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归南山》左俞心

7、南风

　　周六下午，今稔在图书馆整理笔记，等这一页的最后一行写完，她揉着脖子翻了翻书，还剩最后三课，应该还要三个小时，她伸手去够手机，打算看一眼几点，却看到了余谌的信息，时间显示在二十分钟前，她打开置顶的聊天框，看着消息的内容睁大了眼睛。
　　“我在你们学校里，过来把一些东西给你，现在有时间吗？”
　　“余老师，我在图书馆，没看到你的消息，你还在吗？”
　　今稔看着聊天框上面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期待的吞了吞口水，“在。”一个字弹了进来，像是从她心口跳出来一样。
　　“你在哪儿，我现在来找你。”
　　“不用，你们图书馆要刷卡吗，我直接来找你。”
　　今稔开心又担忧，“要的，要不我去楼下等你？”
　　“别担心，我有办法。”
　　“好的。”今稔回过去一个猫猫头表情包，满心疑惑，但是余老师已经不回消息了，她只好把手机设置成震动，放在书下面，边整理边等。
　　而校园另一边的余谌拨通了一个电话，“你在学校吗？”
　　“我还真在，大周六的被叫过来开会，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两点半，刚结束没多久，我打算回去了，怎么了？”
　　“我在你们学校图书馆附近，你把校园卡给我送过来。”
　　“啊？哦。”
　　对面挂了电话，拿起校园卡出了办公室，余谌在图书馆前面站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吸引了不少目光，不过也没什么恶意，更多的是欣赏，余谌没在意，等了不到十分钟，一个白衬衫西裤的青年走了过来，站到了余谌面前。
　　“你怎么突然要来我们学校图书馆？”青年一边问一边把卡递了过去。
　　“有事，辛苦你跑一趟。”余谌接过卡，从手里分出一杯奶茶递过去，曲岩乐了，“行吧，你用完给我拿过来就行，或者放到我办公室，我先回家了，还有你怎么突然买这个了？”
　　“看着不错，想试试。”余谌面不改色。
　　曲岩喝了一口，点点头，“还行，不是很甜，走了。”
　　余谌摆摆手，转身进了图书馆，掏出手机给今稔发消息，“在哪个教室？”
　　消息回的很快，“四楼，407自习室。”
　　“马上到。”余谌回完这一句收起手机按了电梯，到四楼很快，余谌走出电梯，找到407，一排排扫过去，很轻易发现了靠窗位置的姜今稔，R大的自习室很宽敞，书桌与书桌之间的距离很舒适，今稔对面没有人，挡板也没放下来，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奶茶轻轻放过去，然后安静坐到了对面，姜今稔显然已经沉进了书里，眉眼不似平常温和灿然，多了几分沉静和严肃，眼神全在书上，过了小半分钟才反应过来面前多了个人，抬起头看着余谌发愣，青年姿态舒展，眉目含笑，任人欣赏。
　　今稔眨了眨眼睛，从手底下摸出一张纸，然后抬笔写了些什么递过去给余谌，余谌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接过去。
　　“余老师，你怎么进来的啊？”
　　他也抬笔在那纸条上写，“山人自有妙计。”写完又把纸轻轻推回去。
　　“哇，你字好好看，对了余老师找我什么事？”
　　余谌嘴角笑意愈深，“过誉，我有一些东西给你，顺带想请小姜同学吃个饭，回报上次你送衣之恩。”
　　今稔脸红红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她余谌的衣服也不会湿，“那我们现在走吗？”
　　“不急，你先忙自己的事，等到晚饭的点了我们再去。”
　　“好。”今稔把纸条推过去，眼看着就要再一次沉入书海，余谌无奈地指了指那杯奶茶，眼神温柔期待。
　　今稔眼睛亮了亮，接过奶茶喝了一大口，笑意明媚仿若生花，眼尾上翘着，眼睑的弧度鼓鼓的，月牙一样，欢喜溢出来，连空气都被染得甜丝丝的。
　　余谌也笑，他去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坐在姜今稔对面翻开慢慢看，书讲的是古代史，看了没两页，面前突然被递过来一只耳机，小姑娘询问地看着他，他伸手接过，戴上的一瞬间古琴的琴声像流水倾泻一样铺卷而来，曲子节奏很缓，慢慢的淌，静静的流，一点点涤荡净人心的躁郁，余谌弯了眉眼，两个人互不打扰，直到今稔整理完最后一课笔记，她翻了翻下午做的内容，然后把书本和笔都收起来，习惯性的伸个懒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才回忆起对面的人，视线投过去，青年的额发被风吹的微微凌乱，黑眸专注平和，眼睫微垂着，睫毛细密纤长，姿容如雪。
　　她专注地看了很久，直到对面的人有所察觉地抬起了头，今稔也不逃不避，眼里的情愫毫不遮掩，她真的太喜欢眼前这个人，温柔的像春天，真诚的像宝石，她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找到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归还。
　　余谌被这眼神看得发愣，默默的把书拿起来挡住脸，惹得今稔轻笑一声，又迅速伸手捂住嘴，余谌显然也意识到这个行为的幼稚，他若无其事的把书拿开，对上今稔被笑出来的水光浸染的亮晶晶的眸子，自暴自弃的也笑了起来，两个人默契地背包离开，前脚刚出图书馆的大门，下一秒今稔就笑了起来，明朗的笑声响起在两侧种满梧桐树的小路上，穿过树叶，被夏日的风吹得轻盈热烈，余谌也想笑，圆圆的眼睛眯得扁扁的，笑意就从里面流出来，也被风卷走揉散洒在空气里，氤氲出蓬勃的夏意。
