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归南山》左俞心

6、雨

　　姜今稔很少给余谌发信息，一是担心他觉得困扰，二是她整日泡在书里，着实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总不能发过去一道法考真题两个人展开讨论吧，不过她会点开余老师的朋友圈。余谌朋友圈内容之丰富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没有冷淡的一条线，也没有克制的三天可见，是满满当当的惊喜，新抽的芽，初绽的花，清晨的太阳，黄昏的晚霞，夏天的雨，冬天的雪，硕果和落叶，早上的鸡蛋和晚上的面……
　　今稔一张张点开看，然后一张张保存下来，建了一个新的相册，命名为月亮，又不可免俗的把密码设置成喜欢的人的生日，读书真的累狠了就点开啃一口精神食粮续命。
　　周四下午，姜今稔正在知识的海洋里裸潜，手机的连环震动不小心震到了她的胳膊，这才捏着发涨的眉心打开了手机，是宿舍的群聊，外面下大雨了，室友问她需不需要伞，她下意识朝窗外看过去，暗沉沉的糊成一团，雨流迅疾的几乎看不清，铺成一道平整的雨帘，这不像下雨，倒像是竹楼上的姑娘拿盆往下泼，她点开天气预报一看，豁啊，齐刷刷一排小雨滴，行吧，她速速在群里发了一个可怜哭哭表情包，李青言，也就是宿舍的寝室长，立刻回了一个抱着胡萝卜匍匐前进的兔子，意思是坚决完成任务。
　　今稔笑出声，又立刻收敛声音，轻轻地收拾好东西，宿舍距离图书馆有一段距离，她一边想着明天要请全宿舍的姐妹吃饭，一边盯着外面放空自己，她看了一会儿就趴在了桌子上，胳膊压到了手机，她伸手去拿，忽然想起来什么，迅速打开手机点进了余谌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是今天早上六点半，亮了大半的天色和一颗大树，配文是今天要去工地，今稔皱了皱眉，点开余谌的对话框问了一句，“余老师，你现在在哪？”
　　还没等到回应，青言的消息先弹了进来，说她已经到门口了，今稔于是背好书包下楼，刚到大厅就看见青言对她挥手，她笑了笑走过去，接过青言递过来的伞和雨衣，有点疑惑，“怎么带两样？”
　　“这么大雨，伞有什么用，双重保障，快穿上。”
　　今稔从善如流套上雨衣，两个人边往出走边聊。
　　“早上看天气预报明明今天没有雨的，谁想到说下就下，还下这么大，我跟雅雅看着这雨下起来的，夏夏倒是巧，雨刚落地她就进宿舍楼了，猜到你没带伞，还怕你看不到消息。”
　　今稔装乖的撇撇嘴，萌的李青言肝颤，“还好有你们，我的大宝贝们，明天一起去吃烤鱼，小姜买单。”
　　青言笑得合不拢嘴，“成交，姜公子大气。”
　　两个姑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今稔回到宿舍就打开了手机，余谌的对话框还是她发过去的那个问题，她烦躁的放下手机，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又坐在了桌前打开了手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她克制不住内心的隐忧，即使明知道出事的可能性很小，余谌或许只是很忙，又或许大雨导致信号不太好，但她还是把电话打给了秦翞。
　　“怎么了爷爷，这么大雨你在哪呢？”
　　“我在宿舍，翞翞，你能联系到余谌身边的人吗，他的同事。”
　　秦翞有点愣，今稔话里藏不住的烦躁隔着电流清晰分明，他没问为什么，只是说了句去查就挂断了电话，秦翞的效率很快，今稔的手机上很快弹出来一串数字，秦翞的消息也立刻跟了进来。
　　“这是余哥的合伙人的电话，姓程，你要是担心就打过去问问。”秦翞大概已经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别冲动，有事跟我说，我跟你一块，听见没。”
　　今稔走到阳台上把电话播了出去，阳台的玻璃门关着，她面对面看着雨幕，耳机里传来拉长的等待音，心情越来越糟糕，直到电话被接通，今稔才觉得可以呼吸。
　　对面的声音显然有点疑惑，但还是掩盖不了烦躁的底色，今稔尽量冷静沉稳地开口，“程先生您好，我是姜今稔，余谌的朋友，我联系不到他，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对方有点惊讶，但还是回答，“余谌今天和同事一起去了城郊的工地，我现在也联系不到他们，那地方比较偏，路不好走，信号也不太好，估计是被困在路上了，现在雨太大了，雨稍小一点我就会派人去接他们，你不要太担心。”
