知。”
左程一和唐瑾安脸上浮现出轻松之色,颜鸩面上笑意清浅,“省得我们动手了。”
浪荡子可做不得储君。
“什么!”端王揪住眼线的衣领,“本王不是让你们看住他吗?”
报信的人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哆嗦。
“废物!”将人丢在地上,端王深吸一口气,“马上告诉进玉,把老十三弄死。”
他要杀小皇子。
瘫在地上的眼线懵怔,端王见状上去就是猛踹,“去啊!”
“是、是、是……”
建兴帝站在瑶华殿里逗鹦鹉,臂弯里圈着小皇子,“父皇啊,要立玄晔为太子,玄晔说好不好啊?”
若是光瞧背影,他倒有几分像慈父,可跪在台阶下的淑妃脊背一阵阵发凉,昨夜里该去侍寝的人本是她,若非她头风发作,死的就不是惠妃了。
小皇子压根听不懂何为太子,一脸天真烂漫地点了点头。
建兴帝将他递给候在一旁的进玉,转身路过淑妃时,脚下一顿,蹲下身同她对视,“朕要立玄晔为太子,爱妃可高兴?”
淑妃哪儿敢说不,只一个劲儿应好。
怎料建兴帝脸色突变,“把这个贱人拖下去勒死!幼子当朝,可不能让她垂帘听政!”
外戚干政,也是他的耻辱。
淑妃的惨叫,闹得阖宫上下人心惶惶,太后寿宴在即,冰雹下了三天三夜。
不祥之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感谢在2022-10-05 21:31:40~2022-10-08 15:2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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