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107、刺穿

　　急停的脚步溅飞地上的沙砾，惊动了前方的希尔什琉斯，他缓缓转来头，莞尔一笑。

　　“主教大人好敏锐，这么快就找到我了，是早就猜到我会带人从这里突袭了吧。”

　　厄兰甩手不与他多言，甩手拿出圣剑。

　　不，他原本没想到，希尔什琉斯会出现在这里，毕竟主战场不在这里。

　　我来到这里是另有企图，那他呢？

　　见厄兰一言不发，希尔什琉斯不由得低头轻笑一声，“算了，也不指望你我能回到以前了。”

　　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犹如嘲讽挑衅，“今天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厄兰，弗莱彻的血债，你亲自来拿吧。”

　　厄兰胸口起伏，“你以为，只是因为他吗？”

　　希尔什琉斯眸光微不可察地闪烁一下，“不过也没什么区别。”

　　“是的，总之你都是不可饶恕的。”

　　厄兰提剑冲了上去。

　　——不能在这里和他纠缠太多，刚刚已经联系了祭司团来挡住他们，要尽快到地狱去。

　　希尔什琉斯闪身消失在原地，出现在厄兰身后，又迅速挡下他回身一剑，他像是欲言又止，接下厄兰数招后，终于忍不住发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杀掉弗莱彻，我们会不会晚一些陷入僵地。”

　　他说话的这犹疑瞬间，厄兰一剑切过希尔什琉斯的左肩，动作明显一滞。

　　他面上出现一种难忍的表情，起身对上希尔什琉斯的视线，讥讽地笑了声，“希尔什琉斯，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的？”

　　希尔什琉斯的神情骤然一僵，多年前射出的利箭狠狠刺进胸口，引起尖锐刺痛。

　　厄兰似笑非笑的，以同样残忍的姿态将话奉还给他：“迟一些能怎样，感情又能改变得了什么，能改变我们终究势不两立的结局吗？”

　　希尔什琉斯摸了摸伤，像是十分难堪又无所适从，还有些复杂的喜悦和追悔莫及，但面上未显分毫，只神色复杂，情难自禁地笑了下。

　　“原来你承认我们之间曾有过那么一点不一样地感情啊。”看着厄兰，说，“挺好的，算我欠你的，该还。”

　　一瞬间厄兰仿佛无比恼怒，猛地一击将他击飞，“你拿什么还，你欠的也不是我，你还得起吗！”

　　方才离开地面的身体被压回去，厄兰揪住他的衣领，“你真觉得愧疚，那就撤兵啊。带着你的军队滚回你们吸血鬼的老巢，我们就此两清，去啊！”

　　“……不可能的。”希尔什琉斯仓促地笑了下，面露愧疚，“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做不到。”

　　厄兰咬牙，一拳挥在希尔什琉斯脸上，“毫无悔过之意。”

　　他怒极起身，不愿再耽误时间，却忽然被希尔什琉斯拉住。

　　希尔什琉斯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好意思，厄兰，我得把你拦在这儿。”

　　——不行，我已经向别西卜发出了请求。

　　厄兰的心重重一沉，猝然回过头。

　　“口口声声说对不住你，最后却还是要阻挡你的路。”希尔什琉斯目光很亮地看着他，“宿敌真是难解的关系，你说是吧。”

　　他唇角挑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还真是，不死不休啊。”

　　厄兰看着他的目光里逐渐攀上难以言喻的神情，像是极其愤怒，极力忍耐，极尽痛恨。

　　希尔什琉斯仿佛视若无睹，那灰月光似的剑随手腕转动被缓慢抬起。

　　竭尽全力的希尔什琉斯与厄兰是不相上下的，那每一下重击都蓄积着足以开山辟地的力量，周围的碎石都被扫荡出数米开外。希尔什琉斯似乎铁心要将厄兰拦在这里，几乎是毫不留情，时间与空间天赋齐上，见准时机避开寒芒毕露的一剑，倏地近身，双臂拧住厄兰持剑的右臂，陡然一拧——

　　咔吧一声脆响骨头断裂，厄兰冷冷盯着他，腿下一勾上身往前压迫，将希尔什琉斯撂倒在地。

　　厄兰摁着希尔什琉斯，电光火石间扭曲的右臂咔咔两声响复位，然后又是一拳打到希尔什琉斯脸上。

　　希尔什琉斯被打得偏过脸，稳稳接下他挥下来的又一拳，腰一挺翻身将厄兰反制住，旋即抬起手，然后一顿。

　　这犹豫的瞬间让厄兰抓住反击的机会，手心一个十字符号霎时亮出。希尔什琉斯不由得抬手遮挡住眼，于是随即被厄兰掀翻，位置再次调换。厄兰圣光闪烁的手一把摁向希尔什琉斯，五指扼住他的脸。

　　希尔什琉斯睁大眼，瞬时又闭上了。

　　终于脱身，厄兰急忙就往战场赶去，祭司和士兵们很快就要到了，只要找到一个敌人，然后——

　　厄兰不可置信地回头。

　　希尔什琉斯一手抓住厄兰的肩，摇了摇头，借此恢复清醒，抬眼冲他戏谑一笑，这角度显得那眼神阴鸷而锋锐：

　　“亲爱的，对敌人手下留情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那瞬间厄兰面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他咬紧后槽牙像是要说些什么，但一句都未出口。

　　这时，脑海中忽然出现一道声音：“厄兰，怎么还没……啊，被绊住脚了啊。”

　　别西卜意味深长道，而后笑了两声，“没关系，我会等你，等你杀了他我们再慢慢谈。”

