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45、闭幕

　　凯撒尔的话，似乎昭示了下一场不会平静的剧目。

　　庆典的最后一天、舞会的最后一晚，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翘首以盼它的到来。

　　大剧院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宾客的装扮华丽到夸张的地步，不停歇地进行着活动，间或着谁面对舞伴摘下面具的场景——人们奢尽最后的时间，享受即逝的快乐。

　　乌拉尔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斐图，他环顾极尽奢华的大堂，被从身后拉住手。于是回过头，从而没有看到从身前走过的，凯撒尔的身影——尽管也不会认出来。

　　是乌拉尔一直在找的女孩，她长相可爱，笑时露出尖尖的两颗牙。

　　“你这几天，是一直在找我吗？”

　　乌拉尔等时脸一红，张口结舌：“呃……我、我……是的。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很遗憾那天没有和你一起观看表演……”

　　“哈哈，没关系，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不过你真笨，舞会只剩一天了，还没能主动找到我。”

　　她抱怨时却是笑盈盈的，乌拉尔也想笑，但还是很惭愧地：“抱歉，人太多，大家都带着面具，我实在找不到。”

　　女孩提起华丽的裙摆，微微屈膝道：“也没关系，想跳一支舞吗？”

　　闻言乌拉尔一惊，连忙俯身伸出手，做邀请状，“荣幸至极。”

　　“天呐……”

　　莱安发出无力又嘲讽的感叹，厄兰当即猜出下一句会是：

　　“蠢死了。”

　　对于他的讽刺，乌拉尔不敢反驳，只是看着那女孩发愣，说：“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这些了，冕下他……是从什么地方搜刮出的记忆……？”

　　我要呈上的证据，明明并是这些。

　　舞会进行中，人数不知不觉增多。凯撒尔毫不顾忌地站在其间，环顾四周。

　　经过伪装的士兵陆续陆续入场，沉浸在浪漫舞步里的宾客一无所知，剧院内仍然处于平和的欢快中。

　　但厄兰不在。

　　“呼——！”

　　黑影倏地掠过，紧随其后的，厄兰落在房顶，疾驰着逐渐逼近逃行的吸血鬼。

　　瓦片在脚步下发出一连串轻响，吸血鬼被逼急，回身发出一击。厄兰直面他的进攻，在屋檐边缘重重一蹬，迎着密集的魔法攻击，在半空逆流飞跃。

　　吸血鬼深红的瞳仁紧紧缩成一点，最后的时刻，只见厄兰神色漠然、抬手、圣剑现形，而后利落一挥——

　　“铮！”

　　厄兰轻盈落地，上前在尸体旁画下一个传送符号。

　　趁乱害人的吸血鬼被清理干净，任务这才完成。

　　10：53。

　　距离庆典结束还剩不到两个小时。使用了一个变装魔法和伪装魔法后，他盘算着最后的安排。忽然厄兰似有所感，敏锐地回头。

　　靠墙倚着一个人，融进暗昧的灯光里，双手随意的环抱在一起，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列美亚。

　　“好巧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微不可查的凝涩后，厄兰说。

　　列美亚拉长尾音叹了口气，“舞会上混进了破坏气氛的人，我出来躲个清净。不过，庆典的最后时光，你不去享受，反而来处理这种枯燥无趣的事情，也太可怜了点。”

　　“收收你泛滥的怜惜之情吧。”厄兰好像笑了下，“去参加庆典只会更加劳累，我只希望今晚能在睡梦中轻松度过，然后明早得到庆典圆满结束的消息。”

　　“那我怎么办？”列美亚压着他的话尾说。

　　“你的脚好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厄兰一愣。他没想到刚开始的说辞被记到现在，然后又被故意提起来，否定是没用的了。

　　“好了。”

　　“七日期限即将耗尽，今夜过后我就会离开。庆典结束前，能陪我跳一支舞吗？”

　　他微笑着，眼睛于黑夜里闪烁，在双眸中划过令人不忍放任流逝的彗星。但厄兰摇头，“我还有任务。”

