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步蟾

79、第七十八章 罗蕾莱

　　“李经理录用新人一向挑剔，她亲自选的助理不会太差。但是她却失望之极地毫无余地地要辞退你，所以一时好奇想见见你。结果果然如李经理所说的，你，真的很差劲！”程耀轩在这里停了一下。

　　我无语，那个时候的我，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工作丢三落四，成天心不在焉。面试以及实习时给李经理留下的好印象，被一再透支，被辞退是迟早的事。这样的我，为什么程耀轩还愿意给我机会，升我为总经理助理，这是我一直不明白的。

　　“但是，最初我看到你时，你不是这样子的。”程耀轩一边解释着，一边看着我，似乎是等着我的反应。我想，我的反应一定是让他满意了。因为他的这句话实在是太奇怪，最初是什么时候？公司新人开会，我没去，错过了和他直接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客服部和经理室不在一个楼层，平时我们也根本没有机会见面。偶尔能透过窗户看到他装模作样地慰问加班的员工，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见面。真正碰面，也就是他刚才所说的，在我辞职的那一天，他抱着好奇的态度想去看看那个李经理赏识又把李经理气的毫无办法的我，那是我们正式的第一次见面，不是么？那他看到我的“最初”是什么时候？

　　“被鄙视了，那个时候，我天天被你鄙视呢。”程耀轩低低地笑着。
　　我很好奇。我一个公司的无名小卒，哪敢鄙视他高高在上的公司最高长官。更何况，那个时候所有关于程耀轩的认知，我仅有的只是薇薇她们传达的，年轻帅气的老板，除了和谢燕青有一点点“暧昧”之外，不见近其他女色。

　　况且，和谢燕青兼着同学和同事的关系，走的近也很正常。虽然偶尔也难免会因为薇薇她们对他太过激烈的花痴程度而忍不住贬损贬损他。即使隔墙有耳被他听到了，但也绝对到不了“鄙视”的程度。总之，那个时候的我，对他除了老板还是老板。

　　“你跑步跑得还真快，我开车都比你慢，每次都在你鄙视的眼光中被抛在后面。”程耀轩的眼神有些迷离，眼光落在我身上，却又像是穿过时间看到了别的身影。“那个时候，你在路上跑步的样子，像金属的音乐盒里那个跳舞的女孩。”

　　他说的话，一半让我惊讶，一半又让我震动。
　　我跑得快，这我承认。可无论我再怎么承认，也不会厚颜无耻地去吹大牛承认我两条自然地人腿能比四个轮子的轿车跑得快。除非……

　　想想北京那让人不敢恭维的交通，我顿时醒悟。在道路狭小又属交通枢纽的路上，红灯一出，便是看不着尽头的轿车一辆一辆歇在路上。我根本就不用等着红绿灯，只管一路跑过去，到得意之处自然忍不住去轻视一下那些开着车却寸步难行的人们，开着再好的车又怎样，还不照样没我快。那个时候的我呵，果然是……嚣张啊！

　　可是程耀轩后面的那个形容，却让我心跳停跳了一拍，他这样说……
　　“一路上跟你追追赶赶，可是最后总是比还慢。”程耀轩有些自嘲地说，“所以，竟然一直不知道原来你就在公司上班。不过没多久，就再也没见过你了。”程耀轩说着似乎认为这是一件有些遗憾的事。

　　我心里小小地满意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哪里还跑得起来。叶夜回北京，她和董思佳不安宁，我和顾东也不安宁，我天天任何人都不想见，肯去上班已经是很给面子了，难道还指望我能兴高采烈地像小时候背着书包快快乐乐地上学那样去上班？所以那段时间，要么是顾东开车送我，要么我不想理他，就自己挤着公交去了。

　　“再见你，你一副没精打采欠揍的样子。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除了失恋，估计也没什么事情对你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了。”程耀轩带着嘲弄的口吻，却又没有嘲弄我的意思，“所以……”

　　他省略掉了后面的话，但是解释了所有的事情。前后联系起来，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让我当他的助理根本就不是让我帮他什么，而是为了就近观察我。
　　于是，我走神到哭泣的时候，他会在后面将我拉回来；我不想吃饭的时候，他就让我去帮他买饭；我吃不下的时候，他扔给我巧克力。董思佳车祸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发现我的异常，顾东离开的时候他主动给我放假；晚上我一个人从董思佳门前回来时他在路上顺道经过……

　　阴险，原来一开始就这么阴险。可是，这个阴险让我现在想起来，却突然发现，那段暗淡无光的日子里，他是我唯一的光亮。

　　后来的情形，现在想来，他是注意到我精神恍惚到一定程度了，所以他是带我到德国到休养的，Jlyn的案子只是一个借口，不然他和谢燕青负责的案子，根本轮不到我来陪他出差。虽然后来想过他是因为个人原因带我过来，但却没想到这个“个人”其实是我。

　　是我把他划为了资本家剥削者好色徒的一个类别，所以从来就没往好处去想他。现在想想，江亭真的说对了。但是她也说错了，程耀轩这样对我，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那个她不知道的事实。
　　那就是，我所经历过的这些，程耀轩他也经历过。
　　他以他过来人的身份，不忍心看着我陷入和他同样的痛苦，他想帮我，所以他才会这么照顾我。
　　可是，即使如此，他……这样是不是已经超过了一定程度了？

　　“你不是想知道小荞的专业吗？带你过来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想让你见见小荞，你们一般年纪，应该能比较谈得来。因为小荞她，是学心理学的。”程耀轩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还有些迟疑。

