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余茫茫

28、青宫4

　　管太傅似乎今日心情极好，给了二人很长的相叙时间，自己远远站在天子监牢的入口处，并不催促。
　　慕明与季月轻声絮语半日，终是问出了那个本想憋在心里的那个问题。
　　“什么交易，须你散尽一身武功才行？”慕明低声说。

　　季月也不遮掩，眨眨眼道：“我想进青王宫。”
　　她不愧为十分能体察慕明心绪的人，话音刚落，便急急补充：“别多想，不是因为你。我是有自己的事要查。”

　　可青宫之内会武术的人并不少，为何偏偏要与她为难？慕明仍然不解，也这样问了出来。

　　季月低头轻笑一声：“谁知道呢。可能他们怕我太厉害，入宫之后会杀掉青天子吧。”她的语调如往常般轻盈而灵动，说出的话却有些不同寻常。

　　慕明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在他的印象里，季月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却又认为，是季月废尽武功、病体难支下影响到了心绪，于是闭嘴由着她发泄心情。

　　牢门之后的少女并膝而坐，双手托腮，十指捧住素白的脸，然后慢慢抬眼：“其实我不会这么疯的啊，杀掉青天子，还有谁能帮你复仇呢？”

　　“季月……”

　　少女并没有理会慕明的低呼，而是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你报仇完毕，我们再一起掀翻这九州之土，让战火烧遍天下好不好？”她脸上的笑意更显诡异，所出之言竟与当初劝慕明心存善念背道而驰。

　　慕明感觉这样的季月有些陌生，忍不住手扶栏杆，蹙眉低声道：“季月，你病了，你需要去见大夫。”

　　而季月冷声说：“我需要的不是看大夫。”
　　她的声音像是寒室里吹来的风，让慕明感到心底一片冰凉。慕明哑然，不知道如何劝解遭遇巨变的少女，却见她自己冷静下来。

　　阴沉又冷酷的反驳声仿佛也震惊到了出言者本人，季月迅速回过神来，一手捂了捂嘴：“哎呀，一不小心说错话了，你就假装没听到吧。”又是那副巧笑倩兮的模样，白玉的脸庞无一丝阴翳。

　　长道另一头，监守之人咳了一声，笑眯眯的管柳走阴影中走出。
　　“时辰到了，公子明请回。”管太傅十分客气地示意二人应该分开。

　　慕明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给季月独处平复心神的时间，却又对季月如今的模样不放心。他抬了抬眼，对管夫子道：“太傅大人，季月姑娘的身份是否已经查清，是否已无威胁？”
　　少年人的慕国雅音中隐含怒气：“如今可以放了她吗？”

　　“这是自然，已经安排下去了，季月姑娘很快便会被安置。”管柳一边笑着，一边抬手请慕明转身。
　　慕明有些诧异，不知为何，似乎只要看到他发怒，管太傅便十分高兴，他心想这位大人的个性果真有些奇特。

　　完全背向牢门之时，身后传来少女的嘱咐：“慕明，你要保护好自己。”她的声音缕缕绵绵，仿佛牵扯纸鸢的丝线。

　　慕明本想安慰季月放宽心，想说青王宫对他还是十分款待，应当不会出事。却被管太傅抢了先：“季姑娘的嘱咐多余啦，慕公子可是我们青国的宝贝，日日皆有专人在暗处卫守。”

　　当时的少年少女未来得及深思管柳的言下之意，只以为这位青国太傅在随口说下些场面话。所以季月直接忽视他，继续对慕明说：“这几天别见奇奇怪怪的人，别吃奇奇怪怪的东西。将来等我去青王宫，也会时时提醒你的。”

　　“知道了。”慕明说。他步入长道的阴影中，脸上带着笑意。

　　——
　　应阳狩猎之行因慕明而耽搁了一日，第二日众人将要启程，却收到大王子告病的消息。

　　“王子寰身体不适，不与众位一同前去应阳。”消息宣布得突然，一些王子王姬纷纷嚷着要先去探望大哥，再行启程。
　　十五王姬一掀帘子，不屑道：“平日里也没见青寰与你们多亲厚，现在惺惺作态做什么？”催促着驭者赶紧驱车。