　　低下来的声音配合着列美亚很轻的语气，掺和出舌尖轻微的涩味。他们的邀请与推脱都小心且珍重，虽然背道而驰，却好似同样期望。

　　阴影中，列美亚喉结滚动了下，“不会太久，就在不远处的花园草坪上，散步过去最多只需十分钟。”

　　“给我一支舞的时间，我就不会打扰你了。”

　　盛情邀请与忐忑恳请截然分明。厄兰眼里静置着列美亚的身影，他带着坚硬冰冷的面具，然后抛却了所有高傲洒脱。只待再一次拒绝的语言，恍若无物的外壳即可一击即碎。

　　厄兰答应了他。

　　随之而来的不是震惊，而是失望。莱安出言嘲讽道：“你心软了呢，厄兰。故作可怜的吸血鬼拖住了你的脚步，剧院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就被抛却脑后了。如果联盟知道你能这么被拿下，估计早就派出不少吸血鬼来引诱你了吧。”

　　“不要这么说，莱安。”柯林说：“那年庆典最后平稳度过，如果不是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出现了差错，这天晚上的发展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是的，审判长，我知道事实已定。不过我们一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是挽留无法改变的故事，而是判别厄兰是否存在背叛教廷——乃至过去的亚汀。”

　　柯林：“如果罪名成真，我也不会姑息，但那也要等定罪之后。”

　　厄兰无谓争论，奥瑟罗打断两人的话，向乌拉尔发问：“所以你提供的实质证据究竟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与吸血鬼存在情感纠葛，在新法典里根本不会构成犯罪，最多只是犯错。”

　　乌拉尔被他们投来的视线弄得手足无措，“我……我怎么知道，不……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清楚哪些能够证明，所以只能让你们来挨个来看……！”

　　莱安气愤地收回目光，厄兰看得出，这明显是被拖后腿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于是带着答案继续投入其中。

　　11：10

　　剧院中目前仍是一片安和，潮涌在不动声色的进行。

　　一方圆桌上，衣着考究到刻板的男人放下喝剩一半的红茶。

　　梅洛利亚坐到他身边，“你的标志消失了，好可惜啊，格兰特。”

　　格兰特瞥了他一眼，“可以重新物色，距离舞会结束还早。”

　　“哈哈，那你尽量不要让目标离开剧院，不然还要去追，太麻烦了。”

　　这话里带着点讥笑，格兰特端起茶杯，从杯沿乜他，薄唇微扯，冷笑说：“我会将你的忠告转达的。”

　　之后，格兰特不再理会他，转而望向人群中，由内散发出一丝阴戾味道的客人。

　　是前些日子没有光临的，一位尊贵的客人。

　　.

　　花园草坪这是唯一一个在室外的会场，人数较少，几乎没有显赫贵族，这代表大概没人能识破厄兰的伪装。

　　星空下，花园里流窜着萤火虫与魔法光点，让人们彼此能看清对方的脸。

　　音乐缓缓响起，舞者们身体若即若离地相贴，你进我退的脚步交汇出匿于心底的语言。

　　画面匆匆而过，只让人看到他们的舞步。白瑜却在电光火石间，共鸣到厄兰的心声。

　　列美亚的眼睛深邃，那是沉没了流金与血锈的湖泊。他眼睫低敛，目光温柔而哀伤，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无意中回避视线厄兰，配合他。

　　抬眼间，厄兰被蓦然吸附到其中，像是水流从口鼻灌入，顺着喉管一路挣扎至胸腔。直到发胀、酸痛，之后轰然冲泄而出，从破口淅淅沥沥流淌。

　　厄兰一言不发地低回头，脚步前进、身体旋转。

　　不要直视吸血鬼的眼睛——弗莱彻的告诫终将回荡至厄兰的一生，但一双眼睛，真的有这样不可违抗的能力吗？

　　裙边倏然擦过皮鞋，舞会进行得火热。演出台上有合唱团在唱歌，不同声部的女声与合奏，像某种古老且邪恶的祭祀曲。

　　凯撒尔面具下的眉厌恶地深蹙，对看过来的草草点头，侧身大步穿过跳舞的伴侣间。

　　潜伏的亲卫几乎全部就位，谈笑风生中注意着周遭的动向，与凯撒尔随时随地可能发出的命令。

　　凯撒尔看着远处与人交流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意外，厄兰竟然没有临阵脱逃。

　　11：15

　　剧院里人头攒动，眼看要飞逝的美好时光，使所有人陷入疑似离别前紧张的高潮。

　　一直留意全场的凯撒尔隐隐觉得，舞会上的人类，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吸血鬼也出现了另外的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

