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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火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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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请留步!”
颜鸩脚步一顿,回头只见福圆抱着一团黄布匆匆走来。
“方才章太医诊后,皇上还是惦记您的腰伤,特让奴才将这秘制的金创药交给大人。”福圆展开黄布,里边包裹着的是个瓷罐子,浓烈的草药香铺面而来。
他双手捧起药罐,递到颜鸩跟前,“大人定要保重身体。”
“微臣颜鸩恭谢皇上隆恩。”颜鸩恭恭敬敬地接过瓷罐子,一张纸条顺势落到福圆掌心,后者猛地攥紧了手掌,拂尘一掩,纸条便滑进了袖口之中。
福圆眼角的褶子挤到了一起,“大人厚爱。”
宣政殿的顶宝闪耀着金光,红日却照不亮御道,宫墙半明半暗,掖门那处石板被雨水浸泡后,彻底裂开。
夏末的暑气尚未散尽,秋日正午,又闷又燥,却金台外整齐排列着一队人,他们各个以黑布蒙面,身着藏青劲装,腰挂弦月弯刀,脚踏竖绑黑靴。
雕刻着“却金台”三字的黄花匾额重髹大漆,一尘不染。
颜鸩站在台阶上,松桃立在她身后,“大人,这日头毒,只怕是苦了兄弟们。”
眉峰轻挑,长指拉了拉竖领,颜鸩轻笑:“贵客嘛,不能怠慢。”
这些人在日头底下受的罪,都得算到唐瑾安身上。
马车驶过街角,唐瑾安撩开小帘,遥遥望见却金台外的情状,她双眸微敛,面露不悦,却又一眨眼变得温婉娴静。
“瑾安!”颜鸩三两步走到马车旁,长指掀开帏裳,马夫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柔荑轻轻抓住眼前人的手臂借力,唐瑾安笑道:“失礼了。”
“往后都是自家人,莫说两家话。”颜鸩话音刚落,列在她身后的众人纷纷颔首致礼。
穿着大红公服的颜鸩在一丛藏青色间格外扎眼。
她那双褐眸近看带着些红,日光下散,更近于琥珀色,偏巧她眼尾狭长,笑起来不仅冷冽尽散,还平添上些似有若无的妖艳。
公服稍臃肿,却难掩她清瘦高挑的身姿,尤其是那盈盈一握的腰,纤细却不脆弱。
“好。”唐瑾安颊边漾着如春风般的笑,与颜鸩一比,更显得明媚娇柔,她跟在颜鸩身旁,不紧不慢地朝却金台深处走去,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意擦过她气派的公服。
穿过前院,绕亭流水潺潺,假山奇石错落有致,乍一瞧倒不像官衙,反倒是有皇家御苑的影子,“颜大人喜欢翠竹?”
颜鸩唇角一弯,“我是粗人,不懂花花草草,只是这竹子好养活,便栽了。”,她突然停下脚步,“瑾安,别叫我大人了。”
凉风骤起,卷挟着秋意掠过绿林,竹针簌簌,青滔翻滚。
唐瑾安柔声道:“颜鸩。”
她收了笑,一双桃花眼微生波澜,日光穿过林隙,光斑落在她的肩头,素白的裙纱在清风中飘扬。
纯净淡然,只是与却金台格格不入。
“嗯。”
步过一处拱门,便是中庭,颜鸩指着西侧说道:“却金台下设九处,不论品级大小,都住在那里。”
唐瑾安偏头看去,却金台内藏乾坤,楼阁俨然,金碧辉煌,覆压几十里,奢靡至甚远超她的设想。
“监察处也在这里?”
“监察处是第十处了,你手底下的人住那儿,但你不行,你跟我住。”
唐瑾安一怔,“为何?”
颜鸩面上瞧不出心绪,只当是公事公办,一本正经道:“你是皇上钦点的三品官,到底不能跟他们混在一处。”,她话锋一转,“再者西苑住满了,只有我院里还有空屋子。”
变法伊始,朝官不限男女,参加科举的女人自然也多了起来,这回一甲三人便都是女人。
唐瑾安殿试上的对答令建兴帝热泪盈眶,她被点为三品官,获此殊荣,是历代从未有过的。
“那便多有叨扰了。”唐瑾安温言道,心下却暗生不爽。
颜鸩前脚带唐瑾安逛完却金台,后脚便有人来报。
“大人!国子监祭酒朱赫挟一众家丁跑了!大理寺来人想请您协查。”
淡淡扫了他一眼,颜鸩语气冷了下来,“当却金台是什么地方,三法司的人都死光了吗?”
拱手跪地的人心如擂鼓,这时,又一来报信的人径直扑倒在颜鸩脚边,他手脚并用,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瞟了唐瑾安一眼,欲言又止。
“都是自己人,说。”
那人风尘仆仆,声音沙哑,“旭州布政使被劫走了,押车的人全死了。”
唐瑾安静静听着,脑海中已然出现了尸横千里,血流成河的场景,她盯着颜鸩公服上的金蟒,黑瞳骤然缩紧。
“备马,让松桃带侦稽处的人先走。”颜鸩垂目看向跪在脚边的人,“去告诉他们,却金台不是菜市。”
唐瑾安再见颜鸩时,这人双脚一踮,便跨上马背,藏青劲装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双揪住缰绳的手,青筋微微鼓起。
“瑾安,等我回来。”
唐瑾安乖顺点头,“保重。”
颜鸩回头一呼,马蹄声如雷动,转眼,却金台门口只剩下唐瑾安一人和漫天尘灰。
几滴雨砸在她的脸颊上,她抬头眺望远天,乌云压得极低。
又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杀!”
