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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斩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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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付郁的邀请似乎是意料之中,云杉拖着行李箱在车站低头翻手机,确认明天这个点还有票,回了付郁的消息,走到路边等车。
她想了想,给林时序打了个电话。
“上车了?”
“有点事,今天回不去了。”
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下来,“又吵架了,他们不让你回兰城?”
云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干脆避而不谈,“遇见了一个朋友,约我今天吃个饭。”
“好,明天还是我接你。”
“嗯。”
车一路开到一家火锅店,云杉站在门口,大厅里麻辣鲜香的气味顺着风往人的食道滑,付郁见她拖着箱子进来,有些愕然,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我约的不巧。”
“很巧,还有半小时我就要上车了。”
云杉坐到对面,视线往付郁的袖口滑,见付郁察觉,大大方方扬了扬下巴,“伤口应该还没完全愈合,不适合吃辛辣油腻的,换一家吧。”
“不用,有三鲜锅。”
云杉的表情还是不怎么赞同。
付郁莞尔一笑,斯文俊秀到了极致,“而且,我也想吃了。”
云杉点点头,火锅咕噜咕噜地煮,香气顿时散出来,付郁说是想吃,其实吃的不多,倒是云杉,吃了个半饱之后收了筷子,倒了杯苦荞茶小口小口啜着,坦坦荡荡看向对面。
“想知道什么?”
付郁半晌没开口,不是不想问,而是被云杉这态度搞得摸不着头脑,她一向抵触他的接近,又因为惦记着他的伤,不论如何都要来见他,在底线范围内纵容他,那今天他能知道多少,知道了这些对他来讲又意味着什么,他能够凭借这些往前走一步吗?
付郁从不做无用功,他向来只对自己的目标下手,步步为营,但他真的不敢对云杉轻举妄动,因为看不透,也因为很在乎。
云杉等他开口,热气横亘在两个人中间,隐约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你结婚了?”付郁语气沉沉,似乎深思熟虑,又似乎随口一问。
“结了,很多年了,十二年。”
云杉平静的回答拉着付郁的心往下坠。
“那为什么,云杉,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拒绝我,他为什么不能做你拒绝我的理由?”
付郁面上还算沾着几分淡定,心里已经被巨大的迷茫和慌乱搅得一团乱麻,逼近真相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他去世了。”
咚——
深悬在头顶的刀斧终于下落,当着他的面把对面言笑晏晏的女子砸得一片血肉模糊,脸上有隐约的灼痒感,似乎是沾上了碎裂的皮肉。
付郁想抬手,又生生忍住,最终只从紧绷滞涩的喉咙挤出干巴巴一句抱歉。
云杉摇摇头,唇角挽起抹温柔的笑,平静的面皮难掩颓唐之势,她直视付郁,肃然道,“我丈夫是一位优秀的人民警察,关于他的一切档案都已经封存,你查不到关于他的信息,我也不希望他被打扰,所以,我不愿意告诉别人关于他的事,我没有满足别人的好奇心的义务,我只想安安静静的生活,所以,一切到此为止。”
云杉的话其实很绝情,眼睛也是冰冷的,付郁知道她讨厌自己当初调查她的事情,甚至不惜撕破脸来警告他,他以为那是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当时还很得意,觉得不论好的坏的他都可以接受,原来,原来是触及了她的逆鳞。
“我知道了。”付郁的嗓音沙哑,垂着头,云杉闭了闭眼,在心底默默道了句抱歉。
“走吧,我送你去,酒店还是车站,或者是哪儿?”付郁微微笑着,主动打破了僵局。
冬天容易掉头发,衣领,袖口往往能找出来一小把,云杉站起身来穿衣服,从袖口抽出一根长的随手扔掉,下一秒,一只手在落地前接住了它。云杉愣愣看过去,付郁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手却始终没松开,云杉叹了口气,眼睛穿过窗外的一片淡白,这个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
云杉走出去没两步,抬头正对上走廊另一边冰冷的目光,她的母亲正遥遥地望着她,眼神充满了不齿和怒气。
经过他们的时候,云母停下来,用眼角睨了一下,吐出一句“滚回家,带着,”她似乎有些卡壳,最终还是采取了温和的说法,“带着他。”
付郁显然在事态外,还是下意识用身体挡住云母射过来的目光,显得不卑不亢,云母高贵优雅的踩着高跟鞋离开,云桉关切的看了她一眼,又无奈的转过眼神。
云杉站在原地,荒诞的笑意从心底漫上来,让她忍得辛苦。
“抱歉,”她转身像付郁致歉,“不麻烦的话,送我去车站吧。”
她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付郁指尖摩挲了一下大衣口袋里的硬质纸壳,犹豫道,“要不还是回去一趟吧,今天,是元旦。”
云杉愕然,忽而掩面笑了起来。