　　他加紧几步，忽然所有人配合着舞步，向右移动着转了几个圈，凯撒尔不得已停下来。

　　在他左方位置，同样有人向凯撒尔靠近，因而也停住了。

　　预感不妙的心情骤然飞升，凯撒尔当机立断发出命令，这时后面突然被不小心撞了下——在这个停顿的极短的瞬间，只觉得背后倏地一凉，凯撒尔被猝不及防押倒在地！

　　周围的发出零星几声尖叫，很快让出一片空地。

　　疑似厄兰的背影转过身，他气定神闲地端着酒杯。是列美亚介绍过，娶了将军女儿的吸血鬼。

　　向凯撒尔接近的人露出一霎惊恐的神色，这竟然是以赛。

　　亲卫们见凯撒尔被袭击的同时，纷纷出现动作。但紧接着，其余人手上的消失或未消失的标志都浮现一阵亮光。

　　不曾出现过标志的人被判定为敌人，一律被束缚住了。

　　格兰特与梅洛利亚亦讶然，但由然而来的，是感到意外的惊喜。

　　背后的人押着失去反抗能力的凯撒尔站起来，解开伪装魔法。

　　“庆典期间，如果你们想全部离开斐图，凯撒尔现在就不能出事。”

　　梅洛利亚从位子上坐直眯眼看他，格兰特施然起身，“拉瑟珀，‘亚汀’这顶冠冕一并蒙住你的眼睛了吗？不要忘记最无助的时候，究竟是哪边的亲族接受了你。”

　　任何言语仿佛都无法造成任何伤害，拉瑟珀语调不变，“你觉得联盟七天里高调行事，他们真会忍住不管？”

　　“我不在乎他的生死，但如果不想百年谋划毁于一时得意忘形，就让我带他走。”

　　以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像是不可置信，凯撒尔不顾挣扎与其他疑惑，愤怒问：“什么意思……你不过一个蛊惑国王的吸血鬼，还真把自己当亚汀的主人了？”

　　梅洛利亚“哈哈哈”笑出声，周遭出现窃窃私语。

　　拉瑟珀垂眸，双瞳中蓝色一闪而过，警告凯撒尔：“不想死就闭嘴。”

　　“哈，你的意思是，亚汀做好了与我们鱼死网破的准备？”梅洛利亚道。

　　“开什么玩笑，人们追求长生时的嘴脸有多可笑，我可是历历在目，让他们轻易放弃生命简直天方夜谭。”

　　“是吗？如果你了解自私到极致的人是什么德行，就知道他们走投无路时宁可毁掉所有，也不让其他人占取分毫了。”拉瑟珀说。

　　他平日站在国王身旁，危险而神秘，如今站在千人之间，依然难以泯然。

　　“各国权贵汇聚斐图，亚汀不会放过重创任何人的机会。”

　　梅洛利亚没再说话，隐含怒气盯着他，格兰特仍然带着纹丝不变的笑容。

　　拉瑟珀：“亚汀不止一两个继承人，但联盟千挑万选出的人都在这里了，你要赌上大家，来提前完成任务？”

　　格兰特手指在桌上轮番点了一下，而后笑了，“你真要带走他，以什么名义？”

　　“……以拉瑟珀的名义。”

　　“啪、啪、啪。”格兰特缓缓拍手，“你们走吧。”

　　.

