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天》左右之手

96、脐带

　　刘灵，今年十二岁，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成绩不错，还是班里的一名小干部——劳动委员。虽不起眼儿，可是她一丝不苟的严谨让班级明亮清爽，让同学们有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刘灵，人如其名，是爸妈的小精灵。那家伙，如果这个家没有她，那还了得，爸爸刘松涛首先就得哭死。她家和别人家是不一样的，别人都是兄弟姐妹多，而她家只有她一个。那宝贝的不行。
　　在她未上学时，她家是在农村生活的。爸爸在镇上的一间工厂里打工，妈妈马娟在家带她并侍弄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童年的她是在泥土草地上和小黑一起翻滚着长大。小黑是她和爸爸在后面的山上玩的时候发现的。爸爸说，小黑还小，应该只有两个月左右大小。可能是走丢了，得先带回去，否则会死。这正和她的心意，她不希望小黑的主人找到它，她喜欢小黑。
　　妈妈在田间劳动，她就和小黑在田间捉虫子扑蝴蝶，光着脚丫跑进水塘里抓鱼抓虾。每当她跑出妈妈的视线，马娟一定会急得大喊，灵灵。哎。听到女儿的回答，马娟才会安心地继续干活。
　　每天收工时，马娟都会带着‘各式各样’的女儿回家。什么衣服撕破了、浑身是泥、跑丢了鞋…。有时候还要处理‘投诉’，什么追小飞虫的时候踩到人家田里的菜苗、什么水稻田里的水稻在她逮鱼虾的时候被踩倒了…。这类‘投诉’最多。马娟赔礼道歉，然后带着她一起去‘抢救’那些苗苗。
　　后来小黑长大了，倒成了马娟的帮手。刘灵在田间地头上玩耍时，如果有危险，它会第一个提醒。
　　每次爸爸刘松涛回家，那又是一种疯狂。刘松涛带着女儿在院子里骑车，玩游戏。到后面的山里去玩，爬树摘果子。还有小黑。
　　后来他们一家搬走了，村民们都很高兴。村民们对他们一家人直摇头，瞧这家子人，稀奇，一个屁黄毛丫头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天天调皮捣蛋，也不揍上一顿，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以后怎么嫁人？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刘松涛一咬牙，买房。他们用尽了积蓄还借了一些钱，在镇上买了一间‘鸽子笼’。那卧室是一推开门就是床，客厅只够放一组餐桌或是沙发，他们选择了餐桌，毕竟天天吃饭。厨房和卫生间差不多情况。刘松涛笑着说，中，很好，一家人就要挤在一起才亲。
　　他们主要是为了女儿，只有镇上才有小学。如果还住在村里，那么每天上学，灵灵就得早起一个小时。还有每天上下学的时间，都浪费在交通上了，女儿辛苦，他们不愿意。
　　刘灵的学习，刘松涛和马娟都没烦过神。他们没什么高要求，女儿多读点书多识点字就行了。别像他俩一样，没什么文化，只能去打工。
　　今天是1998年10月15日，平常的一天。刘灵放学走到校门口然后左转回家，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拦住了刘灵的去路，她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上下扫视着她。刘灵被女人的举动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里直发毛。
　　“你叫刘灵。”女人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焦急。
　　刘灵没有说话，爸妈早交待过她，有坏人。她看向四周，准备随时求救。
　　“你是刘灵，我是你亲妈。”
　　刘灵看着女人，往后退了一步。
　　“你出生于1986年，今年十二岁，你的养父叫刘松涛，你的养母叫马娟。我是你亲妈。”说完，女人突然拉住刘灵跪下，情绪崩溃放声大哭哀嚎，“刘灵，你救救你弟弟吧，只有你能救他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不能没人性啊，他可是你亲弟弟啊…你是我生的啊…”
　　刘灵呆住了，地上的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哪里来个的‘妈’哪里来个‘弟弟’？她心里只有恐惧，她想回家想见到爸爸刘松涛妈妈马娟。她拼命地在这个女人的手掌中挣扎，想要逃脱。可女人的手指像一副铁掌将她牢牢地控制住，她无法挣脱。女人由于极度悲伤歪倒下去，刘灵也被她拉倒。
　　周围看热闹的人慢慢围了上来，有认识刘灵的人去她家报信了。
　　“你是谁呀？干嘛拽着人家孩子不放啊？”
　　“我是她亲妈，她一出生就被送走了，她是被领养的。”
　　啊…，周围的热心肠们一片哗然，紧接着是一阵窃窃私语。哦，是领养的原来…这个是她亲妈…哟，可怜…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家可真是藏得深啊…
