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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穿墟入青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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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月差点没站稳脚跟,回过身来,吐出胸间一口闷气:“吓死人了!你走路真的像鬼一样。”清丽的少女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不满。
幽幽童声道:“我本就叫千面鬼啊。”
土墙泥黄而高耸,相互紧靠,使得日光堪堪穿透一半。刚过少女腰身高的小乞儿上半张脸隐藏在高影子里,偏白的唇笑得森幽。
“季月,你让我好伤心。”乞儿说。
若是慕明在此,就会发现小乞儿周身的气质与破庙时全然不同。此刻的他眉目冷然,多了几分不属于孩童的阴僻,仿佛翘脚阻止读书人大声谈天的乞儿只是此人的伪装,天真肆意的皮面下,是森森然的魂灵。
而一向明快的少女,除了先前有一瞬间的惊讶,之后便化成不悦。
“你才让我伤心呢!”季月挑眉叉腰,俯视着眼前之人,声音有几分嫌怨,“小鬼,你与我说好的不把公子明的消息透露给别人,为什么又告诉了石阿天他们?”
话语中虽有不满,但不掩二人关系亲近。
气质幽怨的千面鬼愣了愣:“石阿天?谁相见那群莽夫?”
阴影之中,一双稀疏的眉低蹙,千面鬼似乎立刻想到什么,语气恹恹:“他们应是遇到真的小叫花了。”
千面鬼并非真以乞讨为生,小乞儿只是他众多面容中的一个,此行前往墟城,本是为了仿效一名生活与恶劣环境下的小叫花,谁知没多久便收到了季月要前来的消息。
少女人未至,先到的是一张霸道的字条:“慕公子明我要了,谁都不准与我抢。”就连他一路的踪迹,她也不许千面鬼透露给任何人。
季月听得千面鬼的解释,面色稍霁:“哦?你说的小叫花,可是你一直在观察模仿的那人?”
乞儿浅浅地嗯了一声,胳膊肘上的破布条左摇右摆。他的眼神在泥墙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复又瞥向季月:“休要转移话题,你方才在慕国公子面前,说我拿了碧玉符,现在不打算与我解释?”孩童的眼神有几分阴翳。
季月仿佛不把千面鬼的阴郁放在心上,一片日影之下,少女轻笑了声,弯起眼,素白的面容满是理直气壮:“所以碧玉符是不是你偷走的?”话问得毫不客气。
千面鬼显得更烦闷了:“当然不是我……”
话未说完,顿了顿,不耐的神色又转为诡笑:“当然不是我了,我亲眼看到那小叫花从他身上取走锦囊,又将空包放回去。你的公子半分没有反应,他好弱,好可怜,好可笑,哈哈哈哈哈!”
乞儿说着,忽然大笑起来,到最后越笑越猖狂,兴奋的嬉声回荡于窄墙之间,青衫黄裙的少女也与他一同大笑:“好耶!我果然猜对了,庙里还进了别人。”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然而季月的欢笑十分短暂,下一刻,倏忽变了神色:“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偷走玉符,什么也没做?”
她双眉紧拧,眸中浮现几分不愉,先前随意叉腰的双臂也缓缓垂下来,纤细的手指微勾,像是要拿些什么。
少女面容上先是忿忿,又有几分质疑,后来想通了什么,顿时变成无语。
“你只说,让我不准对公子明动手,没说不准我看着别人动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乞儿欣赏着季月不断变换的神色,笑得更加开心。
纤白的手伸来:“够了,今天没心情看你发疯。慕公子那边我不好解释,你亲自去与他说吧。”
季月似笑非笑地拎起千面鬼。手下的小乞儿明显比她身形小不少,一番用力挣脱,无果,只能认命地由她带走。
浓云忽然席卷烈日,墟城的天渐渐阴了下来。
炎热不再,飞沙的势头却比日盛时更猛,飕飕天风飞舞着黄沙,让人冷不防呛了口气。慕明从不真实感中清醒过来,心下有些惶然。
季月离开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习惯,没有这名叽叽喳喳少女的光景了。
可笑的是他先前还一本正经提出分别,以为只凭自己也能孤身走完去青王都的路,其实细细想来,从慕国都到越国边境,这一路分明是损兵折将,葬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才将他送达于此,尚未进入青地,却先丢了至关重要之物。还要一名才相识不久的少女去替他奔波寻找。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人。不是慕国重臣们寄予厚望的公子。慕明颓丧地想,有时候他也会向天发问,为何活下来的不是哥哥姐姐,而是他?
