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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埋棋 ...


  •   毛笔滚到了桌案边,橙红的彩墨砸到地上,溅碎成几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宇里回荡,建兴帝眉头紧蹙,半晌,他抬眸盯着唐瑾安,“颜鸩勾结康儿,意图谋反?”

      昏暗的烛光只能照亮桌案上的奏疏,唐瑾安立在阴影里,她站得笔直,神情肃然,“臣只知赵家运的就是火药,至于火药是否出自康王殿下之手,颜大人有意设防,臣只听到些许风声。”

      她顿了顿,“颜大人虽抓了赵浔,却迟迟不将此事上奏,臣觉得蹊跷。”

      手一颤,参汤险些荡出来,福圆贴在墙角,惊出的汗濡湿了衣料,贴在后背上,晚风一吹,凉意透骨。

      他搁下参汤,一刻不敢耽误,退出内殿才敢抬袖拭去颊侧的汗水,一抬头便瞧见匆匆赶来的颜鸩,“哎呦。”

      收了伞,福圆装模作样地说:“颜大人,烦请您稍等,这边避雨。”

      颜鸩跟着他去了拐角,福圆双手一拍大腿,“大事不好!”

      他哆哆嗦嗦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了颜鸩。

      面色霎时沉下来,颜鸩薄唇紧抿,褐眸深邃,福圆看不穿,余光照见了那只攥成拳的手,狰狞的伤疤看得他心惊肉跳。

      须臾,颜鸩松开手,她甩了甩伞,几滴雨水飞到手背上,又顺着长指滑落,她低声道:“欲加之罪,皇上不会听信谗言的。”

      循着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望去,只见唐瑾安容色平静,颜鸩笑着走到她身边,两人擦肩而过,皆是一言不发。

      福圆守在殿外,不便来回踱步,只能不停地搓揉拂尘杆。

      “颜鸩,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要造反吗?”建兴帝抓起手边的汤碗就往颜鸩身上砸。

      克制住身体的反应,颜鸩跪在地上没动,瓷碗砸在肩上,一声闷响过后,碎瓷四溅,颜鸩伏下身去,“微臣不敢,还请皇上明示。”

      她很冷静。

      “朕让你杀了黄鑫,他怎么还活着!啊?”双手撑在桌案上,建兴帝垂眸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颜鸩,他一个习惯了俯瞰的人,也觉得颜鸩卑微至极。

      这些年,参颜鸩玩弄国柄,嚣张跋扈的人数不胜数,可建兴帝打心里不觉得颜鸩是这样的人,只是唐瑾安方才那一番话让他不禁动摇。

      “是微臣失职,黄鑫得了消息,但跑不远,天亮以前,他必死。”颜鸩抬起头,从袖口中扯出几张纸,“只是微臣查得一事,比黄鑫更要紧,不敢耽搁。”

      建兴帝的怒意和黄鑫的死活无关,他只是想试探颜鸩。

      双手捧着纸递到建兴帝身前,后者没接,只淡淡问:“何事?”

      颜鸩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垂首道:“赵家私运火药,而火药皆来自于康王殿下,两个时辰前,微臣亲自带人从帝都郊外挖出了十四箱火药和七箱钢/弩,至于钢/弩来源于何人何地,微臣还未查清。”

      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半晌没动,阴雨天,肩上的旧伤本就隐隐作痛,颜鸩高伸着的两只手不停地发抖,她越是忍,颤得越是厉害。

      建兴帝终是拿走了那几张纸,颜鸩缓缓放下手,“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火药虽来自康王殿下,但不足以证明他有谋逆之心,烟瘴西南,本就贫瘠荒蛮,变卖火药,走私官盐,素来打击不尽,也许……”

      颜鸩的话被厉声打断。

      “也许玄康是穷疯了,才敢做这种荒唐事!他这就是在怨朕,怨朕把他送到那儿去,怨朕偏心!颜鸩,你还敢为他开脱!你安的什么心?”

