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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千里江曲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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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慕明已与师兄师妹说过,季月知道他的身份,然而在众人面前,她仍是说的慕明假身份。这反倒可以印证,那三名书生的确不知慕明实是何人。
他们追来救慕明,以及姜好姜云,或许是出于好心,亦或是看在季月的面子上。具体缘由,不得而知。
面对四人的一致说辞,师兄沉默半晌,点头道:“正是。”也不打算解释,只是说了好些感激的话。慕明与师妹紧随其后,亦在此对四人道谢,并表示铭感五内,将来必有重谢。
读书人们摆摆手:“无需如此,我们只是佩服阿月姑娘侠义心肠,见贤思齐罢了。”
人既已聚齐,稍微休整片刻,众人便去找河边的船家。
季月率先去往河边。她手上不见那把红伞,而是拎了一只绣白兔的缎袋,哼着曲蹦蹦跳跳地走向泊船之地,步履轻盈,宛如蜻蜓振翅。
她看上去心情颇佳,与船家有说有笑地交涉,没过多久,便对围上来的六人道:“好啦,船主人答应半价把船租给我们了。”
这江曲河上,租船的船家都属于一个同盟,在上游租船,下游归还,已是习以为常的惯例。但这江河之上,更常见的是租了船,却不返还的无信之徒,因此船家往往都将租子要得极高。
像季月这样,能将租价压至一半,不论是慕明,还是师兄他们,都是头一回见。
读书人里的杨和也十分震惊:“阿月姑娘,你可是从前便认得这个船家?”
季月望着慕明摇头:“没有,我与这阿叔第一回见。”
元锡与康邦仿佛对季月这样的本事见怪不怪,招招手:“别杵在河岸天灸,身上的衣服都快晒干了。”
慕明让师兄师妹先上船,自己跟着季月随后上去。他们身处的这条船身量极大,容下十人也不成问题。整艘船基本以木制,半圆的竹篾嵌着竹箬,遮挡在船舱之上,形成船篷。
众人一上船板,便自觉地往船篷中坐去。季月朝篷内扫视一眼:“谁会划船?待会我累了来顶替我。”
听她的意思,倒像是要亲自在烈日下撑船。
慕明接过她手中的竹篙:“让我来吧,你先去歇息。”
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庆幸,至少还能在此处帮得上忙。
一只缠着布条的手臂插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夺过慕明手中的竹篙:“师弟你先坐进去,我去季月姑娘有话要说。”
是师兄。
可他分明才从那些杀手手中逃生,还负了如此严重的伤。慕明皱眉不赞同道:“你受伤了。”
“你也受伤了,还没有处理伤口呢!”师兄语气忽然变得差起来,摆摆手,赶慕明去船舱,“让姜好帮你包扎一番,康兄弟身上带了药,你们去找他借些。”
一旁的季月登时挑起眉,满脸惊诧:“诶,我都没注意到你受伤了,让我仔细瞧瞧。”极其自然地拉起少年的手,就要进船舱。
又被师兄拦下了。
“季姑娘,留步,我有话要与你说。”
“有什么话是一定要与我单独说的,阿昭还不能听了?”季月收回手,抱着双臂转身,一脸好笑地看着师兄。
因她的话,慕明也停住了脚步,转头向师兄看去。
师兄咳了一声,皱着眉朝河岸望了望,并未纠结太久,快速说:“我只是想与你道谢。一来,是你带这三位兄弟救了我们,二则,你未向他们透露我师弟的身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怕被船舱里的人听到。
季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猜你们也还不想坦白。”
师兄严肃地点了点头:“况且那位杨和兄弟对我国主有成见,我还与他争执过。师弟的身份,还是暂不让他们知晓为好,”
想起雨师庙中杨和关于慕国的言辞,慕明亦认同师兄。
然后便见季月眨了眨眼:“你们身份敏感,让他们一路同行,置其于危险之境,算不算坑人?”
