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91、同舟

　　等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厄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祢因洛特大教堂。他看了看躺着的床，发现这是他在伽涅拉睡过的那张，希尔什琉斯并没有随便找个地方就……

　　重点不是这个，“蝙蝠”没能揪出来，希尔什琉斯也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计划，事到如今，应该怎么办？

　　希尔什琉斯大概随时注意着这里，厄兰一坐起身，他就出现了。

　　“……”

　　“还好吗？”他问。

　　这要怎么回答？

　　衣服在睡着时已经被帮忙穿好了，厄兰一言不发地下床，抬手在脑后拢起头发，被希尔什琉斯拉回来又放回去，让他背对自己坐在床上。

　　“看来没什么了，说好等你睡醒继续谈的，趁现在都交代清楚吧。”他抚弄着厄兰已经长到脖颈下的头发，似乎是在为他编起来。

　　“……事实就是你所知道的那样，我们要找到圣浮乐，寻求天使的帮助来助我们度过难关。你身上有一部分钥匙，是我们在地狱……被别西卜算计了之后发现的，就在你脖子上那枚十字架里。”

　　希尔什琉斯捏着厄兰发丝的手一顿，眼珠动了动，似乎去瞥锁骨前的吊坠。

　　他没作声，厄兰语气平静，一口气告诉他全部：“教廷希望我拿回钥匙，但我们根本无法长时间分开，反正迟早会被发现，不如带你一起上路，刚好还能利用你的天赋节省时间。只不过那天特地在所有人面前暴露的目的，也不全是你。”

　　希尔什琉斯不仅不忙地用一根宝石蓝细绸带，在他头发上打个结，“还有什么。”

　　“为了你们安插在教廷的吸血鬼，以及昨天教廷策划的那场行动，都是为了引他现身。”

　　希尔什琉斯面不改色，指尖动作不停。

　　厄兰顿了顿，“他就是祢因洛特的领主，对吧。”

　　那从侧面编过去拢住半边散乱发丝，上面夹了个桂叶宝石发扣，临近末尾处被绸带束出来一个略微翘起的小尾巴。

　　希尔什琉斯轻轻拨了一下，“没错。”

　　厄兰转了过来，将另外一边碎发往耳后带了下，“一直以来都待在教廷？”

　　“差不多。”希尔什琉斯抱起双臂，说：“他就是联盟那位身份成谜的吸血鬼领主，代号利比罗德，寓意‘两面的；擅伪的’，十分贴近他的天赋。”

　　直到这一刻，才对这名领主、这只潜藏在教廷多年的蝙蝠有了初步了解。

　　他现在坐到了那个位置？

　　厄兰脊背发寒，那可能会是比任何一个吸血鬼都要危险的、充满不确定的存在。

　　“那么昨天……”

　　“我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让你相安无事地通过祢因洛特，只是没想到他把我也算计进去了。”希尔什琉斯弯下腰，笑着盯住厄兰的眼睛。

　　“那就是一个不会放过任何人的疯子，给我添了不少堵，可以说如果谁说有弄死我的机会，会立马做个顺水人情全力帮助一下。现在他估计特别想把我和你的事捅到联盟去，不过那又怎样。”

　　此时此刻，厄兰不想再这样近距离直视他这双令人心悸的眼。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瞳孔，现在却让他感到一丝可怕，像是知道一旦凝望住，就再也逃不过他的注视了。

　　“可我不在乎，格兰特他们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让他尽管去揭露，我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有多相爱。”

　　他忽然凑近，厄兰下意识拦了一下，希尔什琉斯止住动作，蓦地一笑，就着推阻在自己胸前的手逼近，亲了一下厄兰的脸颊。

　　厄兰还是没有躲，拧着眉，“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希尔什琉斯，你要认真回答。”

　　“我对你没有不认真过。”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厄兰神色严肃且沉重，对他说：“以赛会复国，教廷要将狼人、恶魔、吸血鬼在内的威胁全部清除，给人们提供一个安定和平的世界。你呢，你是怎么为联盟打算的？”

　　“你不会放你的亲族和宏图大业不管，我替你背不起这么大的罪名，不要糊弄我，我要听你的真实想法。”

　　“…………”

　　事实上这并不是挡在他们之间的沟壑，而是挡在他们前面的一条湍急河流，始终要跨过去，区别只在于过程与方式。

　　是风雨同舟，还是有一人注定要沉入沙底？

　　希尔什琉斯坐了下来，“是要我告诉你，‘当然，我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我会为吸血鬼们争取最大的利益，而那时我只能放弃你，毕竟我们始终是敌人’，你才认为我说的是实话？”

　　厄兰眼神无比冷静，好似他说出什么都不意外，一律可以接受。

　　“啊，对，我们曾经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希尔什琉斯像是刚想起来，说。

　　在弗莱彻死之后，他们就是这么分道扬镳的。细说起来，如果不是后来身份发生变化，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厄兰可能不会再和希尔什琉斯走到这一步了。

　　“事实上现在我们依旧会这么选。”希尔什琉斯嗓音低沉，缓缓说：“可是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到死我们都会纠缠在一起。”

　　“那我们就这样纠缠致死。”厄兰面色沉静地看着他。

　　希尔什琉斯笑了，“不要说得这么决绝，当然不会。之前提出合作，并不是缠着你的借口，我是认真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吸血鬼并不是什么普遍友善的生物，厄兰。我们会为了生存掠夺资源，为了权势谋害同类，为了私欲无所不做，所谓联盟，也只是因为贫瘠的土地无论怎样争抢，都不足以供我们‘生活’，所以才合作起来了的。”

