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82、阴暗

　　瑞兹，主城区，希尔什琉斯以不愿徒步为由，叫了辆宽敞遮阳的马车，并诚心邀请厄兰和以赛上来一起。

　　于是车厢内，厄兰和以赛并排坐在一起，希尔什琉斯占据独自一边，双方面对面的场景安静不已，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为打破这份寂静，厄兰开口问以赛：“那架飞机最后安全落地了吗？”

　　前些日子一直没有机会讨论之前的事情，两个人憋了挺久，厄兰开了这个头，以赛便顺其自然接了下去：

　　“无人受伤，其实知道遭遇意外的消息后，我以为只是简单的事故。但是所有人都下了飞机却迟迟不见你的影子，询问发现乘机人员里没有你的信息后，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你猜到我是回来了？”厄兰不确定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来自哪里，做好什么时候回来的准备了？”

　　“嗯，三岁之后才陆续想起来了，准备也是有的。我没有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毫无负担地度过那些时光，等骑士团的人集结完毕，就一起离开那儿。”

　　以赛的面容在厄兰眼里，逐渐和白瑾重合，笑容都是别无二致的温柔耐心。在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他们是彼此无可替代最亲近的人，就连回归到原本的身份，也很难改变这份感情。

　　希尔什琉斯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俩，忽然觉得下去走走也不错。

　　接着以赛又说：“但是你在那场事故中突然消失，并不在我的预设之内。”

　　他看着厄兰，担忧不解“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默默地，希尔什琉斯先后接受到厄兰和以赛的目光打量。

　　“…………”

　　希尔什琉斯笑得阴森，“你不如让你‘哥哥’自己说说，他是怎么完好无损地回来，然后一见面就捅我一刀的？”

　　两人又齐齐收回目光，以赛笑容依旧，厄兰面不改色道：“没事，只是当时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心里有点没底。”

　　“是啊，孤身一人忽然就被拉到风云诡谲的世界里，要维持身份不暴露，还要避免遭人算计，真的很危险。”

　　希尔什琉斯不耐烦地叩了叩车壁，“我也挺好奇一件事，你们两个是怎么成兄弟的？是巧合吗？”

　　以赛没有搭理他，只看着厄兰，眼神询问他想不想知道。

　　厄兰如芒在背，只好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是巧合吗？”

　　不太好意思似的垂首笑了下，以赛摇摇头，“你记得38年斐图庆典的七日舞会，大剧院里吸血鬼展示的那个游戏奖品吗？”

　　他话一出口，希尔什琉斯和厄兰就想到了。

　　是梅洛利亚拿出的黄金錾刻的粉色眼睛形晶石，据说可以看见一个人内心对自己的真实情感，出自天使之手的“真情之眼”。

　　传言可以向它许愿下一世的关系。

　　“后来你把他给了我，为了方便联络不分开，我就用它试了试，没想到那是真的，所以我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以赛没有探究他是如何得到的，神色平静如水，厄兰和希尔什琉斯内心却像是忽然被凿上一下。

　　庆典第七夜，厄兰与列美亚一舞终毕，为维持城内秩序，确保游客安全，来不及换下礼服，就参与进猎杀作乱的吸血鬼的行动中。

　　十二点的钟声嗡嗡预响那刻，厄兰摘下了面具，和圆月高悬的钟楼顶，褪去伪装露出真容的希尔什琉斯坦然相见。

　　钟声敲响，他们手上的郁金香图案消失不见了。作为最后一个摘下面具，且看到彼此真容的赢家，厄兰获得了最终的奖品。

　　之后他给了以赛。

　　希尔什琉斯一直轻快的面色，蓦然间浮现出阴沉，视线从以赛移回厄兰身上的过程中，又不着痕迹地掩饰起来了。

　　厄兰独自陷入疑问当中。

　　他还没记起这颗石头的下落，只是希尔什琉斯那只和记忆中不一样左眼，让他下意识认为是由“真情之眼”导致的，应该在他哪儿才是。

　　既然不对，那是因为什么？

　　是运用到那个“定位仪”上的“永恒之眼”？

　　这两颗“眼”有什么联系吗？

　　既然“真情之眼”是出自天使之手，那“永恒之眼”也是吗？

　　希尔什琉斯他们怎么得到的？

　　一瞬间他脑子里出现许多问题，但都默默吞了下去。看向希尔什琉斯，视线交汇的刹那，在彼此眼睛看到了极其深晦的神色。

　　希尔什琉斯意味深长道：“啊——原来如此。”