　　我猛地抬起头来，他……当初他是当我有精神病，所以带我来这里看医生么？他怕我会抵触心理疾病的说法，所以，让一个心理医生自然而然地以朋友的身份介入我的生活。所以小荞才会明明讨厌和她的轩哥又暧昧关系的我，但还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说话，目的是想开导我？

　　那么，他曾经说过，我们去看医生。他说的，不是治病的医生，而是，心理医生。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看着那个时候的你，我就想起舒菡离开后的我。”程耀轩的嗓音低下来。
　　他不需要再说什么，后面的我都知道了。小荞对我没办法，因为这事情本身就牵扯到小荞。程耀轩根据自己当年的经历，自己当起了我的主治医生。他知道我没自信，知道我对生活没兴趣，所以他想方设法帮我找事情干，想方设法让我重拾自信，同时甚至采取“以毒攻毒”方法，不断地打击我，不断地践踏我的自尊，希望可以刺激我。所以，我对他逆来顺受时，他并不见得开心，而我反抗他时，他反而更高兴。

　　我突然很想知道，这整个过程中，他有没有一刻，是喜欢我的？如果只是想当我的心理医师，是不需要做到那个程度的，不是么？
　　可是，这句话，我问不出来。
　　因为他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失去舒菡的他，即使小荞喜欢他，即使谢燕青喜欢他，即使方晴萱喜欢他，他都是孤单的。他们的爱都太温暖，他选择逃避。他之所以愿意帮我，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心都是冰凉的，这个冰凉的温度，对他而言，正适合。

　　想起在莱茵河上，他给我讲海涅的那首《罗蕾莱之歌》。

　　不知是为了什么，我的心如此忧伤
　　一段古老的传说，不知不觉在心头溢漾
　　莱茵河静静地流淌，暮色昏暗，微风清凉
　　在傍晚的斜阳里，群峰披着彩霞
　　有位绝色女郎，坐在高山之上，秀发和花冠闪耀金芒
　　她的梳子穿过长发，歌声飘渺悠扬
　　这曲调如此奇妙，让人心动神伤
　　航船的水手心中，牵涌思慕不断
　　他忘记了前方的暗礁，专心倾听仙乐飘飘
　　我想那航船和水手，最后都在波中葬身
　　这是女妖罗蕾莱，用她的歌声造成。

　　他说，罗蕾莱是一个被爱人抛弃的女妖，终日坐在莱茵河边的悬崖上，日夜不停地唱歌。过往的水手都惊为天人，被她的歌声诱惑而不能自拔，最终往往船撞到礁石上，船毁人亡，天堂和地狱就在那一瞬之间。

　　我想，是不是在某些方面，我也和那个罗蕾莱女妖一样呢？
　　然后当时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若有若无，“天堂也好，地狱也好。我只看到如水的温柔。”

　　那一刻，我化在他的温柔里了。虽然已渐渐入冬，莱茵河的水没有春天的柔波，夏天的碧浪，也渐渐失去了秋天的明澈，可是在这冬天，那冰凉到也许刺骨的河水，却依旧泛着幽波。我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如水冰凉的温柔，会是怎样的温柔。

　　程耀轩拉住我，“你也被那歌声诱惑了吗？这样掉下去可不能算工伤。”
　　我想我是有些被诱惑了。

　　具体内情我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说，这些已经足够了。
　　“经理，我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忘了跟你说一句话？”
　　我轻轻走近他，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走到他身边，微微沉下身子，靠近他。感到他呼吸变得急促，然后伸开双臂拥住他，凑过唇吻他，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程耀轩起初也霸道地吻着我，明明是我挑起的吻，却最后臣服于他的唇。待我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时，他很明显地震动了一下，我有些许的得意。

　　只是下一秒，手被他抓住。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的嗓音沙哑而隐忍。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一次，心甘情愿。我只想跟你说声谢谢，全身心地谢你，也算给自己一个交待。

　　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把我推开，“不需要。”然后站起身来，把身上的衣扣扣回去。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刚才他明明也有解我的衣扣，为什么又要停下来？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的时候，他威逼利诱地强迫我，现在我愿意了，他又不要我了。还是说，真的像小荞所说的，他对我，也只是一时兴趣。

　　程耀轩叹了一口气，帮我把扣子扣上。
　　“不要轻贱自己。这个世上，你是最珍贵的，不要轻易送人，更不要只是因为感谢这种理由。”

　　我嘴唇蠕动，想说的话很多，可是最后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只傻傻地望着他，结果，最简单的那两个字，也一直没有说出口。
　　“傻丫头。”他摸摸我的头，眼里是意外的宠溺与温柔。那是他在看小荞时才会表露的表情。我有些疑惑了，你现在看我，还能和小荞一样么？

　　“什么都不用说啦。我知道的。”
　　“经理，我想回去了。”
　　这一次我是真的想回去了。不是为了向谁证明我活得好好的，也不是为了告诉谁我很幸福。而是，我需要认真地去面对自己的生活了，我不能再在这里，在程耀轩的保护照顾下，过着这完全脱离现实的生活。

　　另外，当我知道我们来德国的目的，我也就明白了当初程耀轩回答我，我们会出差多久时，他说时间不定，或者每次都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回去。
　　这次出差，他本来就全部是为了我。
　　公司的事务，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问了，他不可能不担心的。

　　程耀轩并没有我想象地高兴地说，“好，那就回去吧。”相反，他很认真地算着什么，然后他指了指窗外，“看，快下雪了呢，再过段时间吧。”

　　我看看窗外，最近一直湿冷湿冷的，也许真的该下雪了。
　　下雪，这时间，到底是过得快，还是过得慢？
　　漫长的夏天终于在我一天一天数日子地时间里过去了，秋天还没反应过来竟已经结束了。而今，都到了下雪的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