　　这次去吃的是上次没能吃成的火锅，店就在R大附近，余谌提前订好了位置，今稔开开心心的点完菜，然后支着脑袋问余谌，“余老师，你说有东西给我，是什么啊？”
　　余谌把拎了一路的袋子递过去，今稔从纸袋里取出盒子打开，猛地抬头去看余谌，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上去像只叼着鱼的猫，余谌好心情的弯了弯眼睛，“会喜欢的吧。”
　　今稔用力点了点头，“当然啊，这可是箫，余老师你太好了，怎么这么会送礼物啊。”
　　余谌笑出声，“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夸人的，你喜欢就.好。”
　　今稔珍惜地摸摸箫身，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去，看着余谌的眼睛简直在冒星星，“我以前也有一管箫，可惜用的时间长了已经损坏了，之后就一直没换新的，谢谢余老师替我补上这个遗憾。”
　　“我的荣幸。”
　　青年眉目如风，眼角带笑，气质卓绝，有如芝兰玉树，美不胜收。
　　吃过饭是八点多，余谌送今稔回学校，夏日的晚风吹在人身上清清爽爽，天边的云漂渺幽蓝，美得似真似幻，两个人并肩走着，时不时交流些什么，余谌微微侧身更清楚的听见小姑娘的话，垂眸一句句认真回应，经过天桥时，今稔被歌声吸引，脚步渐渐停了下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抱着吉他唱着一首很老的粤语歌，调子悠扬沉缓，和落日余晖实在相配。
　　今稔靠在天桥的另一端静静听完了这首歌，男生早已注意到了对面的一对璧人，音乐结束的间隙，他微笑着示意，今稔还了个微笑，突然靠近余谌，很小声地问，“余老师，我可以送他一朵花吗，我很喜欢他的歌声。”
　　青年眼底笑意淡淡流淌，轻声回应，“当然，花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之一，而所有的美好都是环环相扣的。”
　　今稔于是从兜里拿出来一张纸，灵巧地折了朵纸玫瑰，等到男生又一首歌唱完，才走上前把花递过去，男生有点吃惊，随即欣然接受，“谢谢你们，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不客气，你的歌声真好听，我和朋友都很喜欢。”
　　“那再会啦。”
　　“再会。”今稔轻轻挥挥手，然后转身看向余谌，余谌站在幕野下，眼底生着流光，华灯初上，橙空烈风，都是他的拥趸。
　　距离有点远，音乐声分明，她只能看得清青年的口型，“回去吧。”
　　“好。”姑娘在心底应了一声，忽然动身跑了起来，长发散落在身后，被风捧在了掌心，心脏轰鸣，耳目发热，却被全然不顾，姑娘眼里化开了糖，奔赴神明赐予她的人间。
　　青年被扑了满怀的时候甚至是懵然的，他的神识还完全被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牵引，鼻端却已被浅淡的苦橙叶的味道填满，她像一道风，坚定入了他的怀。
　　唱歌的青年无意抬眸，笑意潺湲。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提起那个维持了十秒钟的拥抱，余谌偏头看了看身边安静的小姑娘，温声问，“今稔，你快要毕业了吧？”
　　“马上大四，九月份需要参加司法考试，十二月份参加研究生考试，读完书打算去检察院工作。”姜今稔提起未来规划，清晰了然，余谌唇边漾开一抹笑，今稔看见了，于是追问，“余老师，你在笑什么？”
　　青年眼神柔和，“我觉得，你真的很优秀，坚定勇敢，睿智宽容，我很荣幸认识你。”
　　今稔微微偏移开视线，认真地问，“只有荣幸吗，我永远为优秀的事物心动，你呢？”
　　青年笑容微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寂静在两个人之间持续了短短半分钟，今稔却是拼命才能克制想退让的心，她不想让余谌为难，却也不想把他归还于人海，她曾犹豫一个拥抱会不会唐突了他，可他大步而来，亲手拥抱了她，勇气生出了翅膀，开始贪恋天空的广袤，就再也无法忍受困顿贫瘠啊。
　　“我会，”青年的音色一向好听，像月照松林，风拂清泉，“可心动和开始的距离，就像我先于你的岁月，一把火是燃不尽的。”
　　余谌周到的把今稔送回了学校，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渐渐远去，小姑娘微黯的眼神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像一根刺扎进了最软的组织，刺太细太长，埋的又深，被周围的皮肉遮掩，疼得人张不开嘴，却又说不清哪里疼，他面容淡然的将手收回了衣兜，转身离去，只有被攥得生疼的皮肉，躲在单薄的布料下，无声地喊疼。
　　李青言她们发现姜今稔自从出去了一趟回来心情就不是很好，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但是明显话更少了，待在图书馆的时间也更长了，有时候甚至她们睡一觉醒来还能隔着帘子看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光，她们实在担心，又不好直接开口问，怕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就想着带她出去放松一下心情。
　　“今稔，这周日市区有个音乐吧有活动，我们可以去玩一会儿，再一起看个电影，然后大吃一顿，就吃你垂涎了很久的那家东北菜好不好？”