　　“难怪我们王子殿下把‘哥哥’叫得比亲的都顺口，你们以假成真，共用一个姓氏这么久，真是胜似亲兄弟了。”

　　以赛模棱两可地说：“毕竟习惯真的很难改。”

　　希尔什琉斯转开脸，挑起一边唇角，发出若有似无的一声笑。

　　到了交代的地点，马车夫紧了紧缰绳勒停了马，希尔什琉斯给了他两枚银币，马车便离开了。

　　厄兰预计今天就抵达海滨，他观测了一下风向，算算可以再让希尔什琉斯用两次天赋，等到了岸边可能还要坐船，然后再到祢因洛特。

　　希尔什琉斯不多问，也不管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厄兰说让他带他们到哪就照做，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到后来厄兰提要求时，不知不觉改成更为温和的“商讨”了。

　　他们的进程很快，傍晚就抵达了海边。

　　湿咸的扑面而来，以赛和厄兰眺望着遥远海面上一片片的云，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在希尔什琉斯提议包船的时候，以赛已经打听好一条商船的航线，装作要去祢因洛特做生意的商人，商谈好了一程的价格，许诺后续租赁船的合作。

　　因此希尔什琉斯失去了散财的机会，低调地登了船。

　　船上客人不太多，也算得上热闹了。其实阳光对极大多数吸血鬼来说还是非常不友好的，于是日落后他们就活跃起来。

　　在甲板上，几名商人为了扩大财路，和船长邀请乘客一起聚餐。厄兰和以赛对吸血鬼餐桌上的食物不感兴趣，也没有探究欲，谎称晕船不适回房了。

　　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希尔什琉斯坐到他们之间，悠闲地翘起二郎腿端上了酒杯，话很少但挺和气，打眼看去派头很足。周围人思量起他是不是哪里的大人物，有意无意试探起他的风口，但除了觉得好像惹不起外，什么也没探出来。

　　另一头，厄兰和以赛继续聊从前的事。

　　自从他们结识，建立起合作关系后，就走的越来越近，那些厄兰还不曾记起的许多事，以赛几乎都知道。

　　首先一点，就是厄兰其实和教廷搭上关系的时间，其实比他想象的要早——他到了斐图的第一年，宫廷血猎骑士团还没有成立时。

　　要对付吸血鬼，光靠刺杀是行不通的，对于已经拥有官职的吸血鬼，为了不被污蔑通缉，就必须“光明正大”揪出他。

　　于是厄兰为了除掉当时手握大权的财务大臣身边的吸血鬼副官，来到了教廷，寻求合作。

　　那时是赫克托主教和厄兰会的面，且在厄兰的游说下答应了和他的请求。

　　教廷和血猎公馆的在互相配合下，顺利当街揭穿了吸血鬼的身份，并由神圣骑士团意外出面杀了那名吸血鬼。

　　只不过那天的带队和动刀的人，是凯撒尔。

　　虽然厄兰他们始终隐藏在幕后，但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风声，这也是国王后来成立了宫廷血猎骑士团的契机。

　　从那之后，厄兰与教廷私下的往来越来越密切，而老主教也将他的事迹讲给了教子以赛。因此，以赛在困难之时主动找上了厄兰提出联手建议。

　　一来二去，厄兰取得了赫克托主教极大的信任，渐渐的，教皇也开始对他提供支持。

　　更甚至，在教皇的对图尔曼国王的预示下，导致了厄兰的站队，对国王继承人的选择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

