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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老病死,悲离合 ...

  •   云杉入职以来几乎没怎么休过假,去年下半年接连出事,她干脆把攒了这么久的年假都一起休了,足足有两个多月,回兰城以后她本来还计划了一场旅行,但终究没有成行。
      齐教授病了。
      老教授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是料想之中的,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几个月前分明还是精神清明的样子。
      老教授住进了五院,云杉亲自照顾他,往往是下班了一陪护就是一个大夜,齐教授见不得她这么熬,赶也赶不动,只能每天清醒过来的时候握一握她的手,给曾经这个学生一点力量。
      云杉红着眼别过脸,老教授研究了一辈子医术,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也看的开,反而是他们这些小辈,这个时候还要受他照拂。
      眼看着老教授的身体机能一点点衰弱下去,云杉知道,时间到了,今年是她第六年做医生,依旧对生死怀有敬畏。
      云杉给祁顾打了个电话,大概说明了一下这边的情况,把选择权留给了温竹青。
      温竹青第二天下午到的,祁顾陪着他,云杉刚下了手术,换好衣服,在齐老病房前撞见了他们,温竹青脸色很黯然,一旁的祁顾只能握紧他的手。
      云杉率先走过去,温和笑笑,“来啦。”
      温竹青略一颔首。
      “要我进去帮你打声招呼吗?”
      “不用,我自己去,谢谢小师妹。”温竹青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
      “温老师,你是我的老师。”云杉认真道,温竹青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快的抓不住。
      他没说什么,匆忙点了两下头,抓在门锁上的手有点凉,手心黏乎乎的。
      病床被半摇起来,床上的老人满头银发,但打理的很整齐,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望着门口,像在等谁。
      温竹青一滞,下意识看了眼云杉,云杉微微摇头,“教授每天都在等你。”说完,云杉轻轻关上了门,把时间留给这对师徒。
      温竹青慢慢走过去,蹲在老师面前,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无措慌乱,齐天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递给他。
      “老师。”温竹青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轻轻握住老师的手。
      “回来了就好,伤口现在还疼吗,成家了吗,身体还好吗,坐,坐着说。”
      老人没有一丝怨怼,殷殷关切,并不问起他的痛事,温竹青心中酸涩,觉得感恩,又觉得歉疚,话都哽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
      齐天然看得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手,循循善诱,“竹青啊,你是我最好的学生,对医术对病人的心也纯,后面的事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你呢,是个好医生,好孩子,没愧对任何人,这么多年,你是苦了自己了。”
      “老师,对不起,我当年不辞而别,我,,很对不起您的爱护和培养。”
      老人咳了几声,温竹青连忙伸手去扶他,被齐天然抓住手腕捋了捋,“没事,没事,别急,老师在呢。”
      “老师。”温竹青喊了一声。
      齐天然看他一眼,缓缓地开口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讲求的是一个缘分,你愿意认我这个老师,我也看中你这个学生,这就很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没可能的事,我对你的期望不是你要救多少人,而是你过得开心,过得好。”
      温竹青对上老师温和宽容的眼神,鼻头一涩,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了,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爱人,他很爱惜我,也很关心我的手,自己亲手帮我做按摩,给我找最好的医生,从不放弃我,我们现在在一起生活,我在中学做校医。”
      齐天然眼睛一亮,“学校,学校好啊,跟孩子们离得近,心思干净,人开心。云杉那孩子,不就是你遇见的缘分。”
      温竹青一愣,齐天然已经把云杉喊了进来,他看见门外的祁顾,怔了怔,把人也一起喊了进来。
      云杉不着痕迹地推了祁顾一把,祁顾上前一步,朝着齐天然鞠了个躬,恭敬地喊,“齐老师。”
      齐天然笑着朝他招手,祁顾走到了齐天然的另一端,齐天然握住他的手,和温竹青的交叠在一起,“好孩子,竹青跟我说了,说你待他很好,竹青也是个好孩子,但性子倔,你呢,多担待点他,实在生气呢就来我坟前跟我说说,我进他梦里教训他,就是呢,别抛下他。”
      齐老的身体已经到了末途,一段话又喘又咳断断续续说了很久,祁顾使劲握住温竹青的手,向他保证,“齐老师,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您放心。”
      齐天然点头,又温切地看了一眼温竹青,让他从地上起来,端正站着,又喊了云杉,云杉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走上前来,看了眼温竹青,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温水握在手里,面向温竹青端正行了三礼,然后双手把纸杯捧到了温竹青面前。
      “温老师。”云杉郑重而哽咽。
      温竹青脑子轰的一声,木然地站在原地,耳边响起细微的鸣啸,一切的断壁残垣都被烧成灰烬,扬起一场大风。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已经紧绷变形,手臂僵得像一块石头,难以控制颤抖的声线。
      “竹青,云杉是个好学生,你是她的启蒙老师,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收下了这个学生,我想,你那么费心教这个孩子,应该是愿意的。”
      “老师,谢谢您。”温竹青接过来那杯水,低头抿了一口,眼泪掉进被子里,无迹可寻。
      齐天然笑了笑,朝着温竹青伸出手,在手抬到半空的时候,骤然下落,无力安详。
      “老师!”