怪不得,昨晚说今天要走的时候祁顾和温竹青都没有阻拦;怪不得早上林时序欲言又止,一定要来接自己;怪不得付郁的眼睛一直往大衣凸出来的口袋上瞄;怪不得,天气预报说桐水今天会下雪,她就一秒也不想再停留。
“付郁,下雪了。”
云杉的声音轻的快要听不清,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付郁顺着她的视线从走廊的大落地窗里望出去,密密匝匝的絮状物往下落,很快就将棕褐色的路面一寸寸掩埋,除了白色一点别的都看不见,付郁皱眉,反常的觉得无望窒息。
云杉再次站在了那道棕红色的厚重的大门前,这一次,她没储存克制和包容,没有束缚和期待,心里是空的。
她谢绝了付郁的提议,孤身一人,门没锁,这是唯一一次,她回家,门开着。
云父和云母在沙发上坐着,云桉带着妻子坐在偏侧,孩子们大概被带到了楼上,她也安心很多,两相对视,爆发蛰伏在静默里,云杉轻声笑了笑,火星落了地。
“你那位男朋友呢,不愿意回桐水是为了他,从前是为了一个男人,现在又是为了一个男人,他怎么不敢来见我们?”
云母带着讽刺开口,那种高高在上深深刺痛了云杉,她得咬着口腔内壁才能让自己平静地回话。
“他只是一个朋友,出差来这边,一起吃顿饭,我明天回兰城。”
“朋友,朋友会在元旦跟你待在一起,他没有家人吗,还是你没有家人?”云杉的解释在云母听来就是狡辩,她愈发失望和不满。
“云杉,为什么从来不肯听我们的建议呢,我们没有支持过你吗,当时你刚毕业就要结婚,我们不是也答应你了吗,为什么现在你要满身尖刺对你的父母呢?”
云母逐渐安静下来,她对这些问题的疑惑真实又深刻,真实到很多次云杉都没毅力跟她争辩,深刻到云杉学会了放弃。
“妈,你想要什么呢,小时候,你想要我不哭不闹,讲道理,好好学习,拿第一名,做一个乖巧懂事又聪明活泼的女孩子,可是这本来就是相悖的,不被允许哭不被允许闹的孩子怎么有底气活泼明朗,学习成绩我可以努力,道理我可以自己学,可是你们该给我的爱要让我怎么自己给自己?你想说你没有,可是你有,你只需要我在你开心的时候撒撒娇卖卖萌来满足你想要的温馨家庭,适度就够了。”
“我跟你们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高墙,我尝试呼喊、爬过去、用身体撞,都不会有用的,因为这道墙是你们亲手给自己建立的安全距离,到现在你们也不是想撤去那堵墙,你们只是讨厌我完全失控,一点也找不出你们养育过的影子,一点不受你们羁绊,一点不被你们影响。”
“现在你们想要什么,想要我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在桐水一家不错的医院工作,必要的时候出现在你们身边,让别人看到你们还有一个过得不错的女儿,或许在适当时候再营造一点温情给你们,适度就好了,这样,才是你们的女儿。”
“妈,”云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的话,她吞了吞藏在嗓子里的酸涩,想让自己体面一点,再体面一点,“做你们的女儿,我也很不开心,我也不想,明明有父母却,却像没有一样,你们给我那些短暂的浅薄的爱,连让我抵御别人的冷眼都不够。”
云桉别过脸望着屋顶,起身想要拥抱伤心的云杉,妻子拉住了他,指了指云母。
云母站起来往前一步,云父站起来扶她,两双交叠在一起的手隐隐发着颤,云母的眼神很复杂,看得出愤怒、不甘、茫然,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心虚。
“结婚有什么不好,你沉溺在过去,这些年过得就开心吗,妈妈只是想要你重新开始,你跟平常人一样生活,别再这么偏执下去,就算不回桐水也可以啊。”
云杉仰着头笑了起来,眼泪还是往出滑,就说偶像剧都是骗人的,“爸,妈,除了用你们的想法来定义我的人生,你们对我的人生还有任何了解吗?我为什么想做医生,我为什么爱萧疏,我为什么,为什么会一步一步回不了头,你们要我怎样,我已经失去他了,已经失去了!为什么我要忍受你们一口一个死人,为什么我要绞尽脑汁在意你们的情绪,为什么我这么累啊。”
“他是第一个发现我站在高墙下无望呐喊的人,是第一个牵着我的手走出来的人,否则我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出来,我会怯懦,自卑,敏感,脆弱,会害怕别人审视的目光,会在意别人随口一句评价,会下班路上被人尾随都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打电话,我会没有朋友,没有明亮的未来,没有被爱过,会和你们曾经短暂骄傲过喜欢过的女儿永远绝缘。”
“那个我,是被他很好很好的爱着的我。”
“被爱和不被爱,是不一样的。”
云杉抹掉脸上的泪水,被推着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就这样吧,你们想要的我一样都做不到,我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留给你们,就当你们真的没生过没养过我吧,你们如果没生过我没养过我,你们不会这么为难,骗骗自己吧。”
她转身往外走,没有解脱的快感,只有一种无力,没劲极了,或许死了都比这种没劲的感觉要好。
付郁就在门口站着,他自己追过来的,云杉懒得管,大跨步往外走,没有人拉住她。
云母和云父相互搀扶着坐下来,一直安静坐着的云桉忽然出了声,他的嗓子有点哑,听上去也没劲极了,“妈,你不是问云杉为什么要满身尖刺对你们吗?”