      建兴帝说着就从桌案这边绕出来,眼看就要踩到地上的碎瓷片,颜鸩扑过去,用手盖住了瓷片,下一刻,建兴帝的脚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闷哼一声,刺痛钻心,颜鸩忍痛说:“皇上,当心脚。”

      她的声音在打颤。

      建兴帝猛地收了脚,后退两步,看着从瓷片边溢出来的鲜血,当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刀光剑影将皇城的四方天狠狠撕碎,龙袍被寒凉砭骨的雨淋透,建兴帝缩在石阶下,看着从四方涌来的禁军,吓得双腿瘫软,就在这时一匹黑马冒雨向他冲了过来。

      “皇上!微臣救驾来迟!”颜鸩从马上跳下来,单膝跪在建兴帝的面前,她抱着刀,半边脸上都是血。

      雷雨轰鸣,天闪乱劈,颜鸩拽起他就往后殿撤,冲到跟前的禁军像是疯狗,钢刀从八方砍来,双拳难敌四手,颜鸩肩上挨了一刀。

      滚烫的鲜血喷溅到建兴帝的龙袍上,他瞧着那惨白翻卷的皮肉,胃中翻滚,干呕不止。

      禁军放火烧宫,又有乱箭四射,两人只能退到宣政殿里,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颜鸩只说:“微臣誓死为皇上一战。”

      窗纸上映出了颜鸩和禁军的身影,建兴帝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恍惚地瞧着大殿内金碧辉煌的陈设。

      他走了两步,双腿一软,跌在台阶下,殿外刀锋碰撞的响声仿佛远在天边,他手脚并用,爬到龙椅旁。

      抚摸着自己当傀儡时天天坐的龙椅,建兴帝眼里的惊惧散尽,取而代之的,是阴鸷偏执,他倏地笑出了声,费力地撑起身子,他重新坐到龙椅上,静静地凝视着飞溅到窗上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建兴帝听见了帝郊轻骑的马蹄声,颜鸩推开殿门,她身后是成堆的尸体和弥漫上石阶的血水,他走到颜鸩跟前,看清了那张稚嫩的脸。

      “乱贼已尽数伏诛。”

      浓重的血腥味成了君臣二人间最深刻的记忆。

      收回搁在瓷片上的手,颜鸩捂着伤口,重新跪好,“微臣只有您一个主子,微臣不是也不敢替康王殿下开脱,只是此事事关您的颜面,若康王殿下真想谋反,传出去让皇室也让您无颜,若冤枉了康王殿下,旁人又会如何看待您呢?微臣细查了好几日,就怕有所疏漏。”

      她一字一句说得诚恳,烛光又暗了些,拢着她的侧脸,建兴帝恍然瞧见了那双褐眸中有水光,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肩膀上。

      这些年,颜鸩这把刀,他用得顺手,偏颜鸩性子冷,不爱搬弄口舌是非,也从未替自己申辩一二,有功她不贪,有过,不论是不是莫须有,她也受了。

      “如今朝局不稳,微臣受点委屈,无妨。”

      以至于他竟忘了,颜鸩也是个人,当年一战,颜鸩九死一生,整个太医院守了半个月,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用血肉之躯将自己提上龙椅,却未提过这功劳,数年如一日,守着却金台,从无半句怨言。

      建兴帝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喉咙一时艰涩,他抿了口凉透的茶,“起来吧,是朕气昏了头,你莫要往心里去。”

      余光照见颜鸩费劲的模样,他端着茶盏的手一紧。

      没去扶。

      单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微臣无碍。”

      “你替朕盯着玄康,先不要动手,至于赵家,满门抄斩。”

      “是。”

      君臣有别,颜鸩恭顺,尊敬之余从不说哄人的漂亮话,建兴帝从前只当颜鸩年纪小,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后来才发现,她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人。

      今夜之事,若换做旁人,定不会只说“微臣无碍”这四个字。

      虽亲近不足,但建兴帝也受用,只要顺从他,顺从他手里的皇权就够了。

      沉闷的气氛被匆忙赶来的福圆打破。

      瞧着满地狼藉,他唇线紧抿,走到建兴帝身旁,“许正章大人带了一摞文书来,说事关变法,不敢耽搁。”

      建兴帝点点头,颜鸩行礼,“微臣告退。”

      “等等。”建兴帝从手边的高架上拿下一翠绿的药瓶,抛给颜鸩,“正章来了。”

      “皇上,臣这可是大事。”

      许正章抱着一摞竹册和纸张踏进内殿,颜鸩与他对视一眼,两人故作生疏地招呼对方,心中都已了然,颜鸩左脚刚跨出宣政殿,便听见许正章义愤填膺地说:“唐瑾安简直是说一套,做一套!”