不等师兄回答,她自顾自地又说:“还在我也很喜欢坑人,我们就这样一拍即合吧。”
一时之间,慕明也不知道是该跟着季月与姜云一起笑,还是该同情那三名读书人。
要说的话已说完,季月一把夺过师兄手里的竹篙:“病号好好去养伤吧,让本女侠来撑船。”不由分说地将人往蓬下赶,抬腿似要踹人。
师兄被她的动作惊吓,噎了一会,悻悻地回船舱找师妹,还拽上了慕明:“师弟,你也快进来。”
一入竹蓬,便眼睁睁看着乖巧的师妹,对着杨和一口一个恩公,而杨和正晕晕乎乎地帮她敷着伤药。
慕明与师兄进去时,二人恰好上药完毕,杨和立即扯下姜好的袖子,遮住半节手臂。姜好低了低头,又从杨和手中把药罐子取过来。
“师兄,我来帮你上药。”她起身,头顶不慎撞在竹蓬上。
慕明摇摇头,制止她前来的动作,微笑道:“不必了,小伤而已,我自己处理。”
从前的这一路,也不是没有受伤过,一开始有侍从帮忙包扎伤口,后来没了侍从,便靠自己。再后来连伤药都没有了,便强撑着硬生生挺过来,等到伤口自然结痂,脱落,留疤。
孤身一人的时候,仿佛可以面对天下所有的难事,反倒是有了同行者之后反而变得疲弱了。
……
季月在舱外撑船小半个时辰,慕明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他主动起身去棚外接手。
“这么坐不住?想出来吹吹风?”
长篙脱手,季月也未回到船舱里去,而是站在船板上,与慕明一同欣赏金乌下的粼粼水光。
“嗯,顺着这条河,就快到青曲了,想到此处,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不要不安呀,”流水拂风里,少女的声音柔软而又温润,像是潺潺的涓流抚过莹玉,“无论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虽然此类的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这次不知为何,慕明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薄薄的一层壳,“扑”的一声,碎了。
——
行至青曲的这一路,仍不时冒出几波杀手。
有时那些人是朝着慕明这条船而来,身手有高有低,只是还没坚持多久,便皆被季月等人反杀回去。
有时是向河道中其他的船只。
夜幕中,有人被带离船面,噗的一声沉入水去。船舱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们可要去救人?”姜好坐在竹蓬内,面色有些不忍。
对面的元锡就着厮杀声闭目养神,轻抚扳指间,竟露出一丝笑意:“不必,人家的仇怨,我们没必要掺和。”
这一路上,对付那些难缠的黑衣客,元锡也出力不少。虽然已知元锡并非寻常的文弱书生,甚至狠起来也能杀人不眨眼,但一想到他读书人的身份,再见这副对受难者漠不关心的样子,慕明还是感到有些难过。
见死不救,非慕明所能为。但以他自己的力量,去救另一条船上的人,也并不足以做到。
季月对上慕明的眼神,最先心领神会:“阿昭想救人,那我们就去救!”兴冲冲地站起来,有跃跃欲试之态。
慕明心间感到一阵温暖,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救人却要求人,这种境地让他觉得十分窘迫。若将来有一天,他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之事便好了。
闭目的元锡似乎有些气闷,懒懒睁开双眼:“你什么时候这么……”
对上季月略有压迫的视线,瞬间气短起来:“阿月女侠说得是,路见不平须得拔刀相助。同窗们,起来干活了。”
最后一句,莫名有些像杀手爱说的话。
此时隔壁那条船上,女子哭喊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他真的不是慕公子明!我们都是土生土养的青国人士,前往青曲只为了瞻仰天子祭祀……”
之后的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慕明心中更为愧疚,认为是自己连累了他人。连忙起身赶到蓬外,看河上那条船的战况。其余人也随之跟出来。
黑暗的天色里,月光将歹人的刀锋照得更加霜寒。纤弱的女子被人呃住咽喉,往船的边沿拖去。
季月足尖一点,竟直接从船板飞身至女子身旁。一字未说,先与那黑衣杀手过了数招。手上划出的短刀竟在瞬间变长,身姿矫健,衣袖生风。
“好厉害的轻功。”元锡叹了一口气,望了眼河中深黑色波涛,无奈地破水而下。
