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17、战场

　　仿佛印证了阿加莎的话，白瑜醒来的第二天，七日之期的末尾，联盟军终于聚集在北方战场，向阿美尼亚进攻了。

　　那天梦里，厄兰不光把圣剑给了白瑜，好像连同能量也一起过渡给了他。

　　于是这天，依然按照原计划，白瑜和莱安带领援军出征了。

　　“猜猜看吧格兰特，厄兰会不会出现在这里。”

　　战争是血腥而残酷的，但那是对于上阵的士兵，和受波及的民众而言。

　　待在后方指挥的希尔什琉斯平静地观察着战况，甚至有闲情逸致，与格兰特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赌。

　　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怀表，“一刻钟。”

　　“如果一刻钟内，厄兰没有带着银剑司抵达战场，我就将那副从斐图抢来的画作让给你。”

　　格兰特将单片眼镜上细小的灰尘擦干净，然后架回鼻梁上，眯起锐利的眼睛，“曾经所有人都认为厄兰已经死了，但前不久，你都仍试图劝说我，他还活着。”

　　“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可是为什么？”

　　他面对任何人时，常以居高临下的傲慢角度进行交谈，此刻对这样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弟也不例外。

　　然而，对于吸血鬼来说，血缘关系通常无关紧要，它仅在维系家族荣耀，巩固地位时需要，而无法带来利益的牵绊向来多余。

　　否则，在众多兄弟中，也不会只有格兰特与希尔什琉斯，还保持着“亲密友好”的联系。

　　格兰特早就察觉到端倪，耐心等到现在才问，“你为什么如此笃定？”

　　希尔什琉斯对格兰特的探究视而不见，将怀表放回原处。

　　“因为我有预感啊。”他回答得漫不经心，显然是随口应付。

　　格兰特对他的回应方式已经毫不意外了。

　　希尔什琉斯对别人或许会展现出攻击性，或者不屑一顾。但很让人无法展架的是，他还对这个表哥保留着一丝“温情”，敷衍已经是所有人眼里最例外的对待方式了。

　　“好吧，那么如果你猜对了，我要付出点什么？”

　　希尔什琉斯含着笑，舒展了下肩膀，望向厮杀的战场，心情似乎很愉悦。

　　“我需要你付出做什么？我只要他出现后，在所有人眼睛下，把他掳走。”

　　“而你，不要插手。”

　　当教廷派出的援军抵达现场，两军已经不分你我地混杂在一起。

　　奇幻小说中的宏大景象直观呈现在眼前，能感受到的不再是激奋和热血沸腾。面对这种惨状，其实第一反应，只是畏惧。与生俱来的，对生命消逝的畏惧。

　　那瞬间白瑜的心跳完全不受控制，浑身血液似乎都冷得可怕，视觉、听觉、嗅觉完完全全被战场上的厮杀掠走。

　　这是最直白的腥风血雨，地上可以看到残肢断臂和尸体。

　　厄兰记录在手札里，和希尔什琉斯口述的，轻描淡写习以为常、不可避免的历程事实上是那么残忍，而他原来竟然是抱以兴味去看待的。

　　铿锵的兵器碰撞声，和魔法施展爆出的光线雾影连绵不绝，他们身下的马片刻不停向前奔腾着。

　　在训练有素的队伍即将在为首几人的带领下散开，形成阵型前，莱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带队冲入人海。

　　如果说白瑜一定会暴露他不是厄兰的事实，那一定是在战场上。

　　很多低等吸血鬼仍具有人的特征，但悚人的外貌和残忍的作为，对于一个在正常人类社会生活二十余年的人来说，依然十分抗拒。

　　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心里的不安定出奇地宁静下来。陌生的感觉蓦然浮现，是一种对周身情形天然的适从，仿佛被另一具灵魂占据了身体。

　　电光火石间，白瑜心里陡升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占用了厄兰的身份，而他此刻占用了我的身体。

　　然而当他一把抽出银剑时，发现这只是错觉。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还是属于自己。

　　他似乎只是像触发某些事件，就会看到札记上的对应内容一样，此时顺其自然地拥有了厄兰的冷静和强大。

　　援军随两名主教利刃般直入敌军，瞬间扭转局势，教廷占领了上风。

　　挥剑时，白瑜还是能感到一丝心惊肉跳。他飞快地在周围扫视，看到一个带着单边眼镜的男人，似乎是联盟军队的统帅。

　　可惜的是，人群中并没有那个可以用熟悉来描述的身影。

　　格兰特看到厄兰那一刻，由衷地震惊了一下。

　　虽然他的形似鹰首的头盔几乎遮住上半张脸，但没人能忘记遮在阴影里的那漆黑双眼，和战场上一闪而过，凌厉的侧脸轮廓与神情。

　　尽管希尔什琉斯的态度，已经透露了厄兰极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但许久不见这个令人佩服又恨、难得的旗鼓相当的对手，他还是不由得产生了类似兴奋的情绪。

　　是那种浑身血管膨胀，口干舌燥，每个吸血鬼都会对这样一个人产生征服欲／望的冲动感。

　　并非什么古怪癖好，这是吸血鬼的本能，侵占的本能。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上前叙旧的想法。没办法，谁让他听了希尔什琉斯的要求之后，说了“随你开心”呢？