　　11：25

　　音符在几个轻盈婉转的跳跃后，落雁般完成结尾。

　　两人手上的郁金香花纹同时发出亮光，转瞬又熄灭了。他们视若无睹，默默分开。

　　列美亚注视着厄兰漆黑的眼睛，轻声一笑：“这支舞的时间好像比较长。”

　　“……”

　　“你在想什么？”

　　“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

　　“……”列美亚点点头，没有追问，“希望能为这七天画下完美的句号，祝愿下次见面，依然可以这样美好。再见。”

　　短暂的停顿之后，音乐继续奏响，人们做好迎接下一支舞的准备。列美亚履行承诺，不再停留，他凝视着厄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走了。

　　重新动起来的人们若隐若现遮住他，厄兰想，这似乎是这些天里，第二次到他的背影。

　　厄兰也离开了。

　　人群里，列美亚微微垂首，摘下面具，他步履不停，与厄兰相背而去。

　　仲夏繁星盈盈闪烁，夜间繁象如梦如幻。他很快消失了，像一现即逝的影子。

　　.

　　拉瑟珀等人将凯撒尔带走，被捕的王子亲卫则没有豁免权。剧院里的人类从刚刚就像失去了自我意识，吸血鬼们高呼起了“叛徒！流着亚汀血脉的狗！”

　　格兰特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次的收获并不小。

　　以赛如约给厄兰发出信号，默然离开即将变成地狱的剧院。

　　而后是吸血鬼们的饕餮盛宴。

　　拉瑟珀把他扔到王宫外，然后在他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以赛出现在他背后。

　　凯撒尔的面具被摘掉了，他回过头，“看到我失败了，你是不是一点也不意外。”

　　“父王没有牺牲斐图的打算，你不要信他的话。”

　　“但斐图即将因他的自取灭亡灰飞烟灭！”

　　“不仅是他，我们也都在试图挽回，凯撒尔，结果至今也无人知晓。”无人得知到底是谁的努力得到了偿付。

　　凯撒尔捂住脸，肩膀轻微抖动，而后幅度越来越大，从指缝中逸出逐渐癫狂的笑声。

　　“以赛，你还是那么天真，哈哈哈哈，等你挽回一切，等那之后你看看你身边还剩什么！能保住什么？！”

　　“权柄已被夺取，生杀夺予尽由他人！哈哈哈哈哈……亚汀还配提什么荣耀！它的荣耀也早由异种掌控了！”

　　以赛静静看着他，“……我和厄兰还有事要做。”

　　“好、好、哈哈哈哈，你去吧。”

　　凯撒尔大笑着走进宫门，以赛也离开了。

　　11：30

　　以赛与厄兰会面，互相交换了今夜的信息，最后确认了部署。

　　庆典结束并不能代表万事大吉，在这个阶段，更要警惕一切变动。剧院里的人一开始就被梅洛利亚下了咒语，确保了秘密不泄露，表明吸血鬼不会在舞会上杀人，只需要吸食血液。

　　但之后是否有其他计划无从得知，而斐图城中，也不止这一党吸血鬼。

　　十六日的月圆之夜，更给事情增添了变数。

　　骑士团的成员穿着礼服，扮做晚归的宾客，厄兰身处其中，在城中游荡。

　　11：51

　　企图下手的吸血鬼撞上厄兰，展开了搏斗，却不想附近还有其他同样饥肠辘辘的吸血鬼。

　　围攻并不能威胁到厄兰，意识到难以得手的吸血鬼决定另寻目标，却逃不过厄兰的追捕。

　　11：59

　　游客们已经全部聚在纽特兰广场，等待庆祝的烟花。

　　厄兰追着吸血鬼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在其身后一剑结束了他的生命。

　　而这时，他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魔法波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几乎所有混入斐图的吸血鬼，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剧院里只剩下重获意识，却失去记忆的人类。

　　厄兰手里的剑滴下最后一滴血，深夜里弥漫着可怕的静谧，风的涌流鲜明起来。

　　铜器发出隐隐的嗡声，是钟楼上传来的。

　　厄兰摘下面具，目光穿过重重夜幕，望向上方。

　　钟楼高高耸立，月光照耀的十字架旁，希尔什琉斯站在那里，银发飞拂，面容清晰。

　　十二点的钟声准时奏响。

　　七日庆典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