　　一句话放下，就轻飘飘消失了。

　　仔细看就会发现厄兰的呼吸凝滞了，希尔什琉斯放下手，调笑般道：“不过一个称谓，怎么这么大反应，亲爱的？”

　　厄兰胸口起伏几下，回过身，死死盯着他，“……希尔什琉斯，我原本……不想在今天杀你的，可你偏偏……”

　　希尔什琉斯对上他的视线，笑容慢慢消失。

　　“……哈，没什么的，一个吸血鬼猎人，杀吸血鬼理所当然，这才是你的职责，没什么不好接受的。”

　　是的，没什么不好接受的。

　　厄兰想换一种全然透彻的心境，重新正视他。

　　从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敌人，必须要杀死你了。

　　就回到那时吧。

　　厄兰握紧十字圣剑，倏地动了。

　　早年遇到希尔什琉斯时，厄兰绝对想不到他们之间往后会拥有这么多纠葛，发展出如此不纯粹、阴暗的扭曲关系；或者说，很多人在看到某人的第一眼，都不会想象得到，未来会和他面临什么样的问题。

　　可是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呢？

　　厄兰有时候会想，我一开始难道不是就知道，和一个吸血鬼是无法交换真心的，可为什么我还是放任这种错误发生了？

　　是因为他的哄骗和迷惑吗，抑或是吸血鬼古怪的能力，真的就能把这些全部归咎于他吗？

　　厄兰承认自己犯下了愚蠢的错误，但他即知错误也没能避免，就好像这一切只要他遇上希尔什琉斯就注定会发生，即便他逃避、违背本心，也依旧会面临这些。

　　我生来就是带有这样的罪名的，我必须正视它，割除它。

　　第一次是因为弗莱彻的死，第二次是现在。数年后，终于迟迟到来。

　　厄兰的所有心绪封存在面容之下，希尔什琉斯看不清他的神色，迎接着他一招又一招、一下比一下迅猛一次比一次快的攻击。厄兰仿佛在这过程中逐渐坚定了什么念头，终于随着希尔什琉斯破绽显露的一瞬间，骤然将他击飞，轰隆一声撞碎了山石。

　　尘灰激起咳嗽，希尔什琉斯不及反应，厄兰紧随而至。他抬手一个响指，在厄兰掷出剑的一瞬间将它抛远，但厄兰却似毫不停地杀来。

　　他对厄兰笑了笑，狡黠的神情中隐隐透出一丝无奈，像一颗做成蜜饯的坏果，会被晶莹甜蜜的外表蒙骗，但嚼开后的苦涩会比它的本味还要重几倍。厄兰冰封似的面容一霎崩裂，所做的建设瞬时土崩瓦解。

　　——可是为什么我们一定非这样不可。

　　厄兰将希尔什琉斯摁在碎石间，面对他的目光忽然觉得眼睛很热。但毫不犹豫的，他一把拽下脖颈上的十字架，瞄准希尔什琉斯的胸口。

　　“杀了我吧，对不起。”那放慢的细节，他看到希尔什琉斯的口型。

　　——但我一定这样不可。

　　十字架“噗嗤！”刺透他的胸口，一道倏然爆闪的十字光辉显现，照亮浑红天空下这一片暗色。

　　四伸圣光的利剑般，直直穿进的心脏，截停了手下若有似无的心跳。

　　希尔什琉斯的瞳孔骤然缩小，在短暂的明亮间，镜子似的映着厄兰那一瞬浮现出的难过无比的表情。

　　厄兰脊背佝偻，定定看着亲手刺下的十字架，鲜血从那儿汩汩流出，很快染透了希尔什琉斯的衣服。厄兰仿佛以一个使人窒息扭曲姿势，被捆在十字架上迎接刑罚，僵硬得动弹不得了。希尔什琉斯抬手抚向他的脸，他哽住的喉咙便似乎发出一声喑哑的响。

　　“你会为了我的死而流泪吗……厄兰？”

　　厄兰迟缓地抬起那双湿红的眼，凝视着他。

　　希尔什琉斯得到满意的答案，理应满足，笑了一下，却又制止他，“不要哭、不要哭，别伤心，就当，我还清了，好吗？”

　　厄兰一言不发，像是一开口就会止不住什么东西一般。

　　良久，希尔什琉斯叹出一口气，“好吧，有你的眼泪给我做墓碑也不错。”

　　他脸上流露出那样的神情，难与其相称，厄兰却感知到——他在哀伤我的哀伤。

　　希尔什琉斯感到心脏在疼痛中僵硬，萎缩，身体也开始失去力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厄兰，最后发出破碎地声音：“对不起，原谅我……”

　　那在黑夜中光芒闪烁的眼睛黯淡了，厄兰透过他涣散的瞳孔，看到自己茫然的脸。

　　他再难忍住，泪水啪嗒嗒尽数滴落到希尔什琉斯胸膛上。

　　错误修正，罪孽已赎，但爱深扎心底，自此获得永生。

　　他模糊的双眼对上希尔什琉斯的眼睛，强忍回不停涌出的泪水，抬手召回远处的圣剑，念力发动。

　　希尔什琉斯的左眼出现一个漆黑的漩涡，涌动着发出秽恶气息，将厄兰瞬间吸了进去。

　　那是别西卜告知的方法。刺穿一个人的心脏，然后直视他寂灭的双眼，即可连通死亡之门。

　　阴冷的风盘旋着，绕着希尔什琉斯半倚在山石上的身体盘旋直上，掠向浑浊天空。

　　灼热的气息骤然裹上身体，烘干眼里的湿意，厄兰目光更加冷峻，望向这片污秽之地，仿佛听见恶魔的阴险晦涩的欢贺。

　　欢迎来到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