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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荣光 ...

  •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大帮警员赶到了,他们有的还穿着便服,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粉色印子,眼神却惶然不安。
      曾经接过云杉的小警员红着眼睛揪住了高于会的领子,他知道是这个人把他师傅带走的,但他师傅再也回不来了。
      “我师傅呢,为什么啊,你把他还给我啊,你带走了他也要把他还回来啊!”
      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抱住他,派出所的所长朝高于会敬了个礼,转身严厉地训斥他,“严暮,你是一名警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持基本的冷静,你师傅是个好警察,他教你对师长上级动手吗?”
      青年摇摇头,挣扎的动作渐渐收起来,抓着头发滑坐在地上,像离群的幼兽,愤怒而萧索,有人别开头抹眼泪,有的坐到他旁边,肩膀靠在一起。
      高于会正了正被抓皱的衣领,朝着停尸的方向肃立,双目如炬,声音含了铁血,“林时序,隶属于安全部特勤队第十一届第九名成员,服役于该部队十四年,恪尽职守,悍不畏死,一八年在打击境外恐怖组织行动中只身蛰伏敌后数十天,一枪击毙敌方首脑,为行动的胜利奠定基础,一九年在人质营救行动中开枪点燃数千米外的火药引线,掩护部队安全撤离,无人伤亡。二零年在沙漠中执行追剿任务,伤口感染,右臂截肢,暂离特勤队,先后于宁北、北海、兰城基层派出所履职共七年,二零二八年,受安全部召,重新归队,在N字号特大毒枭围捕行动中不幸暴露,因公牺牲。”
      “至此,安全部特勤队十一届一百二十九名成员,尽数报国;安全部特勤队十一届番号,永久封存。”
      随着高局的话音一字字落下,一段被深埋的污迹斑斑的过往终于尘埃尽拭,显露出原本明亮鲜艳的炽色光华,那是热血与信仰交融的青春岁月,是一群看不清面目的年轻警察无怨无悔的荣光。
      众人失语的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沉痛悲愤的眼底烧起一把烈火,锻造出的信仰灼热滚烫,眼泪浇下去,淬了火,从此坚不可摧。
      林时序的父母赶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这段话的尾声,林母捂着嘴,不肯哭出声,林父抱着妻子的肩膀,眼角泪光闪烁。他们步履蹒跚的相互扶持着走向自己的孩子,云杉闭着眼睛靠在窗边,听见有人唤她,才睁开了眼睛。
      和林时序的父母对视的那一刻,云杉生出一种时空逆转的错乱感,仿佛她回到了十三年前,不同的处境,同样的痛楚。
      她艰难地站起来,低声喊了句叔叔阿姨,然后把空间给他们让出来,之后的几天里,她没有再出现过。
      高于会再见到她是林时序的追悼会,她穿着一件白裙子远远看着,那方盖着国旗的小盒子被林母抱进怀里,哀乐响起,她都一直站在原地,眼神无波无澜。
      等到仪式结束,云杉终于走向这边,高于会始终分神关注着她,看着她神色逐渐露出几分柔软,小心翼翼地抱了抱林母。
      她将一张卡递给了林父,林父不肯收,被她又放进了林母手心,“阿姨,我跟先生都是时序最要好的朋友,现在时序已经离开了,这点钱只是为了二老以后生活能够轻松一点,不然对不起时序多年照顾我们的情谊,我们也不能心安,我们都没办法常伴在二老身边,你们收下我们才放心。”
      云杉言辞恳切,林母含泪将卡递给丈夫,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孩子,你要好好的。”
      云杉神色微闪,轻轻点了点头。
      仪式还没结束,有两个青年人帮忙操持,是林时序的堂哥堂嫂,云杉同他们打了招呼,悄无声息地又离开了。
      高于会跟上去,云杉走出去没多久就站在原地等他。
      “高局。”云杉笑起来,本该明媚生辉,瞧着却伤心难耐,睫毛被打湿,鸦羽一样雾蒙蒙的,“您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吗?”
      高于会愣了愣,云杉又笑了笑,边转身往前走边伸手朝后挥了挥,“别食言。”
      高于会笑得苦涩,忘不了,怎么能忘。
      春天的时候他被邀请做了一对新人的证婚人,佳偶早成天作之合,看彼此的眼神温情的抽不了身,同年冬天,他在晚上接到电话,通知他,他的队员被人杀害在了离家两百米的马路上。
      他连衣服都没穿,套着睡衣从家里一路冲过去,蓝红交错的警灯长鸣里,隔着警戒线,他对上血泊里的一双眼睛,绝望空洞,麻木成一潭死水。
      那天的雪下的特别大,地上厚厚一层,上面躺着个人,胸口一个血窟窿,身子底下全是血,殷红的一大片,一个姑娘跪在血泊里,怀里抱着青年的上半身,眼睫毛上沾着雪,露出来的胳膊冻得发紫,像一尊雕塑。
      没有人拉得动她,也没有敢去碰她,只要有人伸手,就会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盯得发怵,最后是高于会走过去跪在她面前,试图劝服她。
      他说了什么那姑娘八成一个字没听进,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姑娘终于开了口,“花,那是他买给我的玫瑰花,能帮我把它拿过来吗?”