　　人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狗或猫一样。看着刘灵。
　　这字字句句像刀一样扎进了刘灵的心里。她像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她的世界就在这一天崩塌了，她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仿佛一切都与她不相干。
　　不知道过去多久，爸爸妈妈都来了。她才从铁掌中被解救出来，妈妈将她紧紧地护住。将她带回了家。
　　她进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没有理会妈妈的呼喊和眼泪。还有看见她直摇尾巴的小黑。她瘫倒在床上，睁着眼睛却没有焦点，也没有眼泪。她回想着刚刚的一幕，像是别人的事。与其说她已麻木，不如说她死了，刚刚被杀死。
　　门外的妈妈凄凄艾艾，小黑呜呜咽咽。可是她无法去安慰妈妈安慰小黑，她已经死了。
　　开门的声音响起，刘松涛回来了。刘松涛心疼地望着妻子，才半天妻子仿佛老了一大截，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走到刘灵的房门口，举起手预备敲门，但又无力地放下。他就站在门外开始讲述。
　　“灵灵，对不起，我们是准备等你大一些再告诉你的。”他停顿一下，才艰难地说出了口，“是的，你不是我们亲生的。”
　　这么残忍的事实，他们俩口子为此做了很多方案，想减少女儿的痛苦。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情形。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女儿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由亲生母亲‘揭发’。
　　当年，马娟在结婚后一直没能怀孕。于是去了医院做了许许多多的检查，才发现了——纵膈子宫，导致了不孕。她做了许多治疗，有些治疗不但贵而且还要命，马娟都忍受了下来，可是这一切的努力都徒劳无效。最后，刘松涛吼她，别再治疗了，没孩子就没孩子。走，回家。
　　于是想领养个孩子的念头逐渐强烈起来。机缘巧合他们收养了刘灵。
　　刘松涛和马娟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们不想让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不想被别人背后议论他们一家人。在农村不管什么原因，没孩子是大事，没儿子是大事。
　　马娟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刘灵。她大概只有二十多天，还没满月。一个皱巴巴的小人儿，缩在襁褓里。脸就一个苹果大小，抱在手上只有襁褓的重量。本在熟睡中的她拼命地想睁开眼睛，想看看她的新妈妈。小眼睛张开一条缝，再大一些，再用力一些，连小嘴巴都张大了在鼓劲。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着马娟，马娟看着她。马娟从此再也放不下这个孩子了。
　　“我为什么会被你们领养？”
　　刘松涛没想到女儿会回话，他连忙解释说道，“我们因为身体问题不能生育，所以想领养一个孩子。”
　　“亲生父母为什么把我送走？”
　　“他们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你是第二个，他们想要一个男孩。于是…我们遇见了你。”刘松涛竭尽所能组织语句，生怕女儿听了伤心。
　　刘灵想起了那个女人口中的弟弟，“现在为什么她突然想起来已经送出去的我？”
　　“他们的孩子病了，是肾脏出问题了…”
　　“我能做什么？”
　　“他们好像是要移植肾脏…，他们都配型了，说是不合适…。于是想到了你…”
　　…什么是移植？她听不明白。生病应该去医院，找她也没用啊。
　　“我直接拒绝了，所以她才会找到学校。你现在既然是我的孩子，我就能做主。如果配型成功，就会拿走你一个肾脏，可你还那么小，不行，绝对不行。要我的都行。”
　　哦，这回她明白了。女人不是要她不是想她，而是要她的一块——肾脏。是她肚子里的吗？怎么给她？干什么用的？给她后自己怎么办？好多问题她都想不通，搞不懂。
　　“灵灵，你别怕，爸爸妈妈在啊。这件事情我们来处理解决。”
　　然而事情并不像爸爸说的那样简单。
　　第二天她一到学校就发现了异样。首先是送孩子们的家长，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然后是同学，原先和她关系还不错的小伙伴，竟然开始有意疏远她。说是不跟捡来的孩子玩，难道是她的错误吗？
　　她的同桌直接问她，“刘灵，你的腰子给你亲弟弟吗？”
　　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腰子？
　　“肾脏啊。我妈说的。原来你是捡来的，你亲妈来找你要腰子。你给吗？”
　　晕，原来人们只关心她的‘腰子’，她是捡来的。可这些都跟他们无关。