      温竹青这辈子痛彻心扉有两次,一次是父亲去世,去世时仍旧恨他不忠不孝;一次是现在,恩师逝世,离开时依旧牵挂他无依无靠。
      齐老钻研医术一辈子,无妻无子,亲戚来往也少,晚年时身体也很好,坚持不要旁人照拂,笔耕不辍,大概是半辈子的心血已经成功,著作一出版,人也迅速衰败,短短三个月,云杉只来得及照顾他三个月,温竹青竟只来得及见他一面。
      他们操办了齐老的葬礼,黎希珉也从国外赶了回来,通红着眼冲进灵堂,一见老师的遗像就跪在了地上。
      来往祭奠的人很多,黎希珉主动陪温竹青招待客人,恭敬有礼地喊师兄,算是为这颗明珠拂尘。
      等到半夜,客人都散去,云杉劝黎希珉去休息,他深深看了眼老师的棺椁,点点头往外走,云杉去送他。
      温竹青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天空,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祁顾安静坐在他身边。
      “顾哥,我这辈子,欠了老师太多,上学的时候,他就替我收拾烂摊子,带我进实验室,给我找项目组,逢人就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出了事,我一声不吭躲起来,他四处找人打听我的消息,想要偷偷关照我的生活,我却自私地一躲再躲,让他老人家伤心失望;到最后,他还替我收学生,想给我留希望和宽宥,可我竟然只见了他最后一面,我竟然让他等了我半辈子,我,我好想他啊,我想他还能拍拍我的肩膀,顾哥,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温竹青在祁顾肩膀上泣不成声,祁顾沉沉吐出一口气,忍住因为难受带来的抽噎,小心又轻柔地拍他的背,除了陪伴,他不能替他分担。
      一日为师,终身照拂,代为收徒,不离不弃。
      这样的大恩,遇见了是人生幸事,失去了就得在心底砸一个坑,想起来都会有风声。
      黎希珉下榻的酒店不远,两个人走过去,云杉走在黎希珉身边,几个月不见而已,他就已经沉稳许多,刚刚在葬礼上已经能够忍着悲痛周全妥帖,云杉又心疼又骄傲。
      “在国外怎么样,很辛苦吗?”其实是白问,人又瘦了一圈,已经有些单薄,怎么可能不累。
      “还好,你呢,应该也不轻松吧。”
      云杉轻笑,也说还好。
      “云杉。”眼看着就要到酒店大门,黎希珉站住脚步喊她。
      云杉也挺下来注视他,黎希珉从西装口袋摸出一张照片,却没有立即递给她。
      “我记得你是桐水人,高中应该是在桐水一中读的吧。”黎希珉没等她的答案,似乎早有定论,“我初中的时候也在桐水待过一段时间,前段时间在国外遇见一个在那边定居的华人朋友,她和你是校友,经她提醒,我才想起,我早就见过你。”
      云杉皱眉,静静等候他的下文。
      “她叫张槐安。”
      云杉一愣,好一会才问,“她,还好吗?”
