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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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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人生本如梦幻,自国破后,慕明便觉得自己陷入了大梦一场,懵懵懂懂行路至今,半途睁眼发现自己已在青国与沛国的战场上,然后又陷入混沌梦境。
他作为大王子辅将随军,作用是在兵戈中保护青寰,并将自己的军功尽数算在大王子头上。不过军功归属于谁,其实慕明并不在意。他在战场上不要命地厮杀,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足以领兵,回到故地而已。有时候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意图。
“不愧为慕勇公之后。”军中有人感叹。一开始,众军将士对大王子和这个慕国来的公子并不服气,认为此二人是混个军功,遇事只会抱头退缩的贵族而已,但后来慕明那一往无前的打法使他们大为震撼,军士们仿佛看到一位年少杀神,即使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慕明这种疯子一般的打法感染了青寰,再到后来,青王又命青寰与慕明帮周边一个小诸侯国平定国内叛乱,青寰也打出了身先士卒的气势。可惜太过冲动,失去理智,一不小心负了重伤。
慕明亦被青王与管太傅罚成重伤。
“大王子乃未来天子,天下之君,你作为辅臣,焉能使拱卫的主君受伤?”管太傅居高临下地看着血迹淋淋的慕明,冷声说,“未能保护好大王子,你可知错?”
身量明显长开不少,眼睛却木木的慕国公子说:“知错。”
然后又被派往青国周围的征战。比起越王的铁骑兵,这些诸侯国的兵力着实逊色不少,有时候他们镇压的叛乱之徒不过是拿着长木枪,走投无路的庄稼人。慕国公子的名声越来越恐怖,他在敌军的眼里能看到越来越恐惧的神色,这时候慕明已经不再思考自己挥动兵戈的原因了,他已彻底迷失自我,沦为青国的一把锋利兵器。
再次被从梦中唤醒,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你还要在战场上磋磨时光到什么时候,季月快死了,你去不去见她最后一面?”肃杀的冬风里,一名小兵摘下头盔,露出元锡的咬牙切齿脸。
迟滞的神思终于缓缓转动,慕明想了很久,才想起季月是谁,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神思清明,心却如坠冰窟。
“你说见谁最后一面?”他盯着元锡,一字一顿地问。
“季月啊,那个陪你从越国边界走到青国,把你平安送进青王宫的慕国女侠。”元锡在慕明的逼视下,气息不免有几分变弱,但想起季月的处境,仍然挺起腰,狠狠回视道:“你会去见她的,对吧?”
王子寰本定下今日夜里发动奇袭,慕明作为中锋军主力,本不得擅离职守,可季月的消息又让他思考起来,自己陪青王子在战场上耗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证明自己的能力吗?他已经做到了。
而青国对他的应诺,仍未实现。
如今故人临终有念,见或不见?
于是两匹骏马冲出军帐,慕明跟着元锡,来到季月藏身之地。一座破落的茅草屋。
“她奔波至此,就为了亲口跟你说说遗言,希望她的毒还未发作,你能听几句就几句吧。”元锡冷笑着说。
慕明未理会元锡讥讽的话,急急掀开帘帐,果然看到了分别多时的少女。
茅屋简陋,室内一片阴暗,纤细的少女安安静静靠在草垛上,声音如囹圄里那般缥缈:“怎么了,你这副慌张的样子是做什么?”
慕明不说话,季月便轻轻笑起来:“让我猜猜,元锡是不是又编了什么谎话骗你了?”
她如今看上去很不好,状况似乎比在牢狱中还要差些,慕明握了握十指,声音低低地说:“他说你快要死了,叫我过来听你讲遗言。”
季月却笑出了声:“你真信啦?谁讲遗言会像我这样不紧不慢,想要跟你闲话家常似的。”
她的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定,慕明一颗惊惧不已的心便静下来,努力弯唇,嗯了一声:“我真傻。”
他安慰自己。
元锡说话本就不中听,季月又是满嘴不着调的性子,也许是季月某日高呼,见不到慕明她就要死了,这才使得元锡不惜犯险入军营找他。
至于元锡为何又与季月聚在了一起,慕明仍作不了深想。
微弱的光线里,季月摆摆手,叫慕明坐到她身边:“今日可还有部署行动?”
