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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始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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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汀7638年,春。
教廷四大主教之一兼以赛.亚汀的教父溘然长逝,教廷内部通过商议,推举厄兰作为新主教。
这个风头正盛的宫廷血猎骑士团团长,年纪轻轻身兼要职,位高权重。此番突然从天而降成为四大主教之一,得到肯定和赞扬的同时,自然也遭到许多不满与阻挠。
但就职仪式依然圆满完成。众目睽睽下,国王亲自主持仪式,冕下授予他权戒和冕冠,日后闻名显赫的厄兰主教,在这一刻正式诞生了。
“天呐!恭喜你厄兰!我就知道你是最受瞩目的候选人,教廷一定早就盯上你了,这才毫不犹豫让你成为新的主教,利、害!”仪式结束后,卡西塔洛这么兴奋地说。
厄兰却没有那么兴奋。他或许对什么值得欣喜若狂的事,都不会表现得很兴奋,可此番上任确实是临危受命。
当晚,厄兰在教廷的内部会议中,就被告知了残酷的预言——
亚汀危在旦夕,王国城墙将倾,教廷需为日后绸缪。
首先决定的,是接手当今国王的曾祖父受天使启示,在东部建了五百多年的圣殿最后的工程。
这里会被打造成末日最后的堡垒,所有重要物品会在灾难来临前,被暗中送到这里。最重要的,是它要成为日后被战火逼退到东部的人们,抵御侵害的信仰之塔。
得到这个消息的厄兰,第一想法是:难道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最可怖的猜想得到又一重加深的悲哀和恐惧,虽在一瞬间无比强烈沉重,但那时的厄兰,已经与初入斐图被喷泉淋一身水,而打激灵连忙护住札记的年轻人不一样了。
他的情绪更加内敛,因常年累身的重压隐藏了鲜活,也不再沉浸于面临困境的忧伤之中。
他更果敢谨慎地为下一步做出打算,愈发沉稳熟练地去应对难题。
不过,久违的,那天他在札记里记录下这件事,结尾写到:
[建造圣殿一事不容耽误,我会从中竭力协助。但亚汀不会被弃之不顾,它的摇篮中还睡着太多人。]
东部教堂的工程被教廷秘密接管了,作为最后的退路铺垫着,同时也积极争取避免走向这条最后注定惨淡的退路。
可预言犹如一片阴影笼罩在心头,每个得知了的人都无法轻易忽略,此后的每一天都犹如立在即将崩塌的雪山下。
几个月后的国王在位四百周年庆典,吸血鬼随各地宾客涌入斐图后,这种感觉更甚。
按照教廷原本的计划,厄兰根据印有识别吸血鬼魔法的舞会邀请函,锁定了他们的位置,然后乔装进入了歌剧院。
他在那几天见识了太多之前从未见过的吸血鬼们的天赋,心生惧意。
舞会第五天,以赛和他一起来到了剧院,来目睹亚汀即将面临的未来。
这天梅洛利亚发起一个涵盖阴谋的游戏,厄兰没有兴趣,但看到和不远处人手里同样的白色郁金香后,心里某根堪称禁忌的弦被骤然一拨。
如果要追溯这根禁忌之弦此刻颤动的原因,应该在几个月之前,继任主教一职的第三天,收到的一份特殊礼物,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
而追其献出者同样为之悸动的最初原因,则还要再往前很多——
亚汀迎来它光辉而崭新的7634年的前夜,希尔什琉斯因扎根在斐图的盟友,渐渐无心政权,踏入了这座古老尊贵的王都。
他发觉盟友拉瑟珀连同他的党羽,或许在迷惑人类的同时也被人类迷惑了之后,开始了唤醒他们——如果不能就铲除——的计划。
到了第三个月,希尔什琉斯已经将自己的势力安插在了斐图。然后在三月里,城中突然出现了一名行动活跃的血猎。
这名血猎无形替他解决了许多拉瑟珀的下属,然而希尔什琉斯自己刚刚布下的天罗地网,也被这个混小子趟破了。
甚至国王也召见了他。
希尔什琉斯果断下令去解决这个人,却一无所获,于是只好亲自上阵,然后终于在纽特兰广场里发现了他的踪迹。
怎么这么年轻?