“大概,是她真的恨你们吧。”
云桉似乎还想说更多,又只是短促的嗤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和讽刺,他揉了揉妻子的肩膀,起身去了二楼。
桐水的雪下得很大,云杉觉得脸已经僵住了,但还是有新的热流从眼眶涌出来,浇开之前的霜痕,重新冻上一层。
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突然罩在了头顶,带着浅淡的木质香水味,一点也不难闻,然后她被收拢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付郁隔着外套抱了她,他的声音很温柔,比那天的温度要温暖很多。
“哭吧,谁都看不见。”
云杉的眼泪很快就沾湿了一大块布料,蜿蜒滂沱,渐渐变成带着气声的抽噎,间或夹杂着低哑绝望的嘶鸣,付郁闭上眼睛抱着她,风雪砸下来,顷刻间打湿了他的额发和睫毛,心口的位置一跳一跳地抽疼,付郁狼狈不已。
来往路人不多,偶尔有两三缕目光飘过来也很快就移开。
“付郁,下雪了,好大的雪啊。”云杉的声音从衣服里透出来,轻飘飘的,一再放大他心底的不安,好像怀里的人就要随着这场风雪一起消散。
“云杉,还要哭吗?”
没有作答,付郁于是小心地把大衣掀开,他弯下腰平视云杉的眼睛,忽然伸手从云杉的眼睛上擦过,云杉一僵,付郁却没有在意,他把手心收成拳,伸到云杉面前,眼睛弯起来,沾着温和的笑意,缓缓打开了手掌,掌心里安静躺着一根眼睫毛。
“许个愿吧,许完愿,把它吹走,愿望就会实现。”
云杉看着他,付郁有些羞恼,想开口解释什么,云杉已经顺从地闭上了眼。
付郁没问她许的什么愿望,他用手托了托飘起来的睫毛,看着它融入白茫茫的一片,飞得很高很远。
车里,付郁从后座翻出了干净的毯子,以不容拒绝的态度裹在了云杉身上,自己打开暖风口把脑袋凑过去吹了吹,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有提起刚才发生的事,只是笑着跟她解释许愿方法的来源。
“小的时候我奶奶告诉我的,她说吹得高高的,愿望就都会实现,只不过一次只能许一个愿望。”
云杉裹着毯子,放松过来后整个人都有点慵懒,她顺着往下问,“那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实现了。”付大总裁点着头,十分笃定,“当时许愿同桌的小胖子不要再把我当女孩子。”
云杉支着头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付郁却欲言又止地尝试了好几次,最后才心一横憋屈道,“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奶奶让我邀请同桌晚上来家里吃饭,就是那个小胖子,我奶亲手给我做了条开裆裤。”
云杉还没反应过来,付郁的面皮已经有点撑不住,额头上的小青筋活蹦乱跳的,下半张脸也透着红。
“哈哈哈哈哈哈哈。”云杉丧心病狂地笑起来,一手拽着毯子,另一只手去捂肚子,埋着头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笑声之爽朗之畅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付郁也被她感染了,顾不上羞不羞耻的问题,两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付郁看不见牙,云杉看不见眼。
“奶奶她老人家,好手段。”云杉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给出评价。
车程不算短,暖气烘的人昏昏欲睡,云杉笑过之后渐渐陷入浅眠,付郁嘴角噙着笑,偶尔温柔的偏眸看她一眼,心神都是稳的。
就这样吧,就,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