　　今稔当然知道朋友们的好意，转过椅子面对着她们，欣然应允，“好，我们一起去。”说着还张开了手臂，一副撒娇求抱的样子，诗雅最先凑上去，一边拍拍小姑娘的背，一边轻轻摸她的头，“来抱抱，抱抱我的大宝贝。”
　　今稔窝在诗雅怀里，全身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哼了一声，青言和夏桐靠在床边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眼底的担忧渐渐消退了下去。
　　程则言在余谌的办公室门前探头探脑，一副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样子，偶尔露出半个头瞟一眼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余谌早就注意到了，但是鉴于他根本不想谈这件事，于是干脆装眼瞎，程则言实在憋不住了，推开门走进去往余谌对面一坐，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余谌最近太奇怪了，设计师画错图稿当然是很正常的事，可是这几天从余谌办公室清理出来的废纸实在太多了，哪怕他遭遇创作瓶颈都没出现这种状况，一向从容温和的余工，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口水都不喝，绷得弦都快断了。要不是他认识这人这么多年，熟悉到了一种程度，估计也发现不了他的反常。
　　余谌被对面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只好抬头看着他，眼神示意有事赶紧说，程则言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开口，“老余啊，咱们兄弟都这么多年了，你有事就跟我直说，这些年跟着你我赚的还少吗，公司出什么问题是不能一起扛的，别藏着掖着。”
　　余谌颇有些无语地扯出来一个寡淡的笑，温声细语地劝告，“则言啊，少看电视剧。”
　　程则言摸了把自己的头发，“行，不是公司问题，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方便说说吗，怎么回事？”
　　余谌的笑容更加寡淡，简直就像那地里发黄的小白菜，“我说不方便就可以免谈吗？”
　　程则言笑出一口大白牙，屁股都没挪一下，纹丝不动地表达自己的立场，余谌深吸一口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开口，“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子。”
　　程则言等了又等，发现这人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撑着头叹了口气，“姜今稔？”
　　像是被这个名字烫了一下，余谌的眼皮不明显地抬了下，程则言一眼就明白了，皱着眉说，“不应该啊，上次听那姑娘着急的样子，也不像是完全不喜欢你啊，你努把力，应该能成啊。”
　　“上次？”那天晚上太黑了没法立刻回去，一群人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今稔要赶早上的最后一节课，秦翞直接送她去学校了，以至于余谌还没时间问她怎么知道他在那儿的。
　　“对啊。”程则言看余谌一脸迷茫的样子，把那天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完整，然后感慨了一句，“那姑娘是真上心你，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来那着急劲儿，那么大雨，就敢说要出去找你，跟她说了车根本开不到你那儿，估计才没去的吧，后来一联系着你我赶紧给人回了个消息。”
　　程则言一气儿说完，才发现余谌脸色难看的厉害，他忽然福至心灵，难以置信地问，“她不会真找你去了吧？”
　　余谌没说话，脸色却是全然默认，程则言被惊得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好久才呢喃了句，“这是把你看得比命还重啊，这已经不能说是喜欢了吧，所以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
　　程则言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看着余谌越来越僵硬的脸色，声音渐渐降了下来，办公室安静了很久，安静到程则言已经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身后才传来很简短的一句话，“则言，我不能跟她相配。”
　　程则言顿住脚步，被惊讶一时糊住了头，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余谌却没有再回答，偏过了头看向窗外，程则言有心想再多说几句什么，却在触到青年堪称脆弱的神色时闭了嘴，他轻轻走了出去，安静的关上门，没注意落了一声叹息，隔着门缝飘了进去，重重砸在了余谌心脏上，夕阳的红光渐渐隐去，无力反抗深沉夜色的吞没，微凉的风打在脸上更让人清醒，余谌安静坐着没有动，任由孤寂一缕缕渗进骨缝里，手脚发冷，只有眼眶悄悄透出一抹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