慕明依言并膝而坐,毫无保留地回答:“夜里有一场奇袭,但是我不想去。”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荒墟,雨师庙中两人并肩而坐,幽微光影中,少女眉眼处的浅凹依稀可见。
这话又逗得季月一阵笑,她咳嗽两声,拍拍胸口:“那我快速与你说完,你便回去吧。”
慕明本要拒绝,却听少女说:“我不想你再挨罚,真是心疼死了。”她看着他,清澈的眼瞳里有无限温柔,慕明陷在了清波里,呆呆点头。于是知晓了季月与慕明分别后所发生的事。
其中包含的信息,宛如晴天霹雳。
“你是说,慕国被越国踏破的事,是青王与管太傅一手策划好的?”用迟滞的思维缕清来龙去脉,慕明的声音开始发颤。
季月点了点头:“我发现此事时,也大为震惊。”
她隐去了自己寻找门主之事,只是说自己去寻一故人。事实上,当她发现她那阴狠变态的门主,最后居然死在了纵情声色的青王手上。更是震惊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在门主死前,为了报复青王,将所有的事都写在了一个锦囊里。这锦囊是平日里门主联系季月之用,以飞鸽传书,自从季月决定保护慕明,背叛门主,那只鸽子与锦囊便再未被她理会过。
如今她终于知道,为何这次自己如此悖逆,门主迟迟没有现身相惩。
在上一辈诸侯心照不宣的秘密里,流传着当代青王曾被越国越灵公挟持,以令上任天子的故事。事实上,被越国挟持的并非当今天子,而是与天子同时出生的双胞胎弟弟,季月的门主。
天下以王室诞双子为不详,需去一存一,方能保证王室不会覆灭,国祚得以延长,然而先王后爱子心切,恳请先王隐瞒双生子的秘密,只说自己诞下了嫡长子。从此,哥哥活在光明磊落的目光里,弟弟却被锁在阴暗的宫殿。
终于某一年,弟弟坐不住了,用尽浑身解数逃脱宫殿,却被前来觐见天子的越灵公误认为嫡长子,下了药秘密带回越国。越灵公妄图用他来威胁天子。
青王当然不能让双生子之事暴露,便顺水推舟,承认了越灵公所为,还斥责他狼子野心,令天下诸侯共讨之,只要越国覆灭,其偌大土地便分封予诸侯。
王令中,还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即使大王子身死,亦在所不惜”
事实上,越国实力雄厚,非众多小国所能敌,然而与越国相邻的慕国亦是大国。野心勃勃的慕勇公得了正当理由,摩拳擦掌,一往无前,竟带着大军从慕越边境打到越青边境,一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这下,稳坐高台的青天子坐不住了,若慕国真吞并了越国,未来国力不可想象。青王连忙说此事乃是误会,大王子就好好在宫中待着,越国的那一位应是易容假冒之徒。越灵公仰仗青天子解围,困惑地承认了青王所言,却不解气,要挥刀杀了这“假冒之徒”。
门主自九死一生中逃出险境,却不敢回青国。他渐渐心理扭曲,最后成了季月知道的模样。
门主常对季月说:“我在等,等天下大乱,等青王死在他的王座上。”
那时候季月实力尚弱,满腔仇恨,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灿烂的样子:“好巧哦,我也是,我还知道你的期望一定会实现。”门主对季月的奉承非常满意。
这位天子亲弟经常将自己恶毒的心事告诉季月,却未讲出最为大逆不道的那一桩——将天子取而代之。门主以为对付纵欲无度的青王,可谓是轻而易举,却没想到栽在了管柳这个太傅手里。
至于具体怎么栽的,未讲详细,倒是讲了讲另一桩奇事——与慕国有关的隐秘筹谋。
自从慕勇公带兵打到边境,青王便一直心惊胆战,生怕哪天一睁眼便看到慕国人陈兵自家宫殿前。于是转而骂慕勇公大逆不道,狼子野心,以王命召各诸侯制裁慕地。
其实那时候也有不少诸侯、慕国臣子看不惯青王,撺掇慕勇公扩大地盘,巩固自己的势力,以保某日可与青国一战。却不想,慕勇公被青王这一套招数气的吐血,竟落下毛病,缠绵病榻,国事便让自家大公子,也就是后来的慕善公来主持了。
慕善公性子软,又屡被两代青王暗中敲打,他总结一番慕勇公的经历,决定只做个中庸的守成之君。而慕国最似勇公的小公子,更是不被准许摆弄兵器,还被要求消除执念,中正平和。
看到此处时,季月嗤笑,这不就把路走窄了,前朝臣子反噬其主。
又看到,越国出兵犯慕、慕善公其余子女命丧逃亡之途,也有青国的一份助力——越国忘不了慕勇公带来的耻辱与仇恨,青王怕这些才惊艳绝的公子公女仍能搅动风云。而慕明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很好控制,又因他肖似其祖父,很有天赋。若能把这样的人抓在手里,对青国未来十分有助益。
门主不想让青王得逞,又馋慕国公子手中那块碧玉符,因此下令叫人杀了慕明,带回玉符。
恰好这次领命的是办事从未失手的季月。
可惜,季月没下手杀掉手无缚鸡之力的慕明,门主也没斗过他那无能的兄长。
在信的最末,这个变态老男人写道:“此条消息无价,需以性命相偿。想了想,黄泉路上一人独行,总归有些无趣,我便在信上附了无色无味之毒,以噬心蛊为引,下一次蛊毒发作之日,便是你命亡之时。”
“季月,我最爱的孩子,来黄泉路上陪我吧。”她仿佛能看见这个老男人笑着说。
季月心里咯噔一跳,无声抓狂,青国人果然都是一群变态疯子啊!谁要去黄泉路上陪那个神经病,再受一次折磨与伤害吗?