　　联盟建立于利益至上，而同样因为利益而纷争，以及同类相杀、强者为尊的凉薄天性，内部关系并不那么牢靠。

　　厄兰深知这一点，从他初入斐图，就恰好遇到希尔什琉斯和拉瑟伯——新党与旧党之间的互相驱逐，就证实了这一点。

　　希尔什琉斯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一个目前连吸血鬼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是什么样的秘密，确定了希尔什琉斯对联盟未来方向的决策？厄兰不由自主蹙起眉。

　　“关于吸血鬼的天赋，是造物主给予这个种族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恩赐。可是你轻而易举让他们获得利器，却不加以限制，这些持有者就极易有恃无恐地无视任何规则和道德，变成难以产出的威胁。”

　　希尔什琉斯打了个响指，他们忽然置身于一片荒芜。

　　“起初，吸血鬼的族群尚不如当今庞大，几名先祖拥有近乎操控一切的强大天赋，在西部故土建立了最初的吸血鬼王国。”

　　眼前的景象随言语变换不断，转瞬从未经开垦的荒地，变成古老神秘的黑暗国度。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因第一场矛盾而产生了杀戮，发现天赋掠夺的奥秘开始，就表露了吸血鬼生来不会像其他种族那样亲缘深厚的宿命。”

　　在厄兰眉头紧皱间，希尔什琉斯缓缓道：“而在最初那些先祖死于天赋掠夺、夺走天赋的下一代又被新一代杀死、同类数量随繁衍逐渐增多时，他们又发现一个规律。”

　　“那就是，天赋是恒定的。”

　　——天赋是恒定的。

　　厄兰默念这句话。

　　“造物主在一开始就设置好了这些礼物的种类和数量。最初的吸血鬼，每个都拥有多种天赋，他们可以通过杀戮来夺取、分食一个吸血鬼的天赋，或者死后由新生后代继承。而当吸血鬼的数量超出天赋种类的数量，你知道会怎样吗？”

　　这不难猜，但厄兰没有打断他的节奏，只是迎上他的目光。

　　“一个吸血鬼死去，他的天赋会不平等地分成几份，给新的吸血鬼，而效果也自然而然地减弱。或许偶尔有幸运儿能够得到一整份，但那真的很难、很难……”希尔什琉斯——这个幸运儿之一这么说。

　　“但这还仅仅是天赋足够分的情况。当天赋分裂到一定程度，快要失去效果，也会停止继续拆分自己，当没有拥有天赋吸血鬼死亡，也不会有多余的天赋来让人分。于是，这又造成了，很多吸血鬼生来没有天赋，像是下等的劣质品的情景。”

　　战场上以血肉之躯冲锋陷阵的步兵、铺天盖地的蝙蝠军、依附领主生存的平民……这些天赋可以忽略不计和完全不具有天赋的吸血鬼，就与希尔什琉斯他们这种“贵族”拉开了极大的差距。

　　天赋在上流家族和强者间流动，不慎漏网的小鱼才有机会被金字塔底端的民众捡到，之后要做的，就是小心避免因此丢掉生命。

　　“天赋是稀少的，珍贵的。天赋拥有者，或许也可以被称为天赋容器。”

　　希尔什琉斯动动手改变画面，“吸血鬼用这伴生的利器获取了财富、权势、畏惧，崇拜。可一旦当天赋被分散，变得还不如人类的魔法威力强大，数量也始终不如人类时，曾经有多辉煌，日后优势尽失，就会有多凄惨。”

　　“为了天赋带给别族的威胁一直存在，少数发觉这个无法改变的规律的吸血鬼，用战争来达到天赋与吸血鬼数量之间的平衡。接着又在战后，通过一种天赋，让所有吸血鬼忽视、遗忘这一规律，进而避免了很多麻烦。”

　　吸血鬼是一种冷血无情的生物，希尔什琉斯讲述的过往中，无处不体现这一特点。

　　“联盟为了生存空间扩张领土，过程中造成大量吸血鬼死亡，即将又回到那种平衡状态，但是他们不打算停手。”

　　眼前的画面倏的消失了，周围变回教堂宁静光明的景象。

　　他继续说：“首先一个族群数量的减少本来就没什么好处，虽然吸血鬼不太一样；其次，我发现，那些曾经分散的天赋因过于衰弱，有很多都无法再聚起来，已经慢慢消失了。”

　　他看着厄兰，面无表情说：“很可怕吧，这会造成什么结果，我想你应该知道。”

　　所以希尔什琉斯为了避免族群走向灭亡的惨剧，就必须停止战争，保证无论强弱的吸血鬼尽可能多的活下来，同时也减缓一些天赋在消失的速度。

　　之后是怎样恢复，还是别的打算，都要在保证吸血鬼内部和谐、仍能威慑外族的情况下进行了。

　　只是，如果厄兰成功得到天使的帮助，那联盟还有多少活路？

　　厄兰沉默许久，问：“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我的天赋比较特殊。拥有时间和空间的掌控能力，让我有时能挣脱很多限制，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希尔什琉斯面上也褪去了那些不太严肃的戏谑神色，“有恶魔这个最大的威胁在，教廷也不会想和联盟继续耗下去，最好的结局就是联盟就此即使收手，我们都可以最大程度保住自己的利益。”

　　“我会继续帮你找圣浮乐，作为条件，你要配合我，在不泄露这个秘密的前提下，让联盟与教廷双方同意停战。”

　　正午的太阳从巨大的窗口照进教堂，柔软的床铺在方才展示历史之间，回到了它原本应在的地方。

　　经过透明水晶窗的日光变得更加温暖，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因过分冷清而产生的凉意。

　　静默对视中，厄兰开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