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千里江曲4 ...
-
女子怔了怔,似是对季月的忽然变脸感到不解,可这人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于是惴惴不安地问道:“怎么了,恩人姑娘?”
“当然是你激怒到我了,”季月在座位上抱起双臂,摆首间珠饰响动,“我就是土生土长的慕国人,在座各位有一、二、三、四个慕国人。你当着我们的面这样诅咒我们的公子,还要问我怎么了吗?”说话间,她指了指自己与师兄妹三人。
姜好与姜云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碍于在场还有外人在,不能暴露慕明的身份,只能对着季月狠狠点头。
女子闻言,方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是我冒犯了,真是对不住……”她让她虚弱的良人靠在船篷的柱子上,自己对船舱内的人拱手俯身,行了一礼,“方才情绪激愤,一时不察竟有失言,还请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作为被冒犯的本人,慕明对于女子方才之言并未感到有多愤怒,反倒更觉歉疚,如今她道歉,便出来打个圆场:“对青国人来说,遭受无妄之灾,日日担惊受怕,她这样说,也无可厚非。”
不料女子的眼光亮了亮,仔细地打量起慕明。
出发前,师兄在慕明脸上涂抹的那些东西不是很靠谱,自从慕明落水,用袖子擦了擦脸,涂料便几乎全部脱落。在众人面前的他仍是自己原本的模样,文雅而又清秀。
姜云本想偷偷摸摸地给慕明再易容一番,自己就立刻反应过来,慕明对三名读书人俱是以原本面孔示人的,此时忽然换一张脸,更惹人猜疑。
于是在女子眼中,一个与公子明年岁、身形相仿的慕国人,竟主动出言维护她,定是对公子明也有不满了。脸上露出些欢喜的笑容:“小友也是如此想的吗?”
似是受到了鼓励,女子将自己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倾泻出来:“你们的公子真是怯懦,僭臣弑主一月多,至今仍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有担当的早该振臂一呼,杀了公仪狐与越王,哪像现在这般,竟是让越王对着各国男子追杀。”
这次出言相讥的,是向来乖巧的师妹:“振臂一呼,事情都如你想得这般简单? ”
姜好听到女子话锋一转时,便已有些忿忿,等女子说完,才跳起身来驳斥她。这一次总算没有磕到头:“你只知指责我们公子,却不知他要做到这些有多艰难。反倒是你们青国,当初与我慕国有两君之盟,如今越王犯境,残害我慕国国主血脉,青国君主还不是袖手旁观?”
“说得好!”季月在一旁鼓掌欢呼。
恩人的一声喝彩又使得女子冷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瞟了眼慕明,发现少年亦是冷了脸,才发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一时间,十分后悔,但已经来不及补救了。只好闭了嘴,默默退回船篷边,与她虚弱不已的良人一同望着舱外。
江曲河水茫茫,波涛渐次,船舱内的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
——
在到青曲的那早,女子与众人道别:“我家在江曲上游的石宜城,江凌之下,白川之上。诸位一定要记得去石宜找我,我与我家良人必奉上重金相谢。”
季月对着日光揉揉眼,神情懒散地说:“不必了,本来就不是为了钱而救你,况且早知道就不插手了。”
女子一噎,抿嘴半晌,又说不出什么,只得向众人再行一礼,带着她恢复些精力的良人下了船去。
一行人找青曲的船家归还租船,手续办妥,两个女孩在阳光下伸了懒腰:“终于到青曲了!”
季月似乎犹闲自己表达得不够细致,原地转了几圈,又喊一遍:“我终于把阿昭平安无恙地护送到青曲啦!”
几名读书人又好气又好像地看着她:“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但也没必要如此张扬,收敛点吧。”
季月对三人做了个鬼脸:“就不。”
然后步履轻快地跑到慕明身边:“阿昭,我们出码头。”她语气率然。像是卸下了一件心头大事那般畅快。
慕明望着以青砖修建的高大牌楼,朱漆描绘的青曲城三字遒劲又惹眼。他隐有预感,青曲对他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之点,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取决于他在这个王都之间的境遇。
此时谁也不知道,慕国的少年公子将来会在青宫中经历什么,人人都带着美好的期盼。三名读书人觉得自己终于不用陪季月玩伪装身份的游戏,等入了王都就可以假装拜会管夫子,然后消失,颇有些如释重负。两名师兄妹觉得既然到达天子脚下,即使暴露了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也不再提心吊胆。
季月觉得慕明一定能按照史书的记载,顺利说服青王,然后带着王师去拯救他的慕国子民于水火。至于之后是否会打回青国,连年征战五十年,不是她现在需要关心的事。
而慕明,此刻竟在惆怅,不知未来季月是否还会与自己一起,从青国随军返回慕国。万一她喜欢青地,在此定居下来了呢?