　　于是对于这个至关重要的角色，让得到消息的凯撒尔，不遗余力不计手段地拉拢，一度和以赛闹得很难看。

　　“但是我一开始就选择你了。”船厢略微昏暗的房间内，厄兰看着以赛，态度自然坚定道。

　　以赛的笑脸上有几分他没看出来的，难以言喻的颜色。

　　——那是因为你没有记起从前的一切，长达二十几年的亲情幻想悄然又强势地占据了你的心，才让你以为在那样的局势中，会不作他想坚定不移地选择我。

　　他忽然产生觉得自己非常卑鄙的想法，滴水不漏地笑了笑：“我到现在依然和你站在一起啊，厄兰。”

　　入夜，以赛回房休息了，厄兰翻看着札记，在后面写下最近发生的事，忽然发觉雪莱的意识在对他讲话。

　　他还被厄兰带在身上，大多时候需要“睡觉”来休养意识，所以一直很安静。

　　厄兰在圣殿进行那些漫长枯燥的仪式时他睡了，再一醒来，就发现他们在海上航行，并且看到了希尔什琉斯。

　　等以赛离开了，他终于有机会问厄兰：为什么你和吸血鬼在一起？

　　厄兰告诉他：“因为我们在执行秘密任务。”

　　雪莱说：不对，他看你的眼神告诉我，他喜欢你。

　　曾经他的爸爸妈妈就是这么看着对方的。

　　被小孩子突然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厄兰噎了噎，一时失语。

　　雪莱又说：你也喜欢他，我感觉得到。

　　他问：你是因为这个离开教廷的吗？

　　厄兰哭笑不得，“我没骗你，是真的有任务，刚好要和他一起完成而已。”

　　雪莱接受了这个答案，又问：所以他是不是一个好吸血鬼？

　　雪莱的意识年龄一直停留在被别西卜害死那年，虽然很聪慧，但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而孩子的善恶观又很简单，非黑即白。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厄兰喜欢的吸血鬼应该不是作恶多端的那一类。既然这个吸血鬼能得到厄兰的喜爱，那他一定有普通吸血鬼难以企及的地方，首先就是善良。

　　这让厄兰沉默好一会儿。

　　“他是个好吸血鬼，但不算是好人。”笔墨晾干，厄兰合上札记，这么告诉他。

　　雪莱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他是个滚蛋。”厄兰说：“但我没办法拒绝他。就像你明知道有些东西是危险的，却还是抵抗不住吸引，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

　　雪莱似乎听明白了，他看到有毒的漂亮蘑菇，有时也会想尝一尝：那你会帮他做坏事吗？

　　“当然不会。”厄兰说，“既然我得到了这个危险的东西，就会尽力控制在手中，不让他再做坏事，让他和其他同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补偿。”

　　雪莱说：我不懂，但我相信你。

　　厄兰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酸软，换他问：“为什么？”

　　雪莱说：哈提哥哥他们为了族群和我，杀害了很多人，人也杀害过很多狼人。大家都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我不知道到底谁有错。

　　缄默了片刻，厄兰说：“你说的对，很多事是没办法用对错来批判的，有时候只是因为‘需要’和‘推移’，事情就发生了。”

　　“但罪恶是不能抵消的。尽管不清楚到底是谁先犯的错，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坏人有苦衷，也不能随便当做开脱的理由。”

　　雪莱尝试着理解了一会儿：我知道了。

　　厄兰露出微笑，问他：“你的精神怎么样，还会感觉没力气吗？”

　　雪莱：很好，和你待在一起很舒服，我很喜欢你，谢谢你。

　　“不用谢，我也很喜欢你。”

　　一丝腼腆和小雀跃从雪莱那儿传进厄兰心里，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忽然雪莱说：他回来了，我闻到味道了。

　　像是猝然踩空一阶楼梯，厄兰心跳不由得变重一瞬。

　　他朝门口看去，听到外面有很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紧不慢，直到门前停了下来。

　　“咔吱——”

　　微咸的海风钻进屋内，有一点凉。希尔什琉斯站在夜里黢黑的船舱走廊上，半隐在阴影里，面容被屋内昏黄的蜡烛照得晦暗不明，隐约带着笑容。

　　嗒嗒嗒——咔哒。

　　他进来了。

　　反手关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