这是希尔什琉斯看到他的第一眼,内心蓦然浮出的想法。
正午时分,春光融融。他像一尊包裹在温软幕布下冷充满邪恶的冷硬雕像,立在悠闲人群里。凝视着在书本上写写画画的年轻人,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哈,不妨让这把剑再锋利些,及时刺醒沉醉在梦里的拉瑟珀吧。
他恶劣地想。
不过,你得先在我其他盟友手中活下来。
带着这样的心思,希尔什琉斯转身离开。
但作为彼此相对、不断动作的利益冲突者,在一座城里碰面是迟早的事。
那天风清日朗,希尔什琉斯在人流如潮的纽特兰大街,当众解决了一名扬言要将自己驱逐出斐图的拉瑟珀党派,以示警告后,正面遇到了那名年轻血猎。
他不加掩饰,毫不回避,与逆着人流的血猎擦肩而过。
错身的一瞬间,希尔什琉斯含着兴趣、戏谑的阴冷眼神,让年轻血猎一瞬间警觉。他的神情、内心可见的想法,令希尔什琉斯在隐入人流后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然而就是那天,他遇到了弗莱彻,这个将会在接下来数年都肩并肩陪伴他的“挚友”,让希尔什琉斯与他成为最遥不可及的人的存在。
如果时间天赋能越过漫漫洪流回溯到那时,希尔什琉斯绝对不会让他们两人相遇。
以那样的方式相遇。
但当时的他们并不清楚未来的任何变化,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着。
那天之后希尔什琉斯得知了他的名字,交集也越发频繁。
他们在教堂与街巷中交过手,于无人的角落针锋相对、和平交谈过,也曾隐匿到深夜里,各怀心事地注视着彼此眼睛。
这名叫做厄兰的血猎势头很猛,蜕变也十分迅速,很快壮大了血猎组织,大大阻碍了他们在斐图扎根的脚步。
国王甚至又为此成立了宫廷血猎骑士团,由厄兰与弗莱彻分别担任正副团长。
这仅在厄兰来到斐图的第二年!
拉瑟珀啊,亚汀的血脉在你身体里插上胜利的旗帜了吗?
于是又有盟友来到了斐图,是与希尔什琉斯相熟的梅洛利亚。
梅洛利亚身负重任,这项重任能落到他肩上,大概全赖于他的天赋。但正式实施起来,让梅洛利亚的自信受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沉重打击。
他从王宫出来后表示:“不行,我在这里根本没有使用天赋的机会。我又没有亚汀的血脉!”
“……?”
希尔什琉斯露出不解的表情,后来他发现这次可能真的不行。
不过梅洛利亚既然来了斐图,就不会轻易离开了。几次共同行动后,他产生了这么一个想法:“宫廷血猎骑士团的团长,厄兰,这位斐图新秀势头正好,任由他发展下去可能会成大麻烦,或许我可以趁现在换个目标?”
“如果不想遭到更大的打击,我劝你不要对他下手。”希尔什琉斯好心劝他。
“哈?”梅洛利亚不接受来自盟友的嘲笑,出言讥讽道:“你没有拿下他不代表我不能哦。”
希尔什琉斯缓缓转过头来,梅洛利亚盯着他:“昨天你请他来这里喝酒的时候,都没有发生什么吗?”
空中花园,微风拂面。昨夜那双黑沉如夜的眼睛在醉意中不经意披露的情绪,以及清醒时从不会表现出的神态,仿佛随着未散干净的香甜气味萦绕至今。
而我又是否欲盖弥彰了什么?