      福圆将颜鸩脸上的笑看得清清楚楚,“颜大人,您的手还好吗?”

      瓷片插得深,颜鸩早些年亏了身体,血凝不住。

      “无妨,我今日伤了手,改日这账定要算到唐瑾安头上。”

      赤/裸/裸的杀意让福圆大气不敢喘,目送颜鸩消失在宫墙里,他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

      “大人,您可算出来了,唐大人和师姐在前头等你。”松桃掀开帏裳,颜鸩坐上马车。

      “桃子,先别走,车上有棉布和药吗?”颜鸩将手摊开,两条血印触目惊心。

      松桃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钻进车厢里,“好在昨儿刚备了新的。”

      将棕黄的药粉倒在伤口上,颜鸩眉头微蹙,咬着牙说:“别跟瑾安讲。”

      系小结的动作稍顿,松桃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您真能瞒住唐大人?这睡在一张床上,只要唐大人不瞎,您都得露馅。”

      松桃的话在颜鸩回屋不久,应验了。

      “我错了!”双手被摁在头顶,颜鸩望着坐在身上的唐瑾安,可怜兮兮地求饶。

      唐瑾安冷笑一声,“我说呢,怎么晚上一见面,就侧着身子,颜鸩啊颜鸩,一个时辰没见,你就把自己弄伤了。”

      颜鸩想解释,话全被堵在了嘴里。

      一吻过后,唐瑾安低声道:“大人把我的颜鸩弄伤了。”

      “该罚。”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一些片面的想法:
    建兴帝能从一个傀儡变成真正的帝王,少不了颜鸩的存在,当年太子逼宫一事,对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所以他打心底里对颜鸩不是信任,而是一种扭曲的依赖,他一方面忌惮颜鸩以及却金台的强大,一方面又离不开颜鸩的保护,离不开却金台对禁军的牵制、对变法的维护。在他眼里,皇权才是最重要的,他之所以要坚持变法,根本不是担心国家安危,他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尊严,把他做傀儡时丢掉的面子都捡回来,而颜鸩、许正章、秦彦筠这一党人,所谓的左/派,本质上也不关心变法,都是以变法之名,行谋私利之实,至于齐弼、左程一等等右/派,就算将天下黎民放在心里,也没办法扭转大势,变法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
    再说颜鸩这些年做的事,建兴帝不可能半点都不知道,但他也没约束过,因为颜鸩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或是触碰到了,颜鸩藏得深而已),也就是没触碰到他手里的皇权,所以颜鸩杀人放火,只要不坏大局,在他眼里也是小事。
    可赵家勾结康王这事,就涉及谋反了,颜鸩的确将火药都上交了,但是谁能证明她都交完了?若是有一日,帝都里又查出了火药,颜鸩百口莫辩,若是火药伤了建兴帝,颜鸩就死定了,可是唐瑾安主动告发颜鸩,事情的性质就改变了。她前脚说颜鸩有意包庇,而颜鸩后脚就主动把事情都交代了,加之许正章推了唐瑾安一把,就会让建兴帝觉得,唐瑾安在构陷颜鸩。而唐瑾安的老师是右/派的左程一,唐瑾安嘴上拥护变法,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无人可知,建兴帝很容易想到这是右/派对左/派的攻击,为了保护变法,他轻易不会动颜鸩。但这一步走得不够好,唐瑾安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更危险的境地。
    之前提到的颜鸩给自己留后路,也就是她明明可以用暴力手段镇压百姓的暴动,秘密抓捕赵初,但是她没有,她把事情闹大了,就是为了让三法司等等的各方势力瞧见,她与赵家并没有勾连,日后更好为自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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