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108、纠葛

　　冕下说得没错，厄兰进入地狱后，迅速按照指示来到河流尽头的山巅，果不其然找到了钥匙。

　　但他与别西卜的邀约还没有履行。

　　下一瞬，灰色烟雾席卷他的全身，待雾散去，厄兰来到别西卜面前。

　　座上的魔王见他的到来，非人的眼珠仿佛旋即亮起异彩，含着一股饶有兴趣的目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

　　“主教动作真利落，竟然真就这么轻易地将那吸血鬼杀掉了。”

　　厄兰面色如常，垂在身侧虚虚握住的右手却蓦地攥紧，在掌心留下几个掐痕。

　　没有见到什么激烈反应，别西卜有些意兴阑珊，但转念一想，就是这样忍耐着看似轻描淡写的样子才更有意思，于是心里生出极大的快感。

　　厄兰没有接下别西卜的话，关于这件事，他不想和别西卜谈论半句，“战事吃紧，容不得耽误，我想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别西卜殿下。”

　　他在话末尾才勉强算是用了敬语，可语气依旧冷淡得要命。换做其他人，别西卜是不容许这样、也不会给人机会在自己面前说话的，但厄兰太特殊了，他配得上拥有这样的特权，别西卜不吝于给他特殊待遇。

　　他沉吟片刻，“你也知道，厄兰，恶魔到人间去是异常艰难的，而且这违反规则。我确实挺想帮你解决麻烦，但是……”

　　这个恶魔在这时候谈起规则，无异于摆明了耍无赖，厄兰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别西卜转而说：“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厄兰，用你的力量，打开地狱门让恶魔去到人间，为你所用……不要担心，我们之间有契约关系在，我保证他们绝对安全，只帮你驱赶吸血鬼。”

　　厄兰不介意付出一点代价去交换利益，但仅限于用他自己的东西。哪怕别西卜最终目的是让他献祭自己的灵魂，真到了需要的地步，他也会同意。但让别西卜利用自己打开地狱门这件事，绝对不行。

　　从始至终，恶魔的可信程度都趋近于零。

　　“这恐怕有些困难。”厄兰说，“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呢，殿下，散布瘟疫的力量，这样不必耗费一个恶魔，我照样可以解决问题。”

　　别西卜卡住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目光看着他：“……主教真是出乎我的想象，这种狠毒的想法，竟也是你想得出的。”

　　厄兰面如止水，“你觉得怎么样？”

　　“好方法，不过，这种能力，不能借给你啊。”

　　别西卜飘到他面前，“这种能力出借了，可是有收不回来的风险啊。”

　　厄兰定定的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折射出别西卜虚情假意的脸，片刻后一点头，“好。”

　　“那没得谈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别西卜想要挽留，挡住他的去路。

　　“别这样厄兰，虽然真的没办法借给你太多，不过一百个高等恶魔还是可以的，他们可以让吸血鬼致病快速死亡，但不能散播。”

　　总要给些甜头的，何况刚逼迫厄兰痛下杀手呢。那个吸血鬼和他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别西卜发现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即便他们之间或许没什么，但是他在厄兰面前和其他吸血鬼受到的待遇是不一样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足以证明极大的特殊性。

　　“我只能给这么多了，好么？”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真挚，甚至是讨好。不久后，厄兰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多谢。”

　　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钥匙，得不到别西卜的帮助在料想之中，当然能借来解此次燃眉之急最好。

　　等厄兰出了宫殿，别西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厄兰面颊紧绷，他想起那些虚与委蛇的场景，不论是从前在斐图与一干官员，还是从与别西卜契约之后的每次交涉，或者如今与教廷那些质疑他通敌的同事们博弈的场景，此刻统统涌上来，像生吞下去的食物再次反刍，让他感到无比恶心乏味。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厌倦疲惫过，觉得好累，好想立刻结束这一切，找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一口气被深深吸入、缓缓吐出。厄兰强压下这种情绪，加快步伐，忽然间一团黑雾朝他而来，蓦地将他卷入其中！

　　恶魔们都知道他是别西卜的契约者，一般恶魔在地狱见到他也会自行避开，井水不犯河水，所以是谁？

　　这疑惑很快得到解答，眨眼间厄兰到了另一个地方，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路西法。

　　他审视着厄兰，轻蔑开口：“你是来找别西卜借兵的？”

　　不待厄兰回答，他向前倾身，仿佛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又道：“我可我不信，厄兰。”

　　厄兰眉心预感不祥地微微一抽。

　　他想干什么？

　　路西法像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而他在地狱就相当于这样的存在。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厄兰，“或许别西卜不曾将我的警告转达给你，进入地狱的禁术，用多了会得到惩罚的。”