      “她很好,她的丈夫在华人校舍做管理,有一次聚会她随丈夫来赴宴,她无意看见了我们的合照,就向我问起你,知道你过的还好,她也很开心。”
      云杉偶得故人讯息,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轻松,黎希珉看了她一眼,也微微勾起唇角,下定决心一样,将手上的照片递过去。
      云杉接过照片,脸上的表情凝住,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照片上的她还很稚嫩,穿着一身校服,上面满是马克笔的黑色字迹,伸手抱住她的少年也一样,好看的眉眼温柔明亮,衣摆扬在风里,微微一笑就能牵动她的全部心弦,不论那年十七岁,还是如今三十四岁。
      黎希珉望着她沉溺的眉眼,心口的疼痛沉默寡言,他别过眼,大踏步地往前走,至此,全线认输。
      “师姐,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原来我真的见过你爱他的样子,像一束风找到了栖息地,也原来我早就承认过你很爱他,爱到将自由的意义都赋予他。
      黎希珉当时十三岁,被爸妈带着出去旅行,又得了心爱的相机,一路上风土人情拍个不停,黎爸爸黎妈妈纵着他,车开过桐水一中门口的时候,黎希珉刚好抬起镜头,他欣羡地看着那对年少的恋人相拥,私自定格了他们的永恒。
      初入五院的时候,他满腔的雄心壮志,以为自己要跟最好的老师,做最好的医生,可是主任随手把他指给了站在人群里一言不发的瘦弱姑娘,她抬眸看过来的目光温和平静,好像生不出一丝波澜的海面,一眼就让他觉得不适。
      主任说,那是神外悬壶济世的女圣手。
      于是在后面的几个月里,自恃天之骄子的黎希珉像一杆打不歪的楞头旗,处处跟这个耀眼的师姐较劲,迎风招展的散播傻气,他不知道,直到有一次返回去拿资料,等不到电梯,爬楼梯的时候在楼梯间听到同事的笑语,说他活在象牙塔还没出来,谁的面前都要表现,他悄悄地退回去,连资料也忘了取。
      是云杉拿出了备份资料交给他,二月天,他盯着姑娘额头上冒出来的细汗发懵,后来才知道是她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跑回去拿了资料,还若无其事地讲是备份。
      后来,她假装在食堂偶遇,会聊起自己在实习的糗事;拉他跟同事一起聚会;在主任和同事面前大大方方夸他;给他争取上手术的机会;带着他一宿一宿泡在练习室里;不动声色地教他所有她会的东西,润物无声地安抚他初入职场的不适茫然。
      包括,给他逃避和怯懦的权利。有一次急诊送来了一个高温灼伤的病人,那姑娘全身红肿,手上的皮肤一拽就掉下来一大片,白花花湿绵绵的,他头皮发麻往上顶,手却按在胃上竭力克制痉挛,是云杉挡在了他面前,不容置疑地让他去照顾摔伤的病人。
      他认定了这个师姐,处处学着她,时时跟着她,她偶尔无奈地打趣疏离,也全被他三分痴七分傻地挡了回去,他固执的认为他们亲密无间,直到她请假三天没来医院,他跑遍了医院上下,想尽了所有办法,也只得到她一句没事,让他好好工作,不用担心自己。
      黎希珉终于发现,她只允许自己信任她,却从来没想过要反过来依靠他。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劝慰自己,或许是云杉天性使然,她只是喜欢独立,可这话说起来都好笑的吓人。
      在国外待的小半年,从认识张槐安开始,他就在有意无意地探知云杉的过去,不知道张槐安是真的没察觉到还是察觉到了但认为他没有恶意,也从不避讳谈起什么,甚至会翻出那些年的旧照,照片的云杉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婴儿肥,眉眼清澈的像一汪泉水,柔软又鲜活,笑起来会露出两侧的小虎牙,明媚生花。
      他无奈地发现,照片中的男孩子真是亮眼,只要他在,她的目光永远会分出一半,就像牵着风筝的线,也像簇拥烈旭的橙色晚风。
      回忆来势汹汹,站在大开的闸门后面,黎希珉终于承认,他晚了,他们无缘。
      再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们只偶尔在人头乌泱泱的学术交流会上视线交错几瞬,然后又分开,继续各自专注。
      黎希珉竟然也平静接受了和云杉渐渐断去联系,或许是因为,他早就预知到,他再没有遇见云杉那样温柔清冷的女子,和她一样温柔的没有她勇敢,和她一样聪明的没有她善良,谁都不是她,谁都比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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