“他去捞方才落水的倒霉鬼了。只是不知捞上来的是活人还是尸体。至于那条船上的人,阿月一人便可对付。”留在船上观战的康邦解释说。
杨和亦望着季月那边,摸了摸鼻子:“那慕国公子的命也太过值钱,竟吸引如此多亡命徒在青地作乱。”
“就是说呢,”师兄干笑两声,“前几日我也被认错,承蒙你们相救,否则也要是那些亡命徒手下的冤魂了。”
几人又互相恭维两句多谢多谢、不敢不敢。说话间,季月已解决了那条船上的所有杀手,正拍着船板上女子的肩悉心安慰。
“季姑娘好厉害,我也要成为向她一样的女侠。”姜好看得心潮澎湃,忽然对慕明说。
暮色里,隔船的少女亭亭玉立,宛如月下惊鸿。
“你会的。”慕明弯了弯唇,回答道。
季月示意众人,将两艘船靠得近些,带着女子来到大船上。不过多时,元锡也抱着一个人上来,正是先前被抛下水的那名男子。
此人年岁身量与慕明相差无几,躺在船板上,面色青紫,一时之间看不出原本模样。
女子惊呼着扑上去,跪地捧起男子的脸:“良人!”她轻拍着男子的侧脸与肩颈,口中不断呼唤,男子闭目不醒。
“姐妹,你先让一下,我看看你良人还有没有救。”季月蹲在女子身边,微微皱着眉说。
女子对季月十分信服,立即让出了空位,供季月观察。
少女面无表情,先伸手探进男子口舌,清出一堆异物,然后一腿跪地,将男子横置于另一条腿上,用力按压其背部。
男子猛地咳出许多积水来,然后大口大口呼吸。季月立即丢下男子,靠着船沿俯下身以河水冲手,面上还有淡淡的嫌弃。
女子见良人醒转,目光猛然一亮,见季月如见神明:“多谢这位女侠!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
季月扬起手:“打住,是他自己幸运,没有错过抢救时间,若再晚些我也救不回来了。”
然而女子完全未听进季月的话,只是崇拜又感激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不住地说要答谢。
竹蓬内,众人亦是以惊叹的目光注视着她,神情钦佩而又欢喜。
季月擦干手,指使康邦出去撑船,又对众人有些不好意思道:“好了,别这样看我了。抢救溺水患者本就是人人都该会的基本常识,日后我教教你们。”
师兄妹三人都点点头,十分期待地要学。而元锡从杨和的袖间抽出一把折扇,摊开盖在面上,向后躺坐:“我就不学了,将来我捞人,让康邦与杨和救人好了。”扇后还传来闷闷的哈哈两声。
杨和被人莫名其妙夺了扇子,面色有些屈辱,忍了忍,也闷声道:“我不学,让康邦学就好了。他最正人君子。”
女子扶着尚在虚弱中的男人走过来,盈盈向季月拜谢。
折扇后,元锡的声音有些不满:“好歹救人我也是出过力的,为何不谢我。”
季月似是烦了,也露出几分亦正亦邪的笑容来:“你们要谢就谢阿昭吧。若不是他,我们都不会出手救人的。”
一句话让师兄妹三人颇为震撼。
女子终于将季月的话听了进去,却愣了愣,似是有些不解,她的救命恩人美丽善良,怎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蹙眉凝思半晌,向竹蓬内每一个人都道了谢,然后介绍起自己身份,恳请众人收留她二人。
原来她是青国一名地方小官的女儿,入王都是为了近观青天子祭祀之礼。
“阿爹说,近来青国不太平,有许多身形近似慕公子明的男子皆莫名遇了害,叫我与两人小心些,”女子面含愁怨地说,“我本不信。身为青地之民,还能遇上这种荒唐事?没想到今日果真遇到了。”
她抬头看了看船舱内的四名男子,顿了顿又说:“你们先前遭遇歹人,其实我与良人也看到了,只是我们也无能为力,恰好你们又能自保……”
想了想,觉得自己扯远了,又不住道谢,恳请众人保护她与她良人,说日后定会奉上金银财宝。
慕明环视一圈,除他自己,在场似乎只有姜好迫切地想答应眼前女子,而元锡、杨和,乃至师兄、季月,都对女子的恳求有些无动于衷。
再次对上慕明的眼神,季月目光动了动:“我听阿昭的,他心善想收留你,我们便收留你。”
折扇之下,元锡闷闷地说:“我们听季月的。”
慕明点点头,正要答应,同时分出一缕神想,元锡与季月初见时,分明气场不合,一副谁也看不上谁的样子,如今怎的变了态度。
那时书生高高在上,总想规训季月,而季月对事物亦有自己的主见,十分看不惯书生。
现下两人表现出来的样子,倒像是书生隐隐以季月为首了。着实有些奇怪。
收回思绪,郑重地点下了头,又听见女子松了口气般感叹一句:“青国男子皆受此苦,倒叫我有些恨公子明了。他若早早死在慕国该有多好。”
季月脸色漫不经心的笑忽然冷了下来:“这位姑娘,我们只能护你们这一段水路,一到青曲,你们便立即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