      高于会扭头,一束玫瑰躺在腿边,花开得很娇艳,花心里还沾着露水,下了雪,显得更加娇媚,他攥了攥拳,把花捧过去。
      云杉接过花,仔细地看了看,凑上去嗅了嗅,把花小心放进怀里,慢慢低下头,小心去吻萧疏的眼睛,那个吻薄如蝉翼,却烫疼了高于会的心口。
      他伸手去扶云杉,被拦住,她盯着他问,如果有一天她也为信仰而死,能不能跟她的爱人合葬?
      他说,能。
      十三年了,他以为她忘了,她却害怕他忘了。
      天意捉弄有情人啊。
      云杉往外绕,却在大门口见到了舒以安,姑娘已嫁作人妇,身侧站着高大温润的男人,云杉问候她。
      “来啦,去看看他吗?”
      以安点了点头,眼圈泛红,丈夫见状握紧了她的手,以安回握,努力克制伤心。
      云杉走过去抱了抱她,“以安,你们来看他,他一定很开心。”
      “云杉,他们都一样,明知道这条路这个结果,却还是一定要走,你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一直陪在他们身边,我不是,我只是来看看他,我敬佩他。”
      云杉轻轻拍拍她的背,“以安,你要幸福啊。”
      “你也是啊。”
      “进去吧。”云杉和以安的丈夫打了招呼,顺着原来的方向离开,以安忍不住回头去看云杉的背影,她走的很稳,肩脊绷得笔直,隐约透着强弩之末的味道。
      舒以安靠在丈夫怀里,眼泪蜿蜒而下,故友四人,接二连三,穷途末路。
      云杉是真的已经无处可去,她把用得到的东西带到了办公室,其他东西租了个小仓库堆着,都挂在二手网站上,多年的积蓄打给了父母,祁顾的卡留给了心心,房子卖掉凑了钱给林父林母,车倒是还留着,她这几天就是在车里过的夜。
      她最后还是回了医院,销了假,偶尔住在办公室,偶尔在车里将就,直到被付郁堵在办公室。
      男人神色难辨,隐隐透着凶厉,“云杉,你把房子卖掉了,你住哪里?”
      “办公室,车。”付郁的视线往办公室的沙发一扫,压下去的怒火随着心疼又烧上来,这种环境,分明就是在折腾自己,可是对上云杉,他总是一败涂地的。
      “你别住这里了好不好,我们可以租房子住,租个小的简单的,一个月不贵,工资可以负担的。”付郁耐心地打商量。
      “我本来是打算租房的,但现在觉得没必要了,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云杉的话给付郁迎头一击,他愣愣反问了一句,“什么?”
      说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云杉也没躲,像是耗尽心神后的疲累。
      “付郁,我申请了中非医疗援助,这个月底就要交接离职了。”
      付郁盯着云杉,盯着盯着眼睛就红了,他握住云杉的手不断收紧,低声的质问更像哽咽,“云杉,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不肯爱我呢?”