天闪一晃,数十把弯刀同时出鞘,寒煞逼人。
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每一步都踩在血泊里,刀光直逼心口,颜鸩横刀一挡,将人踹翻在地,利刃将他捅了个对穿,皮肉四绽,拔出弯刀,滚烫的血喷溅到脸上。
雨打落叶的噪声模糊了周遭细密的脚步,血腥气在暗夜中浮动,颜鸩掂了掂手中的弯刀,积聚在虎口处的血水劈里啪啦地往下掉。
身后人影一闪,颜鸩单手撑地,旋身躲过三支冷箭,双脚刚落地,四周骤然跃起数条黑影。
暴雨如注,寒冷砭骨的水浇透了衣衫,刀锋碰击的声音陡然撞响,握刀的手被震得发麻,颜鸩卸掉了平日的伪装,褐眸中徒留下赤/裸/裸的狠厉。
削铁如泥的弯刀似毒蛇般钩绕上眼前人的脖颈,颜鸩压掌一挑,血线迸溅。
人头落地。
刀风依旧紧密,死死压制着颜鸩,擒贼先擒王,他们必须杀了颜鸩才有可能逃脱。
但他们低估了颜鸩,更低估了却金台。
密林间起了阵阴风,松桃攥着的宝刀上缠着碎肉断筋,她朝围着颜鸩的人群砍去,势如破竹,紧随其后的藏青色影子越来越多,弯刀看准时机便舔上脆弱的肌肤。
脚下的泥土被血水泡得发软,颜鸩就着冷雨抹了把脸,左臂上残破的衣料遮不住翻卷的皮肉,最要命的还是腰侧的旧伤,但颜鸩咬紧了后槽牙,生生忍住了剧痛。
她提刀走向跌坐在地上的男人,雨水将她的眉眼冲洗得更加可怖,残留在面颊上的鲜血衬得皮肤愈加苍白。
“你、你敢!你敢杀我,皇上诛你九族!” 男人惊惧,想抓起一把土石朝颜鸩砸去,奈何他浑身发软,手指竟抖个不停。
“旭州布政使。”颜鸩蓦地扯出一抹菲薄的笑,“欺男霸女,恶贯满盈,私藏逃犯,意欲谋反,这桩桩件件可冤了你?”
“我要见皇上!皇上!我……啊!”刀背抵住喉管,颜鸩蹲下身,“贪吞官盐,你的手爪子不老实。”
“我没动你的……”发紫的厚唇中溢出几个字,男人双腿一抽,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雨势渐渐小了,林间弥漫起一层水雾,惨白腥腻。
颜鸩从胸口掏出丝绢,细细擦拭着弯刀,松桃将一把令牌捧到她跟前,“大人,死了七个兄弟。”
“按规矩办。”收刀入鞘,颜鸩凝视着遍地横尸,心里生出一股无端的焦躁。
唐瑾安坐在窗边翻看卷宗,这些卷宗是颜鸩主动差人送来的,里面记载着却金台自成立起参与过的大小案件。
搁下毛笔,唐瑾安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从半开的雕窗向外看去,颜鸩屋子里漆黑一片。
雨彻底停了,困意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唐瑾安理好卷宗,吹灭了蜡烛。
“吁——”
颜鸩从马上一跃而下,却金台早已经乱作一团。
松桃拉住一个端着木盆的人,“怎么回事?”
“颜大人院子里走水了!”
“什么!”颜鸩倏地绷紧了脊背,她径直冲进东后院,走水的,正是唐瑾安的屋子,烈焰叫嚣,火蛇窜起三丈高。
灼热的温度逼得众人连连后退,颜鸩抓起一盆凉水便从头浇到脚,松桃看出她的意图,正要劝阻,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咽下了。
说到底,唐瑾安来却金台,就是奔着查颜鸩来的,可第一天到却金台便遭火烧,不论是不是巧合,颜鸩必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如今唯有颜鸩也遭火烧,才可保全自己,究竟谁是幕后推手?
松桃环顾四周,不得解。
“唐瑾安!”木梁从中折断,火星四溅,放眼望去,须弥榻旁蜷缩着一团白影,灰烟直往胸口里窜,颜鸩屏住呼吸,冲进火海深处。
唐瑾安一脸惊恐,浑身颤抖,火光被人挡住大半,她抬起头,视线尚且模糊,身体便被人从地上捞起来。
两人冲到庭院里,唐瑾安的屋子轰然坍塌,颜鸩体力不支,双腿一弯,侧身倒了下去,她将唐瑾安紧紧箍在身前,后背砸到坚硬的石砖上,腰侧的伤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颜鸩!”
垂眸看着一脸憔悴的颜鸩,唐瑾安的心刹那间缩紧,她想抬手抹去颜鸩脸上的黑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