　　是不是禁术无需多想，厄兰顿时警铃大作，半身后撤紧盯着他。

　　他明白和路西法讲不通道理，真正的上位者只要有一个理由让一个人去死，那纵使拿出无数条道理去辩驳也无济于事。

　　路西法满不在乎地瞧着他，“你与恶魔频频接触，缔结契约，三番五次进入地狱，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变成恶魔堕入地狱呢？”

　　他绝对是发现什么了。

　　厄兰笃定，他想要找机会离开，至少将钥匙送到教廷。但紧接着，他发现路西法的地盘上，所有非恶魔的力量都被禁用了。

　　路西法像是嫌弃厄兰多此一举，最后大发慈悲道：“不过好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幽灵也可以，我准许你留下来了，厄兰。”

　　在地狱，面临路西法，没有谁能幸免遇难，即便厄兰冲破桎梏使出魔法，最终还是被他杀死了。

　　濒死之际，厄兰试图将钥匙送到教廷，至少是最近的某个教廷所属物上，如果他回不去，冕下会派人寻找的，不论是可能被送出的钥匙，还是已经消失了的厄兰。

　　路西法将他杀掉，就不屑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开，然后命人处理他的尸体。

　　——快一点。

　　厄兰用尽全部力气，钥匙从他体内浮出，穿透地狱被送出去的一瞬间，走远的路西法骤然回头，震惊道：“是什么？”

　　他看不到钥匙的存在，可当机立断对着厄兰补了最后一击。

　　钥匙被蓦地击碎，一半带着厄兰的能量被送出了地狱，另一半倏地落回他的身体。

　　逐渐消失的意识在最后一刻陷入绝望，厄兰闭上眼，一切竟结束得这样突然而毫无意义。

　　而此刻，瑰洱的梦中世界，紊乱的时间让以赛与她交易的时间延续至今，正当那异世的门打开，以赛率领众骑士进入其中时，瑰洱带笑的面容忽然凝注，惊讶地缓缓睁大眼望向某个方向。

　　“等等。”她叫住以赛，说：“再带上一个人吧。”

　　以赛疑惑，只听瑰洱道：“厄兰快要死了，让他去那里修养一段时间吧。”

　　她看向被这消息震惊到自进来后一直平静的表情产生剧烈震荡的以赛，“再借我些力量好么，我要立刻将他从地狱拉回来。”

　　来到厄兰身旁的恶魔好奇端详着他，正俯身去触摸他，忽然那毫无声息的身体散发出柔和却刺目的光，将恶魔逼得随即后退两步，而后那尸体原地消失了。

　　恶魔惊骇回身，“陛下，厄兰不见了！”

　　那一刻路西法已经感知到了，他眯起眼，声音压得低沉，下令：“将希尔什琉斯带来。”

　　“遵命。”恶魔嚼着几分兴致道。

　　梦境中，瑰洱和以赛看着出现在眼前，遍体鳞伤，头无力垂下的厄兰，出现极具震惊的静默。

　　以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个鲜活的、令无数吸血鬼闻风丧胆、在斐图创下惊艳传说的厄兰，此刻却以和他相隔数年，以这样死寂孱弱的姿态，出现在面前。

　　让人十分难以接受。

　　瑰洱来到厄兰身旁，说：“不要哭殿下，还有救。”

　　以赛往肺里深深灌了口气，“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厄兰他……是亚汀的功臣，我的挚友，不能就这么死掉。”

　　“不需要，不需要你。”瑰洱温柔的声音如缠绵流云，看着厄兰，“我们有办法。”

　　因为当时以赛专注于厄兰，所以并未注意到瑰洱口中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她用一股纯洁神奇了力量治愈了厄兰，将他还未彻底死掉的灵魂唤醒，牢牢安置在身体。消耗了大量能量的瑰洱陷入沉睡消失了，许久之后厄兰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他就看到消失多年的以赛，那仿佛还停留在临死前的意识出现片刻恍惚，错愕地一蹙眉。

　　久别重逢，生死忧患，以赛将事情经过讲述给他，隐瞒了向瑰洱祭出“真实”的交换，听完一切的厄兰做出一个决定。

　　他拿出没有被送出地狱的那一半钥匙，在念力之下变成一顶羽翼合拢拱卫的王冠，在众骑士面前，给飘无定所、困在梦中的以赛加冕。

　　新亚汀的国王，其实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前，就以这样的形式诞生了。

　　在率领神圣骑士团进入瑰洱提供的庇护所前，以赛悄悄转头看向厄兰的侧脸，然后手中出现一颗粉色晶石。它在持有者的催动下亮起微光，以赛的眼睛须臾间被金边描绘，在看着的人身上，落下一个丝线缠绕的咒语。