　　今稔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能告诉我工地的具体位置吗？”
　　“姜小姐，你不要冲动，现在雨这么大，车根本到不了那地方。”对面已经慌了，出声劝慰道。
　　“放心，我没有失去理智，谢谢您的提醒，但是，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还是希望您能告诉我。”姜今稔语气沉凝，淤积在心口的躁郁都被冻在了呼啸的风雨里，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程则言最终还是答应了姜今稔的请求，姜今稔得到消息之后又把电话给秦翞打了过去，那边立刻接通，“怎么样？”
　　“哥，能找到车送我过去吗？”
　　秦翞顺手抄起桌子上的车钥匙，边往出走边说，“收拾一下在门口等我，马上到。”
　　“好，哥。”姜今稔又叫了一声，秦翞挂了电话，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今稔叫他哥的次数比他叫今稔爷爷的次数还稀奇，每次这么叫，不是她有事就是他有事。
　　今稔换上了短袖短裤和雨鞋，又套好雨衣，室友看着她的动作都有些发愣，夏桐先反应过来，“这么大雨，你要出去？”
　　“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没带伞，我去找找他，别担心。”
　　青言站了起来，“要我们陪你一起吗？”
　　今稔浅笑了一下，“不用，我自己就可以，晚上我回家住。”
　　“那你把宿舍里的雨衣带上。”诗雅从床上支起身子看着今稔。
　　今稔终于露出一点真心的笑，心里稍稍一松，“好，回来我请爱妃们吃烤鱼，拜~”，说着还伸手比了一颗心，然后拿好包出门。
　　今稔在学校门口等了没几分钟秦翞就到了，她迅速上了车，把包放在了后座上，然后报了地址，秦翞一边发车一边从储物盒里拿出来薄荷糖递过去，今稔接过拆开含进嘴里。
　　“估计你也睡不着，吃颗糖压压吧，别担心，我来的时候雨已经稍小一点了，程则言的人那边估计已经准备好就等出发了。”
　　姜今稔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突然吐出一句，“翞翞，你觉不觉得我很不懂事啊，添乱一样。”
　　秦翞下意识偏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面容沉静，语气也是规规矩矩的疑问，却听得他心里一紧，好脾气的人也生出了点怒气，“今天这种情况，你给谁添乱了，是你去了那地就要塌方了还是咋，你不是超人，也没必要当超人，闭上眼，一会就到。”
　　姜今稔闷闷地应了一声，偏头看向窗外，车开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还没等今稔问，秦翞已经开口回答，“前面的路太窄，积水太多，看不清路况，又是土路，很容易陷进去，车开不了了。”
　　今稔下意识看了一眼前面，然后果断扯下安全带，背包伸手推开了车门，“走着过去吧，不远了。”
　　“好。”两个人互相扶着往前走，身上的雨衣只能护住一半，今稔的雨衣被书包撑起，连一半都护不住，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不到十分钟，一辆大巴车停在那里，今稔疾步凑近，车里没人，那人就应该还在工地里没出来，今稔眼睛亮了亮，大步往那边走，几乎是跑了起来，秦翞就在身后跟着，防止她摔倒。
　　余谌确实没料到今天会下雨，还好注意到的时候比较早，知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一群人干脆就在工地里的水泥房里待着，实在不行明天再走，就是联系不上外面的人，估计大家都急坏了，如果小姑娘知道的话，他想起那双清凌凌的眼睛蓄满水光的样子，嘴角下意识扬了起来，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直到同事笑着打趣，“余工，想到女朋友了吗，笑得那么温柔？”
　　余谌收了笑，摆了摆手，拿着手机往出走了走，他把手机稍微拿远一些，打算收拢一点信号的时候，一道清澈明亮的声音撕开雾蒙蒙的天洒了进来，“余谌”，他听见那个声音喊，余谌下意识晃了晃手机，迷糊着想，有信号了？
　　下一秒抬眸，隔着重重雨幕，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土地上溅起浑黄的水珠，周身还萦绕着水泥房的湿冷，四下皆是粗糙残缺的建筑，单调晦暗的色调里，他看见了站在空旷里的女孩，眉眼弯弯，一双眼睛粲然美丽，好像这里灯火林立。