她坚定地相信,就算她真的一命呜呼了,也应该是穿越回去,魂归现代,而不是在什么鬼黄泉和门主玩老熟人相见的游戏。
只是,她若真的就要死了,在死之前,还是很想那个慕国少年知道一些真相。
其实飞鸽传书、托人传话亦可,但若能亲眼见他最后一面,那就更好了。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季月看到双眼泛红的慕国少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先别伤心啊,搞得我都不敢跟你说下一件事了。”
慕明本在思考,爹娘不让他习武,是否是预料到了什么,反倒救了他一命。此刻被季月这样一抚,忽然感觉自头顶到脖颈划过一丝痒意,身体颤了颤,抬起酸涩的眼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便见少女微微一笑,手指滑落到他下颌:“低下头来,再靠近些。”
慕明依言俯身,面与面离得太近,使得他一时间不太适应,心如擂鼓。慕明忍不住闭了闭眼。
然后得到了轻柔的一吻,唇与唇相触,少女的情思绵软而又哀怆,带动着慕明的心绪起伏。
眼下是慕明想都不敢想的场景,如今季月却主动挑破了薄薄的窗纱,温热的呼吸间,慕明心中大乱,不知道是喜是悲。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吻之后必会得到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果然,唇齿分离,季月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便提出了离别。
“我在路上一时不慎中毒了,好在不会传染给你。”季月带着笑说,“所以又要和你分别啦,为了保住小命,我得出海去寻解药。”
慕明脑海尚在迟滞中,无法思考,便遵循着直觉说:“我可以帮你去找。”
“来不及啦,”季月微笑着摇头,“等你处理完手上这些事,还要多久呢?况且,你的肩上还有别的责任。”
慕明定了定神,他知道季月所出之言没错。公仪狐、越王,除了这两个人需要解决之外,青国亦逃脱不了干系。
但还是哀哀恳求:“季月……”他失去的已经太多,不想面对又一次离别。
而季月的下一句话更是击碎他的希望。
“你走吧,以后再不要寻我,待我出海寻得解药,也再也不会回来。”季月垂了眼道。
她忽然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小刀,对准白皙的脖颈,面上是明媚而又残忍的笑:“快走,不要想着留下来陪我,不然我就自杀在你面前。”
慕明不知道为何季月变脸如此之快,却清楚,既然她如此说了,必然就做得出来。
即使现在他已经能做到夺下少女手中之刀,却仍不敢动手去做——或许季月就是因为厌弃他,所以才打算出海,一去不回。他怕她的厌弃加深。若她想一辈子无忧无虑生活在海外,又未尝不可。
若对他不喜,又为何要主动亲他?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意,觉得他可怜吗?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慕明自嘲地叹了口气,颤颤巍巍起身:“我,我走。你别伤害自己。”
双腿在迈步时有些发麻,慕明却不敢停顿,他深深看了季月一眼,颓然出了茅草屋。
一行清泪落下来:“以后的路,需要自己走啦。”
她已经看出来慕明的状态很不对劲,只是为时已晚,她已经来不及做什么补救。只能将一些自己知道的,史书中也没有的信息告诉他,目送他走上一条早已注定的不归路。
季月看着帘幕挡住少年的背影,缓缓阖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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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战事仍是大获全胜,回去后,管柳对慕明说有个好消息等着他。
“天子嘉许你的功绩,答应借你王师,诛杀叛臣,”眯着眼的太傅声音含笑,顿了顿又说,“恭喜。但你须答应,让你那远亲开辟一条慕国到青国的商路,并派两国驻军保护货物运输无忧。”
慕明浑浑噩噩地答应了,管太傅离去后,又恢复了短暂的清明。
从被越国吸血,改为被青国吸血吗?目光明亮的一个瞬间,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