　　众人虽对十五王姬不满，却无人敢忤逆。私下里，王子王女们偷偷埋怨青铃为慕国公子拖延一日，却不肯让他们为长兄延缓半日，连带着对慕明没了好脸色。

　　应阳比青曲入秋要早，凉风萧瑟，已经带了刺骨的寒意，众人纷纷裹上御寒的裘衣。慕明亦有侍者奉上早准备好的裘袍，披衣而下，恰好撞见另一车舆被人扶下的十五王姬。扶着她的乃是十六王子青宇。

　　王姬青铃望见慕明，先是怔了怔，很快回过神高高挑眉道：“亡国奴，慕国的百姓还在受苦，你身为公子，却在我青国锦衣玉食，不丢人么？”

　　讥笑的话像利刺一样扎进慕明心里，扶着青铃的十六王子同他阿姐一样笑得不怀好意。
　　慕明垂眸，想起管太傅日夜的嘱咐——天子血脉最是尊贵，诸侯之子不可侵犯，即使王子王女羞辱在先，诸侯也不得冒犯。于是按住了羞愤与委屈，只是沉默不答。
　　说来也有些稀奇，似乎自从离开青曲，慕明便没有之前那么暴躁易怒了，十分好控制自己的心态。

　　青铃的话让慕明回过神来，骄纵的王姬问道：“喂，你会射箭吗？”

　　慕明摇摇头。他幼时倒是被慕昼带着偷偷习练过，可后来慕国公差人看管，监视得越来越严，兄长们也逐渐忙于自己的事物，慕明便再也没有摸过箭了。

　　青王姬勾唇笑了笑：“这就是为何慕国如此容易被越国踏破。”她扬着下巴对自己十六弟说。
　　王子宇相当奉承青铃，立即接上：“慕国自国公到公子，皆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岂像我青国一般文武双全。国破也难怪了。”

　　二人说笑间，其余王子王女亦围上，当场年纪最长的二王子说：“既然不能与我十五妹一同张弓狩猎，不如做个人靶，也算是陪王女习练技艺。”

　　不怀好意的提议让慕明心中一惊，本能地想要拒绝，青铃却立刻答应道：“好主意！”
　　十五王姬笑嘻嘻地看着慕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天真与残忍：“公子明，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这三日乖乖陪我练箭，回去我便为你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你的复仇大梦很快就会实现了呢。”

　　听闻此言，慕明想到了也说要向青王进言，却一直没有后续回音的管夫子。拒绝的话终是未说出口，他咬牙点了点头：“只要你说到做到。”只要多一个人劝谏青王，他达成夙愿的可能性就大了几分，为血亲报仇的时日也近了那么一点。

　　于是慕国的公子被一群天子子嗣绑在了木桩上，头顶一只拳头大的野果，青国十五王姬站在七十步开外，眯着一只眼挽弓搭箭，锐利的箭头直指慕明。
　　面对众人看好戏的眼神，慕明心脏直跳，砰砰、砰砰，宛如倒数死亡的鼓点。青王姬似乎存了逗弄的心思，也不立即发箭，只是含笑欣赏慕明的神情，直到她看得满意了，才收起笑容，忽然射出利落一箭。

　　箭矢划破疾风朝慕明飞来，仿佛下一呼吸便要取他性命，慕明蓦地感到自己全身十分僵硬，动弹不得。下一瞬，视野里锐利不见，身后传来野果落地之音，头顶重量消失，慕明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下来。
　　僵硬的四肢渐渐放松，慕明靠着木桩，又觉得四体百骸都泛着酸软。

　　“好胆量，对着箭矢竟一直睁眼，不愧为慕勇公之后。”第一个上前夸奖的是二王子，他抚掌而笑，眼里带着惊叹。
　　草坪之上，慕明有些低落地摇摇头，嗓音喑哑：“只是心中紧张，忘了闭眼”
　　死里逃生般的经历让他十分疲惫，倦累之下，又有无力和屈辱感袭来。他受够了这种什么都无法掌控的生活，待回到青曲，他便要质问管夫子，何时能说服青王，传授他杀人之术。

　　青王姬尝到了兴致，强拉着慕明当了三天人桩，第三日慕明独坐于夜色中，手持碧玉符对月亮发呆，竟遇到了许久不见的故人——他的师兄师妹，姜云与姜好。

　　师兄说，自从出了天子囹圄，他与姜好便一直被人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