      付郁低垂着头,将面前的人半拥入怀,他的下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云杉察觉到那块布料有些濡湿。
      “为什么啊?”他绝望地问。
      “付郁,你看,你在我面前总垂着头,别垂着头去爱人,你那么好,要昂首从容,要重新开始。”
      “付郁,你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画的那张画就是我的爱人,我学画画,是因为思念他,我也只画他,所以,一开始就是错的。时至今日,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很感激,可也只有感激,我始终只爱他。”
      “付郁,你真的错爱。”
      那天临走的时候,付郁在擦肩而过的位置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云杉没有回答。
      付郁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的,压得很低,听上去有点惨。
      云杉走的时候本来没想惊动任何人,但祁顾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拖着温竹青赶来机场送她,祁顾的本意是想要挽留的,但云杉淡笑不语,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祁顾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摸了摸她的头,嘱咐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温竹青也抱了抱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去吧,你是个好医生,从来没有违背自己的初衷和信仰。”
      “谢谢温老师,”云杉又看向祁顾,“小舅舅,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我把房子卖了,有一些东西放在一个租来的小仓库里,我的东西都可以扔掉,卖不出去的也都丢掉,但有一些东西,如果方便的话,请您代为保存,或者交给,二老。”云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顿了一下。
      祁顾听着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说辞,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温竹青扯住了。
      “小舅舅,我要去找属于我的荣光了。”云杉朝他们挥了挥手,她看到付郁也来了,是付郁先走过来。
      青年递给她一个红色的平安符,笑起来温暖柔和,“带着吧,就当作,放不下你的人的牵挂。”
      云杉收下了,她伸手同付郁拥抱,“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飞机起飞,付郁不清楚云杉知不知道他送她平安符是祈求她平安无恙的意思,纵使她永不再踏足这片土地,纵使他一生再也无法与她重逢,只要他知道她活着,这些就够了。
      气流吹乱了他的额发,付郁没有去管,噙着笑往外走,三千多个台阶,三拜九叩,二百零八块泥砖,一块一叩首,换唯一一个拥抱,值了。
      温竹青开车往云杉发来的地址赶,祁顾坐在副驾上,脸色冷的不敢恭维,地方到了,温竹青没有开车门,祁顾也没有下车。
      “阿祁。”
      “嗯。”祁顾应了一声,听上去很低落。
      “竹青,我怎么跟萧疏还有我姐姐夫交代,我根本拦不住她。”
      “那就不要拦她。”温竹青看了一眼祁顾,然后直视前方,眼神炽热坚定,仿佛穿透眼前去往某个时空,“她是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她的信仰,选择医援是她的荣光,云杉和萧疏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他们为信仰而生,也注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即使再危险,也难以熄灭心中的火种。”
      “祁顾,这是云杉自己的人生,她要自己选择,别人无权干预。”
      祁顾盯着温竹青看了很久,突然冒出一句,“怪不得你是她的老师,你们也很像,也是同一种人。”
      温竹青忽然笑了,“我不是,我舍不得你,所以没有那么勇敢。”
      祁顾也笑,两个人往里走,仓库不大,一些没卖出去的家用电器都在一边摆着,有两个箱子倒是被盖上了一层防尘布,想来就是主人珍爱之物。
      祁顾连布带箱子往车上搬,温竹青要搬另一个,被祁顾一个眼神制止,他无奈地解释自己可以,但祁顾不予理会,自顾自把两个箱子都搬上了车,温竹青只好打量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
      “上车吧,我待会找人把这里的东西都收好送到宁北,送回他们当时住的房子里。”
      “他们那房子还在?”
      “嗯,云杉走了我就找人定期打扫,给他们留着呢,倒是没想到,这些东西先住进去了。”
      温竹青没再说话,命运弄人,由不得自己。
      回到家,祁顾把箱子搬进书房,跟温竹青一块收拾,第一个箱子打开,他们愕然地对视一眼。
      满满一箱子男性的衣物,一年四季的都有。
      “是萧疏的。”祁顾说道。
      打开另一个箱子,一大半还是衣服,箱子里放着一个小箱子,打开却只有三样东西,一个信封,两本结婚证,一块金属牌。
      祁顾别开眼,温竹青取出金属牌,细细摸过每一个数字,哑着声音问,“这是,”
      “萧疏的警号。”
      温竹青小心放回去,又拿起信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上面写着家眷亲启,另一封却是云杉亲启。
      祁顾显然也看见了不同,他先拆开那封家眷亲启,信不长,云杉写给他们的。
      父母亲爱在上:
      云杉三十有四,一生从心坦荡,学医行医,此生傲事。中非一行,虽危机四伏,但实为云杉梦寐以求,医生就该去到最需要她的地方,去到生命正在流逝的地方,唯有如此,方不辜负毕生所学,求学艰辛,云杉已决意长留,注定无法生归。云杉此生并无大憾事,唯有一件,爱人生离,刻骨思念,故此,若云杉不幸早逝,烦劳诸位将我与爱人同葬,再续前缘。
      此行山高水远,云杉亦深知任性所在,令亲长伤心之处,万勿原谅,就此止笔,盼望父母亲长平顺安宁。
      另一封,却是十三年前萧父萧母写给云杉的。
      吾儿杉杉:
      知你心善性执,与小疏情谊深重,然小疏已去,我二人心疲力竭,满目伤怀,好在仍有照料己身之力,唯恐你见我二人伤情,就此远走,此生难见,勿念勿牵。吾儿杉杉,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千万忘尽前尘,莫回头。
      故时伤情,虽纸笺泛黄,仍力透纸背,叫今人不堪回首。
      祁顾把两封信都收好,将云杉那一封重新抄录了两份,一封寄去了桐水,一封寄去了德国,萧疏的父母定居在那里。
      他把萧疏的衣物也都重新挂回了他们婚房的衣柜,又将云杉已经卖出去的东西尽力重新找回来,将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重新装扮成一个家。
      或许有一天,云杉就想回来了呢。
      还有个家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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