　　她变了，由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寡言，她再也不想去学校了，学习一落千丈。
　　虽然刘松涛在跟她亲生母亲联系商讨，可是她亲生母亲一刻也没有放弃对她的紧逼。经常去学校堵她。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然后是用血缘压迫，最后就是撒泼发狠。刘松涛只好和妻子去接送孩子，能避开一时是一时。
　　第一次协商，是两家人在一起。刘松涛夫妇和刘灵，刘灵的亲生父母，双方开始了协商。刘灵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没有关心没有思念，只有陌生。这个亲生父亲似乎只关心她的肚子，他看了好几次。每次看一眼，都让刘灵不寒而栗。而亲生母亲的眼神让她联想到物品，她是她的一件不用的物品，现在只是有需要而已。
　　“先配型，别的都不用谈，配不上什么都不管用。”刘灵的亲生父亲反复念叨的话。
　　“如果配型成功，你们要怎么办？在哪里做手术？我们灵灵将来怎么办？”刘松涛想知道他们的想法。
　　因为刘灵的亲生父母一心只想着救儿子，根本不顾及刘灵。
　　“先配型。”他们只说出这些，刘灵的事他们避而不谈只字不提。
　　果然，他们是一步步套。如果一旦配型成功…，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刘松涛不敢想像。
　　第一次协商无果。
　　可是很快刘灵的亲生父母要求了第二次协商，他们约在一家酒店客房里。刘松涛夫妇和刘灵又再次来到。可当他们进入房间时才知道，刘灵的亲生父母已经邀请了电视台的记者们。房间里是长炮□□地架设着各种器材，阵势盛大。马娟一见到这场面，腿都哆嗦了。刘松涛真是气愤，这么小的女儿，让她如何应对啊。他果断地把妻子和女儿推出房间。什么脏水什么恶语冲我来。
　　刘松涛进到房间坐下，冷静地望着他们。他必须保持冷静理性。
　　“你好，你是刘灵的养父刘松涛吧？我是市电视台的记者…”这位电视台的记者开门见山做了自我介绍。
　　刘松涛打断了记者的话，“你好，我是刘灵的父亲刘松涛。”着重说了父亲这两个字。
　　“哦，”记者同志不以为然地笑了，他立马切入主题，他只管他需要的东西，“现在呢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刘灵和她的亲弟弟的捐肾配型的事情。我们今天约到了这两家人，希望事情能有一个圆满的解决。”他从镜头前转头对着刘松涛，“能说说这件事情吗？谈谈你的看法。”
　　刘松涛慢条斯理地说道，“捐赠是一件严肃的事，应该是本人做主的事。我们不知道这事。”
　　“呃，”记者卡壳一秒，很快调整恢复，“是的，是的。刚才我们已经和刘灵的亲生父母交流了，了解了一些事情。他们全家都做了配型，但是都不符合。可以这么说，刘灵是最后的希望了。”
　　记者镜头对准了刘松涛，枪口对准了他。
　　“我们灵灵是他们的最后的希望，我们灵灵的希望呢？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身上拿走一个肾脏，是多么简单的事吗？是拿走一个玩具吗？我宁愿拿我的！”
　　刘灵的亲生母亲急不可耐地抢着说，“不是还没配型吗？还不知道行不行？”
　　“都不知道行不行，你们就如此步步紧逼？”
　　“我们是着急，时间不能等了。孩子在医院里生不如死，都是父母怎么不理解呢？”
　　“所以你就去学校堵，去暴露她的身世，让她生不如死？”
　　“她这点委屈算什么？我们儿子那是生与死啊！她凭什么娇气，她是我生的。”刘灵的亲生母亲气急败坏地大喊道。
　　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两个都是她生的孩子啊。为什么她不爱刘灵？口口声声地说刘灵是她生的，为什么不会为她着想？同样的十月怀胎，一样的血脉相连，就因为刘灵是个女孩？！
　　如果女孩是罪，那么不要忘记，她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女孩，一个女儿！
　　而另一个毫无血缘没有生刘灵的人却在拼命地保护着刘灵。
　　“所以你们抛弃她，然后又回来找她要肾脏。我可以说，大声地说，你们可以当她死了。我说的。你们第一次抛弃她时杀了她一次，如今你们是第二次杀了她。”
　　“她是我生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算老几？”
　　“我算她父亲，有法律保护。”
　　“难怪你生不出孩子，你就该绝种。你是个挨千刀的…断子绝孙…”
　　等她骂累了停下，刘松涛淡定地说，“你可以再生，然后救你儿子。”
　　然后刘松涛的脑门是先是挨了一拳，紧接是指甲…。他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反正浑身都疼。嘴角鼻子都在出血，眼睛也看不清，眼前红彤彤的一片。身上都是脚印。终于被拉开了。
　　刘松涛摇摇晃晃地好半天才站了起来，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从此，我们刘灵再也不欠你们了。”