希尔什琉斯轻蔑一笑,“我不喜欢用那种方式捕获猎物,而且也不会对猎物做超出范围的事。”
梅洛利亚长长地“哦”了声,“明白了,我不会动你的猎物,但别人就未必了,劝你下手利落些。”
猎物,对吸血鬼来说,人类当然只是猎物。
但这并不妨碍,在漫长精密的狩猎过程中,对有趣的猎物产生别样的兴趣。
况且人还会和宠物做朋友。
希尔什琉斯是这么认为的。
他和厄兰就是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种奇怪的关。然后他看着厄兰身边从弗莱彻,到以赛,再到卡西塔洛,和宫廷里那些臣子,这些拥有清晰正常关系的人越来越多,心里逐渐生出不满。
这情绪根本就是师出无名。
就连梅洛利亚都瞧出了他的心思,语气里充满不可置信,调笑着问:“喂,你不会爱上他了吧?”
两人去见了拉瑟珀,才从王宫出来,途经至此。发现厄兰等人后,梅洛利亚说“他现在的能力已经超出我们预想的范围了,遏制于此吧”,结果遭到了希尔什琉斯的再一次否决:
“他已经不是我的猎物了。”
于是梅洛利亚发出了这样的质问。
大教堂远远矗立着,希尔什琉斯的视线跨过遥远距离,望向窗前的厄兰、以赛、弗莱彻,以及担任以赛教父的老主教。
几名年轻人与长者谈笑风生,犹如某种高尚信仰的传递。厄兰站在其间,脊背挺直,甚至有一点清瘦。他穿着荷叶领衬衫和绀色马甲,面容隽秀,如果忽略眉眼间浅露的凌厉,完全看不出是一个骑士团杀伐果断的领袖。
大街上奔跑玩耍的小男孩一不留神撞上希尔什琉斯,哐地撞上一堵墙般瞬间向后弹倒下去。
希尔什琉斯身体纹丝不动,不目转睛地遥望着教堂窗口,仅在刹那间伸手抓住了他细弱的胳膊,稳住他后便立即放开了。
“……怎么可能,联盟里失智的蠢货有一个就够了,况且爱那种东西,我此生应该是不会有的。”
梅洛利亚不放过他表情里的任何一个变化,余光瞥见那孩子泪眼汪汪捂着鼻子,向希尔什琉斯歉意且感激地鞠了一躬又跑开了。
否认地“嗯”了声,他说:“没准爱神也会眷顾一下你呢,别这么决对嘛。”
希尔什琉斯简直想翻白眼,想都不想道:“如果爱神降临在我身前,那么我一定让他后悔没有好好待在天国。”
梅洛利亚耸耸肩,没发表意见,跟上说完就走的希尔什琉斯一起离开了。
相隔三条横街的教堂,洞开的琉璃彩窗前。厄兰转首,望向三两个玩闹的小孩所在的位置,素白面容神色平淡,看不出情绪。
“在看什么?”弗莱彻含笑的声音响起,将未注意到厄兰短暂转移注意力的另外两人的视线引了过来。
“没什么,我看他们玩的很开心。”厄兰收回目光。
以赛轻笑一声,“这个年龄的小孩子,仅是和伙伴追逐彼此就会感到很开心。”
胡须全白的老主教感叹:“我们正是为了让他们因为奔跑开心,而不是在被战火摧毁的家园上终于得到果腹的食物而开心,才不惜代价赶出侵入者的啊。”
弗莱彻目光温柔地看着孩子们,附和:“是呀。”
时间如阳光下倏然划过的白鸟,带着呼哨声迅速飞越天空,尾翼紧缀着短暂的深秋与漫长的冬。
这难得的无所事事的一天,希尔什琉斯逛到热闹繁华的纽特兰大街,然后在广场停下来时,看到了多日不见的厄兰。
他没有带往日随身的札记和笔,只是独自在熟黄银杏树下的长椅静静坐着。
人群喧闹,厄兰的目光却映入了冬季的冰凉,那股灰蒙的气息渗进他的骨骸,与背后哗哗作响的树融为一体。
厄兰出神地望着服饰华美、笑容灿烂,浮光泡影般的男女们,身旁空荡荡的位置坐下一个人。
他一转头,见希尔什琉斯别过脸来,琥珀金色的眼眸自浓密睫毛间垂下,问:“在看什么?”