　　小姑娘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慢慢的往前走，余谌艰难的吞咽了口水，摒弃掉电流袭遍全身带给耳边的不知名的细鸣，冲出去将一个女孩拥进了怀抱，她没挣扎，尽管他抱的很用力，用力到手指都在发抖。
　　“你怎么，”出口的话轻的像呢喃，只说了两三个字就无法继续，他咬了咬牙关重新找回正常的声音，强作镇定的问，“刚刚在犹豫什么？”
　　“我想抱你，但是又担心唐突你。”女孩子的声音又脆又甜，没有一丝勉强的委屈，却把青年的心搅得像这场风雨，他没说什么，又紧了紧才放开人，注意到身后的秦翞，将两个人带进了水泥房。
　　其他人见到进来的两个人都有点愣，秦翞率先开口，“我们是余哥的朋友，联系不到他有点担心才过来，我叫秦翞，那是我妹妹。”
　　今稔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有个眼尖的同事看到了余谌衣服湿了一大片，忧心的问，“余工，你衣服怎么还湿了，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咱们今晚上要出不去，这指定得着凉啊。”
　　余谌倒是不甚在意，“没事，很快就干了。”
　　今稔听到这儿，伸手扯了扯余谌的袖子，坦荡荡地开口，“我带了干净的衣服，本来是买给我哥的，快递填错了地址，没来得及给他带过去，刚好带过来了。”
　　余谌愣在那儿，看着今稔从雨衣下面把包扒拉出来，鼓鼓囊囊的，他有些好奇的目光在今稔脸上和包上梭巡，今稔脸上后知后觉地透出一点薄红，伸手摸了摸鼻子，话语里带着一丝懊恼，“还有一些简单的医药品，吃的，还有水。”
　　一个年纪稍大点的设计师一看，乐得笑出了声，“小姑娘这可是野外生存的待遇啊，心真细，人也漂亮，多好的孩子。”
　　其他人跟着笑，今稔也笑，还在间隙里偷偷瞟一眼余谌，眼睛透亮，梨涡乖巧，像极了被雨打湿的猫，眼睛被水洗的干净明媚，看得他想捂着心脏在原地蹲一会。
　　“余老师，你要换吗，里面好像有个小隔间。”
　　“嗯。”余谌接过衣服转身就走，步伐迅疾的有点顺拐。
　　秦翞饶有兴致的看着，摸了摸下巴不说话，嘴角的笑容耐人寻味，这温暖送的，值死了，自古真诚最难得，人啊，最难抵挡的永远是被选择，被坚定地选择。
　　余谌换完衣服出来人基本上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站在水泥墙前面，看见一群人已经围坐了一个圈，小姑娘盘腿坐在其中，笑得牙齿白晃晃，看见他时眼睛唰的闪了一下，余谌抚了抚额，无奈地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高瓦数探照灯，映得对面那姑娘眼里都是光。
　　不管心里的不着四六，余老师还是人五人六的坐到了小姑娘旁边，又把之前没穿出去还干着的外套叠起来，示意小姑娘站起来，然后把那叠软趴趴的东西铺好，才把眼神转向了人群，今稔红着脸坐下，桃花眼一笑，风华万千。
　　秦翞简直没眼看，牙酸的跟身边的小伙开始聊天，一群人，上至一字开头，下至四字收尾，老少加起来几百岁，围着圈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不知谁从哪找了个空瓶，瓶口对着谁就是谁遭殃，坐在秦翞旁边的那个男生从包里拿出来一叠纸，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写好了就撕下来叠成大小差不多的正方形，设计师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秦翞凑过去一看，乐得嘎嘎吱吱的。
　　第一个遭殃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他随手从那沓纸里抽了一张出来，里面赫然写着，“唱一首情歌”，男生脸一红，今稔以为他要推拒，谁知小伙嗷的一嗓子就开始了，怎么说呢，唱功奇特，高音雄浑，自成一派，男生估计也知道自己的水平，唱到后半段也开始笑，一圈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今稔乐够了偏头去看，外面天色暗沉，用来照明的是测量用的探照灯，灯就架在余谌身后的窗台上，青年逆光坐着，有一半的光洒在他身上，描摹出一层虚幻的光影，青年笑得很从容，笑容没有多盛大，眼底笑意却不竭不尽，是一泓幽潭，澄澈深邃。