　　作为兄长，总还是要保有几分信誉的。

　　对了，希尔什琉斯去哪了？

　　……

　　自从教廷出发，莱安就时刻注意着厄兰的动向。然而很遗憾，又不出所料的，他没能从厄兰沉静的神情中挖掘出分毫不对劲。

　　如果说他不动声色的脸上出现的唯一变化，就是在他们抵达战场，方才能看到实况时，厄兰那哑口无言，略显沉重的神色。

　　尽管他一直没有说话。

　　但莱安没有余力去探究这种现象之下的深层含义，他带领自己的军队挥剑斩向吸血鬼，同时也在找一个人。

　　一个和厄兰关系匪浅的吸血鬼，联盟五位首领之一的极恶之徒。

　　接着，他就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很厌恶的人，他们前不久打过照面。

　　那是个外表很绅士的人，但熟知吸血鬼的人都清楚，他们的内里其实有多疯狂。

　　并且，很令莱安不解的是，对方似乎同样对自己蔑视。

　　这也隐藏了另一件他想不通，并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即使他做着与厄兰几乎同样的事情，得到的看法却是不同的。

　　莱安并没有将格兰特从厄兰转向自己的视线放在心上，而是与之相反的去看厄兰。

　　从教廷离开前，奥瑟罗他们暗示过注意厄兰的事情。莱安当然明白，要“注意”的，是厄兰的安全。可这不妨碍他监督他和吸血鬼是否有暗中往来。

　　毕竟，教廷乃至阿美尼亚无可计数的生命，不能容忍任何万分之一可能的风险。

　　可他身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就见他紧勒缰绳，战马高高扬起前蹄，马背上的厄兰腰部挺起，稍加后弯，身体微仰，同时抬臂朝着吸血鬼利落挥出一剑。

　　阔别已久的圣剑重现沙场，挥出两年后的第一剑。

　　飞溅的血液在他周身飙射出一道秾艳的弧线，然后马蹄重重落下，踏在又一个吸血鬼胸膛！

　　接着他就这样破开一道道阻碍，带领银剑司的骑士深入敌营，呈翼状组合分散开。

　　这是计划中的一环，没有丝毫问题。

　　莱安却皱起了眉，神色凝重地环顾四周，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他总隐约觉得，哪里透出不寻常的诡异之处。

　　马蹄攒动着，白瑜腰腹、腿部、手臂都在为颠簸起伏与挥斩动作持续发力。

　　归功于不错的身体素质，和往日跟白瑾消耗在搏击以及剑术马术训练上的时间，他的呼吸和心跳尚能保持平稳，一切还都能应对。

　　他估测着银剑司其余成员与自己所在的位置，牢牢握紧了沾血的剑。

　　论起战力，曾经举世闻名的，是旧亚汀王朝的神圣骑士团。那是令所有人敬畏的强大军团，是亚汀能长久屹立的最大倚仗。

　　可随着吸血鬼的攻伐，王室的瓦解，神圣骑士团也随其匿迹。和之后厄兰的消失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

　　在作战能力上，银剑司或许不如神圣骑士团。但对付吸血鬼，他们当之无愧，是绝无仅有的最佳利刃。

　　银剑司是由阿美尼亚建立后，厄兰率领的宫廷血猎骑士团，和从五湖四海迅速集结起的血猎组成的。

　　而那之后，银剑司的骑士、祭司们以及厄兰一同开创了适用于战场，绝杀式的魔法阵，并取了个有意思的名字——光噬。

　　黑暗会吞噬天空，光亦能吞噬黑暗。

　　白瑜在厄兰那间魔法屋研习多次光噬魔法，确保今日如果到了这一步，能够准确实施出来这铤而走险的一招，但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得像所有的就在等待这一刻。

　　白瑜骑在马背上，见准时机——那瞬间所有银剑司的骑士几乎同时松开缰绳，双手持剑立于身前，半掩住或肃穆或凛然的年轻面容——他举起银剑高指天空，低声念了那条简短的，仿若来自天国的咒语。

　　猎人们周围散发璀璨纯净的炽盛光芒，犹似一双天使的羽翼，降临在血腥的战场上，随战马和猎人的前进挥动着。

　　离光芒近的吸血鬼无疑受到了致命伤害，教廷军队紧而进行激烈的反击。

　　格兰特公爵近乎毫发无伤，但猝然来袭的刺目光线，还是令他停下杀死面前教廷士兵的进一步举动，不由得抬手格挡。

　　他有些不耐烦地朝白瑜的方向眯眼看去，可随后就缓缓露出了满意的得体笑容。

　　随着一路堪称势不可挡的推进，尽管从厄兰那里得到“传承”，白瑜也逐渐出现疲态，并且身上已经被划出许多伤痕。

　　可他依旧片刻不停地，思索着应对措施，还要斩向不断以他为目标的吸血鬼。

　　然而后来发生的那一刹，完全毫无征兆。白瑜耳边出现了清脆的响指音，在厮杀声中异常清晰。

　　他起先以为这是精神紧绷，和潜意识里的期盼造成的幻觉，可是周围仍然不变的混乱，仿佛都跟随这一声响被阻隔。

　　接着，他的心脏不寻常地振动一下，身后蓦然探出一只手，稳而有力地抓住他即将劈斩下的手腕。

　　马下躲过一劫的吸血鬼越过他看向后面，紧缩的瞳孔映出重叠的身影。

　　耳边出现久违的轻笑。

　　“你来了，果然没让我失望。”

　　这调笑般的问候竟让他感到了踏实。

　　希尔什琉斯在众目睽睽下，出现在厄兰背后，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以钳制的姿态禁锢住他。犹如一把掐住挥翼的天使的心脏，让所有瞩目的人瞪大了双眼。

　　但他却附在白瑜耳边，以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希尔什琉斯，前来赴阁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