“…………”
厄兰错开目光,继而看向前天方使纪念碑周围的一圈花坛。
“那里原来有一片郁金香,三月开花,陆陆续续,最晚会一直到六月初,不过现在已经快到十一月了。”
希尔什琉斯记起来,第一次见到厄兰时,正是郁金香盛开的季节,纽特兰广场到处都是鲜艳的郁金香。然而他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迎风摇曳的花朵,只是远远观察着那名年轻血猎。
耳边厄兰的声音响起:“如果郁金香永不凋零就好了。”
一阵风吹起,银杏叶于“哗哗”响声里纷然落下。希尔什琉斯这片刻纷乱中,凝视着厄兰的侧脸,从峰处转折缓和的眉,到漆黑明亮的眼睛、秀挺细窄的鼻梁,再到弧度平直的柔软双唇。
他的骨骼薄而锋利,皮肉模样却截然相反,将凌厉与温和融洽到一起,正如同对每个人都公平展现两面的心。
“应该不会有那样的东西。”希尔什琉斯拿下厄兰肩上的银杏叶,仅三两下,一只蝴蝶从指尖飞出。
黄色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进枯草丛,那里没有花,下一秒它被一个小女孩拿了起来。
“时间到了,它要衰败就衰败,你在伤心什么?”
厄兰不由得呵笑一声,扭头看他:“谁告诉你我在伤心了?”
“是吗?”希尔什琉斯挑眉,似笑非笑回视他,“自己一个人可怜兮兮坐在这里,若有所失地怀念不复存在的东西,不是在伤心,难道在开心?我看你都快要哭了呢,小朋友,要不要送你回家找爸爸妈妈?”
“谢谢,不需要。”厄兰反唇相讥:“不过你又是来做什么?话说回来你们吸血鬼总是靠引诱人类捕食的吧,你来寻找目标吗?”
希尔什琉斯没有说话,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注视他,却没有别的意思,好像只是因为厄兰的反应而感到愉悦。
须臾,厄兰靠回椅背,不搭理他了。
见状,希尔什琉斯别开脸,张口吸了下气,“你可能不太清楚,像我这种吸血鬼,已经不怎么需要那些东西了。毕竟需求越多,软肋就越多。”
“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
“哦,我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下次有人被吸血而亡不要找我兴师问罪,和你打架挺麻烦的。”
“…………”
“刚刚那只蝴蝶,我没看清,你再折一只。”
“啊,好啊。”希尔什琉斯询问:“我还会折蝙蝠,你要不要。”
厄兰顿时失去兴趣,冷冷道:“不要。”
当天夜里,希尔什琉斯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将银杏叶蝴蝶别在厄兰耳后,接着轻柔地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濡湿的唇瓣柔软温热,呼吸沉重交错。希尔什琉斯一手托住厄兰的后脑,按耐不住地迫使他接近自己,难以抑制想要更深的接触,最好直达心底。他贪恋来自对方的每一种细微感受,并且企图让厄兰也体会到快乐。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他的心脏砰砰跳动。
吸血鬼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产生心跳,那代表两种欲望。
食欲。
爱欲。
醒来后的希尔什琉斯没有丝毫惊讶和意外,他回味着来自梦中心跳的余韵,一切早已有了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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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标位于王宫以南十英里的一处建筑,属于宫廷血猎骑士团,是厄兰的落脚点之一。
近期骑士团内成员的职位和任务分配要有更改,还要对新成员进行安排。厄兰最近都住在这里,与弗莱彻一同监办。