　　忘掉一切，去过一个没有烦恼，不会忧虑的生活吧，厄兰。

　　·

　　当恶魔将希尔什琉斯的尸体带到地狱时，他已经毫无生气了，尽管吸血鬼活着时也像死了一样。

　　不久前，路西法找到他，企图做一笔交易。他将圣浮乐和厄兰的事情告诉他，表示如果他能除去这个吸血鬼和恶魔的共同的敌人，将会给予他无上的力量，以及他的家族未来无期限的崇高地位，和吸血鬼族群的存活。

　　希尔什琉斯思考片刻，回答他：“真荣幸被选中去执行这个伟大的计划，有朝一日我的族人一定会感谢我的，多谢您的赏识——不过即便您不说，我和厄兰也是敌人，杀了他一直在我的目标之中，不必劳烦您特地支持了。”

　　“那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没有杀掉他呢？”路西法质问般。

　　希尔什琉斯像是有些惊讶，“您难道不知道厄兰的本事多大吗，如果没有他，联盟怕是早就将整片陆地收入囊中了。”

　　路西法出奇地没有反驳，希尔什琉斯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他很困惑地问：“那您怎么不去亲自杀了他呢，又或者找出钥匙毁掉，一劳永逸？”

　　路西法没有告诉他钥匙就在地狱，更没有说恶魔发现不了它也触碰不到，他对面前这个吸血鬼有所防备，不打算将所有事情都告知于他。

　　“因为他和别西卜的契约关系。”路西法说，“而且钥匙下落不明，否则我会等到现在，让教廷有机会得到它吗。”

　　“原看来是这样。”希尔什琉斯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您选中我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会有谁比你更合适了，也不会有那个吸血鬼有像你一样能与厄兰角逐的能力了。并且，你的天赋，不论是时间、空间，还是从拉瑟伯那里得到的剥夺。”

　　路西法与其微妙，似是对他的行径有些特殊看法，“它能发挥很大的妙用，能彻底抹除某些存在，不是吗？”

　　希尔什琉斯不以为意，很受用地道，“多谢夸奖，我会好好考虑，尽早给您答复的。”

　　他答应了，但最后却死在厄兰手里了。

　　现在厄兰也一定被天使救走了，所以路西法不得不让希尔什琉斯醒过来，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是对付厄兰的不二选择，而且他的能力很有价值。

　　路西法思忖着，命令恶魔把十字架拔出，然后将自己的一滴血滴进他快要快要变成干涸河床的心脏。

　　然后恶魔按照路西法的意思，将杀死他的十字架带到希尔什琉斯的脖子上。最后路西法借助他的天赋，把希尔什琉斯关于厄兰那些暗地里的暧昧记忆和情感全部剥离，然后，没有将它们丢掉，而是直接投放进了一旁的恶魔脑袋中。

　　恶魔被这猝不及防钻进脑海的记忆搅合得瞳孔骤然一缩，一幕幕场景犹如自己的亲身经历，连带附赠的感情都植入了心底。

　　他扑通跪地，捂住心脏的位置，面上错愕、厌恶、伤心和悔恨交替出现——他被迫爱上一个已经死掉的敌人。

　　路西法道：“他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就由你来取代希尔什琉斯的位置，让他们不会有站到一起的机会，或者利用感情杀掉厄兰。记住了么，卡修？”

　　在令人绝望的爱意充斥他整个身体之前，卡修首先感受到的是耻辱和恨，他低着头，五指嵌进地面，“是。”

　　路西法操控完这一切，兀自离去了，卡修半跪在原地许久，从胸腔一下下挤出灼热空气，片刻后蓦地起身，命令手下将希尔什琉斯送回伽涅拉。

　　在最后一个骑士的脚步迈进瑰洱和亚伯罕的世界中后，大门缓缓闭合了，厄兰和以赛他们失去所有记忆，变成异世界中的普通一员，开启了长达二十多年的生活。

　　而希尔什琉斯到达伽涅拉后，被早有准备的达伦安置妥当。他陷入沉眠，并将在不久后受到瑰洱的影响，于梦中遇到已经重生成另一个身份的白瑜，开启一场充满欺骗和误会的阴谋始篇。

　　命运在此刻发生转向，随着时间之河无声无息的流动缓缓行进，直到某一日时空剧变，惊雷般唤醒所有人，迎来新的重逢和巧遇。

　　必将在生命中继续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