　　她默默把这一幕刻进心底，然后转回目光，捧场的跟着大家一起鼓掌，青年眼眸微转，小姑娘发尾微湿，微微蜷着，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精致，眉目如画，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小姑娘纤长的睫毛，像黑夜里扑火的飞蛾，挣动不休，他忽然忆起小姑娘跑向他的那一瞬，真的太窝心，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而来，这个理由的尽头不过站了一个他。
　　青年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神，眼底的柔软纤毫毕现，秦翞作为一个操心的家长，实在是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他撇了撇嘴，谁来心疼他一个母胎solo啊。
　　玩了几轮，终于转到了全场的焦点，余谌看着正对着自己的瓶口，面色淡定的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伸手就是一摸，抽出来纸条打开，看着周围一圈伸长了的脖子，又气又笑，“一天天，净想着招惹老板是吧。”
　　话虽这么说，人还是诚实的念出了纸条上的内容，“择偶标准是什么？”
　　今稔微愣，目光停在了余谌身上，余谌盯着手里的纸条看，然后随手把它叠回去，青年眉眼舒展，浅笑温声，“没有什么标准，人都是不完美的，如果说有偏好，我一定更偏好能契合我的不完美的人.，因为契合，才更长久。”青年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似的笑着补充，“当然，我说的不完美不是什么恶习，但在感情里或许比恶习更致命，对一个人来讲，喜欢和想要同等重要，喜欢是乍见之欢，想要的却是心心念念，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热情浪漫的人，却喜欢上一个安静固执的人，这场故事的结局不论如何，总会有人走在压抑的路上，委屈积攒太多就会失衡，感情应该是平等的，我不喜欢这样。”
　　有过经历的人似乎都所感觉，有人点头赞同，也有人撑着头迷茫，“那余总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
　　余谌自然地回答，“没有。”
　　下一局游戏很快开始，今稔却表现得有些游离，直到瓶口指向她才清醒过来，她重新挂上笑容去抽纸条，余谌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眸色糅杂了担忧和试探，沉的人不敢看。
　　姜今稔将纸条摊开，看清上面的内容的一刹气得笑出了声，怪不得刚刚秦翞乐成那样，纸条上的字大剌剌——掀翻你右手旁的人，在他身上俯卧撑五十个。
　　她倒是可以俯卧撑，掀翻余谌，谁给她的勇气，于是她咂摸着开口，“那个，能打个商量吗？”
　　大家倒是很好说话，毕竟没想到这张被一个女孩子抽到了，“你换一个就是了，随便换。”
　　今稔干脆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怕她说她能做，大家会起哄余谌，于是干脆利落的认下“柔弱”的帽子，闭眼又抽了一个，这个问题，她抚平纸上的褶皱，一字字念了出来。
　　“为什么选择现在的职业？”
　　“我还没工作，不过已经决定要做一名检察官，我尊重法律的权威，也希望能够保护更多的人，一开始，公理和正义是我的信仰，以后，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我的信仰的一部分。”女孩声音清亮温柔，言辞坚定诚恳，眼神里的坦荡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和嘲笑，少年人的勇敢，轰轰烈烈。
　　“说得好。”先应声的人是余谌，“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有梦想的人谁都了不起，有梦想就是了不起，大家都要加油啊，努力抓好自己的梦想。”
　　“我今年快五十了都，进入建筑行业始终是我这辈子的骄傲，再说了，我当年吸引我爱人就是靠这一身的韧劲。”
　　“我当初高考成绩出来，九个志愿，每个第一专业都是建筑，不接受调剂，不成就复读，我能委屈一年，但不能委屈一辈子。”
　　“这话说的，我都想举杯了。”
　　一群人又哄闹起来，今稔托着下巴笑，余谌的眼神落在这堆人身上，温和柔软，澄澈清明，灯火千盏，星河万里，不如俗尘间青年眼底春水一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