这天他从外面回来,刚踏上一级台阶,忽然被人叫住:“厄兰大人,刚刚有人给您送来一件礼物,说是为了感谢前些日子您在孤独时刻给予的陪伴,让他觉得心里很温暖。呃……所以……”
厄兰一脚踩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骑士怀里抱着的花,表情空白。
“其实我也挺奇怪的,这个月份哪还有郁金香啊。”
骑士看不出厄兰要裂开的心情,发自内心陶醉感叹:“话说这品种的名字好像叫‘白色的梦’,真浪漫啊。”
浪漫与否暂且不提,厄兰只觉得内心被这捧花轰然夷为平地,瞬间一片苍白疆土,再发不出其他感想了。
这里经常收到送给骑士们的礼物,但厄兰明令禁止收取贵重物品,以及带有任何暗示但被赠予者无法回应的东西。
而这束花,即使这个季节已经看不到了,也不属于贵重物品,要说具有某种暗示,也模糊不清的。
可厄兰本人从是不收取礼物的,它却混了进来。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骑士犹豫着开口:“要收下吗大人?其实花主人这几天一直在外面等待,只是见不到您,就拜托我将它送进来。我检查过,并没有什么问题。”
露珠晶莹凉爽,洁白鲜嫩的花瓣矜持展开,恰到好处地半含半放,蕊芯呼之欲出。那么纯澈,又那么忍耐。
这一捧郁金香每支都在开得最完美的状态中,需要在花园里精心挑选小心摘下,然后细致地整理好。最后用珍贵的纸张与丝缎包裹起来,等待着被送到某人手中。
良久,厄兰伸出手臂:“给我吧。”
厄兰一路夹着摇头晃脑的郁金香回到屋,随手找了个花瓶拆开放进去。
他观赏片刻,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接着处理未完成的工作去了。
迎风摇曳的郁金香丛中,梅洛利亚难以置信地站在一阵阵香风里,笑容透出明晃晃的嘲讽。
“怎么?你不光没让爱神后悔自己没好好待在天国,还客气地请人回家做了个客?!”
“过去多久的事情了,忘记它吧梅洛利亚。”希尔什琉斯坦坦荡荡,迎风而立,一手持着水壶低头浇水,“别摘,要保证花不凋落我就要一直对它们维持时间天赋,你摘走不就浪费了。”
梅洛利亚悻悻收回手,想象着风卷残云拔光所有花后希尔什琉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暗爽,讥讽他:
“你这个疯子,你爱他又能怎么样,厄兰还能和你在一起吗?你这几次见到他有什么不一样吗,他不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吧。”
水花淅淅沥沥流出最后几滴,片刻后希尔什琉斯走出花丛,坐回藤椅。
“你太幼稚了,梅洛利亚,爱本来就不是小孩子的交换游戏,我爱他并不需要他怎么样。难道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就不爱他了吗?”
他掀起眼帘,不屑地瞥向梅洛利亚,“况且那是厄兰,他爱我又能给我什么呢?毕竟我们是敌人,这点始终无法改变。”
梅洛利亚顿时哑口无言,他发觉希尔什琉斯可能是清醒地疯掉了。这份清醒甚至让他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那么爱厄兰。
希尔什琉斯嘲弄的笑容看上去似乎真的不在乎。
第一次在这里喝酒,厄兰醉醺醺被希尔什琉斯抗下去时,听他说和弗莱彻是好朋友,于是顺口问了句:“我们呢?
“你觉得呢?”
“这取决于我们每一天的行动变化。”当时希尔什琉斯给了他这么一个答案。
他记得那瞬间厄兰的眼里,是有什么黯淡了来着。然而时过境迁,因这句话失落下来的变成了他自己。
他们始终无法抛开立场,拥有干净纯粹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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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工作比想象中要难得多,厄兰一直做了好多天。这日在重新整合过往的信息资料中,他发现了点不对劲儿。
