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余茫茫

27、青宫3

　　天子乃人间之神，福泽万民。诸侯为天子之臣，须当为天子及其子嗣效力，死而后已。
　　当慕明已经能够十分熟练地在宴饮上说出这些表忠心的话，博得青王一笑时，他的耐心也几乎消失殆尽。

　　“公子明，看来你已经把青地当作了第二故土，寡人十分欣慰。”宫殿最上首的青王怀中抱着两名薄衫美人，假装未见慕明眼中的恳求之意，乐呵呵地说：“后日狩猎，你便与众人同去，替寡人好好陪着十五王姬。”

　　天子说的狩猎之行，乃是青国年轻贵族之间的打猎活动。
　　因天子围场地处应阳，离青曲有些遥远，故而不爱出门的青王拒绝亲自参与，只让王宫中的小辈前去。
　　而天子口中的十五王姬，则是他众多女儿中脾气最暴躁的一位。

　　十五王姬生得张扬，尤得天子喜爱，听闻天子安排，明亮的眸子向旁一撇，当即不满道：“我才不要他陪着我。”却还是忍不住悄悄看了眼慕明，又抿着嘴偏过脸去。

　　慕明没有注意到十五王姬的小动作，即使注意到了也懒得在意，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怨怼于管柳的失约。
　　明明说好只要将管柳所授之话铭记在心，让青天子看到自己的顺从，他就可以与季月相见。然而距离分别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日夜，管柳还是没兑现诺言。

　　如今青王又要他去离季月更加遥远的应阳，再见心中之人，又要等到何许年月？
　　慕明感觉自己心中又窜出了些许火苗，即使不再饮酒，仍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愤怒。

　　“公子明，你意下如何啊？”青天子仿佛不曾听见王姬的反对，又含笑朝慕明问了声。

　　慕明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的烦厌，再抬眸又是一片文雅温和：“天子所言，不敢推辞。”
　　天子这才收回目光，专心与怀中两位美人调笑。

　　终于结束宴饮，骄横的十五王姬追上慕明，挡住了他回去见管柳的脚步：“亡国奴，我警告你，不要对本王姬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根本配不上我。”虽脸颊稍红，仍是神气十足。

　　慕明点点头：“知道了。”错开一步继续向前走。

　　十五王姬又快步跟上来，像是不满意他的答复，话语间不依不饶：“就这样？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没有。”慕明冷冷道。
　　他只想快些找到管柳要个说法，催促这位太傅安排时间使他得见季月。至于青国的十五王姬，她如何看他，又与他何干。

　　年岁与慕明相仿的王姬亦有自己的骄傲，见慕国公子态度冷硬得像块木头，便跺跺脚，哼了一声转向而去，钗环间发辫飞扬。

　　慕明垂眸赶路，回到自己的寝殿。
　　却未看到如常在偏室内见到管夫子，这一夜睡卧不宁，直至第二日天光大盛，管柳才匆匆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一照面，慕明还未开口，管柳便仿佛已经知晓他要说什么，抢先出声道：“这几日你的心上人在狱中病了，情况有些不好，所以才未安排你二人相见。”

　　“不过……”中年人特意拖长了调子，沉吟一句，才对慕明松了口，“看你这两眼通红，夜不能寐的模样，本太傅也怕你明日去了应阳发了疯，便让你们今日见上一见。”

　　慕明感觉多日郁气终于一扫而空，又因管夫子对季月的描述而放心不下，于是催促：“我们快些启程。”
　　管夫子看上去有些无奈，却只是叹了口气，吩咐下人去筹备。

　　一路快马加鞭，驾着小车离开青王宫，来到天子囹圄，终于见到了分别多时的季月。

　　这座专属于青王的私狱很空，却十分幽冷阴湿，深暗的监牢内，只关着季月一个人。慕明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此处捱过这么久的。

　　隔着牢门相望，少女还是那身青裙，长发像缎子一样铺散开，素白的面庞美好如画。干净，整洁，却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方石台上，毫无生气。

　　慕明感觉脑海中有一根弦断了。
　　“这就是你说的情况有些不好吗？”他厉声质问管柳：“我们分别时她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到了青国半月，便成了这副模样？”
　　喘了一口气，慕明又问：“她还活着吗？”他的嗓音很轻，声线中还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季月到青曲是因他而来，若不是为了保护他，她本不必遭受如此苦难。慕明顿觉心中有万分后悔，若提前知晓事情会发展到如今地步，他说什么也要与季月早早分别。
　　若在登山之前，在入青曲之前，在江凌、山固城、在荒墟……如果他们不曾相见便好了。