可她说了她是慕国人,一定还是想着归于故里的吧?
只是国之大事面前,不应纠结于这些飘忽的情谊,于是按下患得患失的心绪,与季月一同踏进了青曲的城门。
不知是否是王都的缘故,青曲城的盘查比其他城池都要森严,城门之下,兵吏不仅要看照身贴,还要核实口音,细究几段过去生活的细节。
细微之处对不上的,都被拦在了城外,幸在慕明一行人皆顺利过关。
青王都淹没在了一片白雾中。
不同于因日升而弥漫的水雾之气,青曲的雾是烟雾,白腾腾的雾霾弥漫双眼,让慕明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那片飞沙之地。但此地添了更多色彩。
烟雾缭绕间,隐见挂着赤红布幔的玄伞,随着伞下人行路起起伏伏。白衣黑冠的鬼面人挥扬蛇头杖张扬而过,杖上铜铃低沉,殷红的长丝穗随风飞舞。
“这是在干什么?跳大神吗?”季月挥手,挡下朝自己脸飞来的红穗,一边问慕明,“青国这是过什么重要的节日,弄得这么兴师动众,整个城的空气质量都下降了。”
她故意掩鼻咳了两声,表示自己被烟火气呛到。
“他们在准备青王祭祀。”慕明低声回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自青国开国以来,历代天子都对祭祀十分看重。即使天下的局势已经变得混乱,青王仍需出面举行祭天事宜,只是祭祀地址不再选于王都外那座高耸入云的佑青山,而是青曲本地一座不高不低的延寿山上。
季月咦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解:“这就是关口盘查严格的原因吗?可是我们都是外邦人,为何没有被拦在外面,而是就这样被放进来了?”
“当然是为了扬我天子王威啦!”一个声音插进来说。
说话者是一个路过的鬼面人,两手空空,身上挂满彩色的布条。他像是听闻季月一行皆是外邦人,而特意停下来搭腔的:“今年天子无法远游,只能多放诸侯国人到青曲来,瞻仰天子威仪,再回国传播。”
他指着大道中腾云驾雾的车舆道:“这样神舆,除了我青国,还有哪国能制成?”
慕明顺着他的手指,往前方看去。
那是一个数十人抬举的车舆,底座黑沉,四方栏杆朱红雕花,中间有一座巨大的彩身神像。神像呈坐状,掐诀于胸前,臂弯间,宽阔的青色丝绸随风飘荡,宛如天神锦绣的衣带。
季月有些不以为然:“这样的神像我在雨师庙中也见过,有什么稀奇?”
“等他们靠近些,你再看。”那人也不急,只是含着笑意与骄矜解释道。
待几乎占据了整个街宽的神舆更近,慕明才发现,神像的双眼与发冠竟是以黄金制成,日光之下,金色的双眼与发冠炫丽闪耀,又在雾气中显现几分柔和。
“青国真是太富庶了吧。”姜好与姜云睁大双眼。
“这样的神像可不止一尊,后面还有呢。”青国鬼面人自得地说。
此人想必对自己的青国身份十分自豪,兴致勃勃地与一行人讲解他们看到的每一处场面,远远看到一座青山,安静柔和地趴在青曲的烟雾间,他停下来,对众人假意叹道:“可惜了,明日你们只能在山脚下,远观天子的车驾被抬上山。之后再详细的祭天场景,就只能听别人说了。”
“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就能跟上去。”元锡说。
那人嘿笑一声:“自然,我作为被招募的替工,明日也需上山去。”越说越骄傲,竟是止不住,将青王都一些隐秘的共识给吐露出来。
原来,按照青礼,随天子登山,跳祭祀舞、割牺牲肉、捧器物侍奉一旁的,皆应是重臣家眷,如此既是对大臣的一种荣誉,能保证天子安全。可一代又一代过去,越来越多家眷嫌此事疲累,不愿意干苦力活,便悄悄地带些民间巫祝在身边替自己做活,后来巫祝不够多,就变成了普通人。青天子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追究。
此次青王延寿山祭天,众臣家眷一个月前便在青曲招人。
季月听了连声称赞:“这就是最早的外包吗?”神情既兴奋又叹服。
鬼面人说,天子以许久未出青宫,想瞻仰一面十分困难。明日天子祭祀完毕就会即刻回宫,不再于青王城巡游。
“如此想来,只有登上延寿山,才能近距离见到天子,我真是何其有幸!”
慕明垂了垂眸,低声对师兄说:“我们必须上山。”
“我也是这么想的。”接话却不是师兄,是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