“为什么四月六号的城巡迪莫忽然告假,声称住在芙利佳区的女友病重要去探望,结果晚上的抓捕行动中,蹲点数天的吸血鬼组织忽然就少了一半人。五月二号,欧利文卿把军机文件送往王宫给凯撒尔殿下检阅的路上遭遇刺杀,虽然最后有惊无险,然而部分文件被夺走。那天街上巡逻的血猎骑士里也有他,也只有他们被提前告知了这条街上会经过什么人,需要严加管控。”
厄兰左右手分别拿着手册和卷轴,对弗莱彻一一列举出。
“除此之外还有罗德、克里夫……细枝末节处同样存在看似毫无影响的问题。但只要他们稍有变动,就能找出相应的事故。”
弗莱彻看着他的脸,这才像终于想起来什么,蓦地转身翻出几分文件,“我原本以为只是巧合,你这样一说,的确存在疑点。”
他与厄兰又核对了几个成员的工作记录,最后沉默下来。
良久,弗莱彻对厄兰说:“虽然并不奇怪,但,厄兰,我们之中好像有鬼。”
厄兰和弗莱彻没对任何人声张,暗中调查了这几人,最终证实了猜想。
宫廷血猎骑士团里存在吸血鬼,是一桩能瞒则瞒的丑闻,和充满风险把柄。
两人计划秘密除掉这几只在暗处啃噬蛀虫,然而行动过程中仍然惊动了他们。
联盟派人来接应他们,让只带了几名亲信的厄兰和弗莱彻难以应付。
“我带人去拦截逃掉的那些,你在这里解决掉这些吸血鬼。切记,一定不要让自己受伤,万不得已时不要勉强,暴露了也没关系,附近有以赛殿下和我们的人,记得发信号。”
弗莱彻趁乱认真叮嘱厄兰,闻言厄兰不由得好笑道:“你又这样,我才是团长。”
“你忘了自己还想过让我当这个团长来着吗?!”弗莱彻无可奈何地笑着斥责他,接着飞快带人追去,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次的吸血鬼实在难缠,且数量众多。但有心之人虎视眈眈,厄兰不想让这件事这么快暴露,硬是强撑着没有发信号。
此番行动的伤亡超过了以往,厄兰负伤,心里愈发不安。他急匆匆杀掉最后一个扑来的吸血鬼,带剩余几人立即赶往弗莱彻他们那儿。
寒风萧索,街巷早已空荡无人。自吸血鬼在斐图猖獗开始就是常事了,居民们见怪不怪,能避则避。厄兰在巷子与房顶上奔跑跳跃,呵出一团团白气。沿途他看到几个弗莱彻手下的骑士尸体,逐渐咬紧牙关。
瓦片响起一连串紧促的“咔哒”声,厄兰手肘撑住上半身,顺着冲势仰面滑落而下。他“扑”地稳当落地,心跳因疯狂运动和没来由的慌张狂跳不止,脚下片刻不停拐过一个转角,几步后面跟着五名同样飞快的轻装骑士。
厄兰忽地停下来。
噗嗤——!
轻微一声响如同在脑子里炸开的烟花,把所有人定在原地。
那是兵刃刺进血肉的声音,十米外,背对着他的弗莱彻缓缓倒下,露出希尔什琉斯愕然的脸。
大片鲜血迅速洇开,转眼将血猎骑士白色的衣服染成刺目的红。
厄兰傻在原地,须臾,骤然发出颤抖哽咽的吸气声。
五名血猎骑士勃然变色,一拥而上。厄兰握紧银剑,用力之大到急剧颤抖。
他双目也被洇红,沉重的脚步猝然拔起,下一秒时间霎时缓慢。
略微模糊的视线里,希尔什琉斯神情变幻,后退半步。特看了眼地上的弗莱彻,接着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
因为时间被放慢,所以一切视角和感受,在那一刹那都无比清晰漫长。
厄兰听见自己压抑的乱掉的呼吸声,死死盯着希尔什琉斯,看着他后退几步,越来越决然,最后带其他吸血鬼转头离去,身形消失。
时间骤然恢复正常。厄兰一脚踏到地面,飞快来到弗莱彻身边“扑通”跪坐在地,将他上身托起,对胸口的伤使用治疗魔法。
滑腻温热的鲜血触感可怕,汩汩涌动的泉水般从指缝流出。弗莱彻面颊溅到血珠,眼珠轻轻动了动,看着厄兰,蓦地费力笑了下,声音微不可闻:
“不、不……一次……就够,一次就够了。”
厄兰终是没能忍住,发出一声泣音,“住口,我还能再救你一次。”
他艰难地摇头,用仅剩的时间说出心里话:“伤太……重了,别……费力气,谢谢,三年……”
——谢谢你送我的三年时光。
泪水从眼眶滑出,厄兰咬住牙关无声哭泣着,锲而不舍地为他疗伤。
“别哭,别怕,你……我……”
弗莱彻虚弱安慰他,目光隐含哀伤、不舍,和留恋,温柔的声线发出最后一声未尽的“我……”
然后彻底静了下来。
随之是厄兰压抑到极点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