　　管柳带着安抚的笑声道：“她自然还活着，只是暂时醒不过来。”

　　石台上的人像是入了一场不会终止的梦，即将永远地沉睡下去。

　　“我要你们请最好的大夫来为她诊治。”慕明看着季月说，“太傅，你不是说要帮我吗？只要你将她治好，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出。”

　　管夫子笑声中带着惊艳：“好好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既然你已经要求了，我现在就去安排吩咐。”
　　又快又急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牢内。

　　慕明头顶栏杆，沉默地看着安静的季月，混乱的脑海里勉强有了一丝清明。
　　他方才对管柳无礼，为何这位太傅却显得很是高兴，明明慕明对青天子不敬时，管柳显示出了十分的不悦。如此反常的态度，原因为何？

　　“该死的……成天给我惹事，还不如让那一位……”

　　管柳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天牢入口传来模糊的嘟哝声，青国太傅又立即出现在慕明眼前。
　　“公子明，既见季月姑娘，总可以安心去应阳了吧？青曲这边我自会看着。”笑眯眯的眼神中隐含威胁与催促。

　　慕明收拾好心绪，转过身来面对管柳：“时到如今太傅还未教我真正的复仇之术，再去应阳，岂不是更拖延时间。”

　　管太傅的语气沉了沉：“谁想到天子忽然安排狩猎……”
　　似乎又想起，需在慕明面前树立天子的威严形象，顿了顿又道：“这样安排必有他的道理，你跟着前去便是了。恰好我可在这段时间游说青王。若天子点头，我便可以教你真正的杀人之术。”

　　这个许诺又说到了慕明心坎里，于是思前想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慕明本以为，例行公事般走一趟应阳，再回来就能看到那个蹦跳如常的季月，却在启程的前一刻得到消息。
　　“公子明，季姑娘醒了，吵着闹着要见您，我们太傅请您屈尊前去一趟。”传话的是常常跟在管柳身边的一名小仆。

　　小仆看着慕明蓦然欢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补上一句：“听说季姑娘伤了身子，武功尽废，从此再不能挑重物，还请您有个心理准备。”

　　刚欣喜没多久的心又沉下来。

　　慕明觉得，他似乎被人欺骗了。

　　此时青地将将要入秋，日光炽热的日子里，也偶有一阵阵凉意。
　　十五王姬站在黄花梨制的车辕上，尖声对慕明说：“亡国奴，你还在磨蹭什么？”

　　微凉的风吹过脸侧，慕明眉头微动，抬眸对上车轿上那名高傲的少女，半晌才说：“太傅要见我，我不陪你们去了。”他本就不会狩猎，更不想去那陌生的应阳，陪伴一个难以相处的王姬。
　　他只想赶紧去确认季月情况如何。

　　王姬对管柳倒是有些尊重，未阻拦慕明前去相见，却要求众人改了启程应阳的时辰：“我们现在不出发，等这亡国奴回来，再一同动身。”

　　其余的王子王孙们对十五王姬的决定颇有微词，然而王姬在青天子的偏宠下十分骄纵，怒叱一声：“晚个半日一天的怎么了？有什么意见来与我当面对质！”
　　跋扈之下，竟无人真的敢站出来，于是延迟出发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慕明怀揣着满腔担忧，被人匆匆带至天子囹圄。
　　牢门之后的人果真醒了，仍是那副清澈素净的模样，眉如烟灰，双眼含笑，只是气色十分不好。

　　“好歹撒泼一场赶上了，全须全尾的，还行。”
　　牢中的人率先说。

　　慕明动了动唇，积累了许久的心念到嘴边，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于是低了低眼睫，又看着季月。
　　少女偏头笑了一声，眼神温柔地扫过慕明，声音轻轻的：“我送给你的鸟哨呢？”

　　“还在，我每日都将它随身带着。”慕明一手指向自己的衣袖，虽心情沉重，仍学她微微弯了弯唇。

　　“那就好，”季月满意地点点头。她仿佛已经有些疲惫，缓缓将身子靠在后方的石壁，声音缥缈，又有些遗憾，“以前还说，只要你遇上事就吹响鸟哨，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现在看来是做不到啦。”

　　慕明很想问她你不是说会没事吗，为何还是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又不忍责问，酸涩开口道：“是什么使你变成这样的？你的旧病，还是青国这些人？”
　　当初说好若情况不对便直接逃跑，以季月的身手，也不难做到。难道是怕给他带来麻烦……

　　牢门后方的少女仿佛能看穿慕明未尽的心事，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与人做了个交易，与你无关，不要自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