　　然后毅然转身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他要先找到洗手间，洗掉脸上的血迹，他不知道自己伤的怎么样？也不能让妻子女儿看到他这样。但是眼前一片通红，看不清。等妻子和刘灵走到他跟前，他才看清。
　　“你们在这儿，我还在找你们呢。”他擦掉右眼前的血迹，但还快血又流了下来。
　　妻子和刘灵一块扑了上来，抱着他痛哭。
　　“爸爸，他们打你了？”
　　“怎么伤成这样？还有天理了吗？我去找他们。”
　　刘松涛一手抱住妻子，一手搂着女儿，“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回家。”他不由分说拉起他们离开了酒店。
　　市电视台当晚就在访谈节目中播放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马娟和刘灵才知道刘松涛都经历了什么。刘灵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
　　市电视台的节目引发了全城的关注。大家闲谈中都会聊上几句，捐赠还是不捐赠，各占一半。也将刘灵一家推至风口浪尖。
　　刘松涛最担心的是女儿，小小年纪承担了不该承担的一切。童年时的心灵的创伤，往往会影响一生。怕她在学校受到歧视。然后就是妻子，怕她也会遭受异样眼光。
　　马娟说，什么异样的眼光，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侍弄菜地，就那几颗菜还敢翻我白眼。倒是你，同事们会不会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刘松涛笑着说，怎么人难道是分能生、不能生的吗？不能生，还不让人工作了。
　　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过段时间谁还会记得？他们最担心的是刘灵。
　　刘灵心怀内疚，她觉得自己应该加倍努力，才能报答养父母。她和往常一样，早上起床吃早饭去学校，中午回家吃饭午休后去学校，下午放学回家写作业写试卷，成绩恢复的很快。几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这让他们稍稍放下心来。但是他们与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障碍。
　　进入十二月的一天，下午突然变天，刮起了大风气温陡降。下午放学回家，刘灵有气无力地坐着写作业。马娟发现她两颊通红，一摸额头，发烧了。妈妈喂了她退热药，她就去躺下了，她一直在昏睡。迷迷糊糊中，有人一直在给她擦身体，换衣服。喂水喂粥还有果汁…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醒了。浑身轻松了，烧也退了。她看见了趴在床头的妈妈，还有在床尾的爸爸。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她开始啜泣。爸妈的爱融化了她的内疚。
　　妈妈几乎是立刻清醒了，“怎么了？是不舒服？做噩梦了？”
　　她拼命地摇头。
　　刘松涛也醒了，看到女儿哭，他束手无策。他着急地站在床头。还有焦急的小黑。
　　“妈妈，”
　　嗯。
　　“爸爸，”
　　哎。
　　“我爱你们。”
　　刘松涛和马娟吃了一惊，没想到女儿会在此时吐露心声。他们在心里回应道，“女儿，我爱你。”
　　他们的爱深埋在心中，只会做却不善于表达。
　　“脐带会断开，而我牵你们的手今生今世也不会断开！”刘灵紧紧地握住爸妈的手。
　　他们听到了此生最动听的一句话，他们之间没有脐带的连接，但他们之间的‘手脐带’今生今世也不会断开。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障碍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的刘灵就去上学了。“妈，我走了。”
　　“嗯。”马娟应声回答。
　　啪，门关上了。
　　马娟立刻脱下围裙，悄悄地打开门跟了上去，女儿生病才好一些，她不放心。其实她还有一些其他的顾虑。
　　刘灵轻松地走在前面，快到校门口了。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孩子走近刘灵，她们悄悄地低声私语。刘灵停下转过身面对她们。
　　“对，我是领养的。”她勇敢的大声说道，“你们都是爸妈生下的，没办法退换。我是自己选择的爸妈，我的爸妈选择了我。”她朝着她们骄傲地抬起下巴，然后转身昂首挺胸进入校门。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她的话，都瞠目结舌。
　　马娟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但她笑出了声。回去啦，好几天没去菜地了，今天得去看看还剩下多少？噢，中午想吃点好的，对，先去买只鸡，刘灵爱吃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