旷野之地尘土飞扬,阵阵黄沙弥漫眼中,慕明又想起很久之前,尚是孩童的自己坐在响镝坪,眼前是马蹄踏起纷扬细砾,阿哥阿姊们恣意跑马:“小弟,快与我们一起比射箭!大哥说了,谁若能拔得头筹,可将他屋中的蟠螭鼎搬回去。”
语笑喧天之景,惹得他一阵心痒。然则一国之主的慕善公呵呵笑着,面色和善,却说:“阿明与你们争这些做什么,他想要什么,难道我不会给他?”
阿娘也把他揽进怀里:“你们这群就是从小野惯了的,我从前没教育好,也就罢了。如今最小的这个可不能再被你们带坏了去。”温柔的面容上有几分慈爱的责备。
哥哥姐姐们便嘻哈吵闹地跑远,留他与爹娘静坐着,心中却在焦急地等待兄姊们早些归来。
风沙中跑来两道身影,似乎还伴随着吵闹之声。
“慕昼!放开我,快让我向小弟炫耀这把神弓。”是阿姊的声音。
……
“坏女人,放开我,都说了不是我拿的玉符。”是雨师庙中,那名小乞儿的声音。
季月的身形逐渐清晰,看到期待的人,慕明眼前一亮,策马朝前方奔了奔:“季月!”
青衫的少女一路风尘仆仆,面染尘埃,笑得却灿烂,她到了慕明跟前,才放下手中乞儿:“我方才得到了一个大线索,你要不要听?”
慕明猜她大概是得到了碧玉符的线索,高悬的心落下了一半,笑着嗯了声。他从马上下来,示意季月坐上去歇息会。少女摇了摇头。
季月朝慕明解释,自己恰好在窄墙附近留意到了小乞儿的踪迹,返回果不其然逮到了人,然而小乞儿并不承认自己偷了慕明的信物,只说是另有其人,而且他亲眼所见。
少女戳了戳乞儿的后颈:“小鬼,你说是不是?”
乞儿恨恨地瞪了季月一眼,面色倔强:“本就不是我,这里又不止我一个要饭的。”他抿着苍白的唇,似乎对季月敢怒不敢言。
慕明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和声道:“那你可知取走我信物的是何人,如今又在何处?”
小乞儿亲眼所见他人偷窃,却不阻止,季月说自己已在路上骂了他数百遍。
慕明便不再加质问。他知道,如今指责小乞儿不阻止偷窃已无意义,与其愤怒,不如压下怒火,理智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小乞儿盯着慕明的脸,想了半晌,等到季月又有些不耐烦,开口催促,才啊了一声:“是一个叫奎的小叫花。青国丘城有一处销赃窟,我们得了贵重之物都是去那里出手。”他的眸子黑沉,看久了,会让人莫名有些不适。
慕明略过心中怪异之感,将思绪放在丘城。按照小乞儿的话,他的玉符被偷已是昨日之事,若那小叫花日夜赶路,如今已走出许远,他们需快马加鞭,才可能追上。
抬眸对上季月清澈的眼瞳,少女心领神会:“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还好从石阿天那儿顺来了一匹马。”她伸手一捞,率先将小乞儿扔上马匹。
小乞儿犹挣扎道:“一匹马坐不下三个人,你们去就是了。”
季月说:“这马大得很,坐三个人刚好,加你一个不多。”
小乞儿继续自救:“可是这么晚了,我已经饿了,不如先回去找些吃的?”
季月说:“想什么呢。吃饭哪有找东西重要?”
慕明听得二人拌嘴,原本紧张焦急的心情放松不少,看见乞儿吃瘪闭嘴,怏怏摸肚子的模样,又有些同情。
季月也在观察慕明的神情,此刻见他要开口,立刻道:“他看到你的东西被偷都不告诉你!”
慕明微笑:“嗯,就让他饿着吧,带上他立刻启程。”
三人乘马,在墟城中奔驰,身旁是山石疾走,沙霾如飞。月升日降,星隐日又将升,直到黄马无力,小乞儿撒泼哭闹,差点渴死途中,这才在旭日升起的那一刻到达丘城。
“终于到了,我好累,”季月指着双眼下方的乌青,“黑眼圈都出来了。等找到你的玉,我要立刻睡上一整天。”
慕明心中却无甚困意,他只想立刻找到那名叫奎的小叫花。
身前传来一声轻笑:“喏,我们来得刚好。”
随着小乞儿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童从山丘后鬼鬼祟祟走出。他的干瘦的右手紧紧攥着,隐约可见指缝中白绿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