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步蟾

73、第七十二章 天分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一样，但又每天不一样。
　　我在客厅的地毯上跳舞，一遍一遍地跳。然后在脑海里扒开那尘封的记忆去寻找小时候那个在舞台上自信傲气的自己。回想着当初学跳舞的艰苦，为锻炼柔韧性，时常一练就是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最后换来了在舞台上挥洒自如的畅快，得到所有人的掌声。可就因为一句“得天独厚”，我毫不犹豫地将所有这一切全部放弃了。
　　如今重新拾起来，竟有如获新生的感觉。

　　当年的小女孩一个人在练功房里默默地努力，一个人对着镜子旋转，将一个动作可以重复成百上千次，只为达到最好的标准，希望一点不差。可是这些都没人看到，大家看到的只有台上那个漂亮可人，身段灵活的小公主，那个轻轻松松就可以跳得很干净漂亮的表演者，因为大家认为只要长得漂亮，随便跳出来的舞蹈，都会比一般人努力地结果好。所以，我放弃了最喜欢的舞蹈，而选择了体育。

　　原来我从小就是这么执拗。
　　我喜欢董思佳，明明爱他爱得要死，可就因为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我就开始怀疑，最后越走越远。到头来宁愿偷偷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去想念。

　　也许，这条路，在当初放弃跳舞的时候，就走错了。选择了体育，所以遇到了董思佳，然后……然后这后来所有的一切，其最初不过就是听到了别人的一句“得天独厚”。
　　可是，得天独厚又有什么不好？跳舞有什么不好，明明我那么喜欢，喜欢地恨不得当那就是我的全部，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别人的那简单一句话？

　　趴倒在地毯上，我哭得畅快淋漓。

　　下午学做点心，我也习惯了对每一个量词称重，仔细衡量，毫厘必较，半点不过分。程耀轩原样买了一套用具以及材料回来，每天我在布吕克夫人那里学完后，会回来再复习一遍。然后将成品放着留给晚归的程耀轩和梅琳达。有的时候会多做一点，送到“中华楼”给丁叔丁婶还有小张师傅他们品尝。
　　“中华楼”的装修半个多月就完成了，现在又开始营业了。程耀轩见我学做蛋糕学得开心，教梅琳达跳舞也很好，也把去“中华楼”学烹饪的事给忘到了脑后。

　　如今，也轮到我说梅琳达很有跳舞的天分了。原来，天分并不是只有“天”这一个字，“天”是天给，“分”却是人为的。
　　梅琳达在原有的一套动作上，可爱地加上了小孔雀出来觅食时，寻找不到时的那种焦急，那种切盼。所有这一切她表演得惟妙惟肖，简简单单的觅食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这个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我却给忘了。觅食一会觅不到，那就多觅一会好了，正好还可以为观众多送一些表演，多送一点欢乐。
　　同样的道理，人生有那么一点两点不如意不顺心，也是在所难免，何必自怨自艾，撑一撑，也就过去了。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

　　梅琳达已经跳到和我一个步调了，我也不用再教她什么了。我在旁边看着地毯上的梅琳达身穿着白色的舞裙，一步踏开来，“林中窥看”，“漫步森林”，“饮泉戏水”，“顾盼疑犹”，“追逐嬉戏”……那白裙上的绿缀将舞裙衬得飘逸生辉，小梅琳达就是那高贵圣洁的小孔雀。她跳得比我好，虽然我会动作，可是这些年身体的生疏僵硬是在所难免的。有些东西，既然当初放弃了，即使努力，也是永远回不到当初的了。

　　舞裙是程耀轩送的，梅琳达明天就要参加表演了，这是最后一次演练，除了布吕克夫人，不常过来的布吕克先生也来了，还有从学校回来的小荞。

　　小荞依旧会在周末回来玩，她不再总缠着程耀轩玩，多会和我聊聊天，然后就走了。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她调皮地说了一句，“反正专家也不再需要了。”
　　我问她什么专家，她摆摆手，“佛曰：不可说。”
　　对她的讳莫如深，我也由她去了。小荞在我看来，是个既深奥又浅显，既成熟又幼稚的有些奇怪的小孩。

　　晚上大家都离开了，程耀轩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我打开来看，又是一套孔雀舞的服装。我的尺寸。
　　“穿上试试。”
　　“穿这个干什么？”
　　“笨哪你？当然是跳舞了。”

　　早在梅琳达跳舞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也有这么一套衣服就好了。那罗纱，轻柔曼妙；那摆夷，飘逸灵动。那是代表着高贵，象征着幸福的圣鸟，叫我如何不向往？

　　经不住诱惑，我换上了那套衣服。
　　程耀轩往旁边沙发一靠，伸手指指中间地毯。我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一会，伸开胳膊，然后迈向地毯。
　　那舞毯像是幸福的伊甸园，青稚的小孔雀初出巢穴，睁开眼来看着美好的世界，有青山绿草，蓝天白云。小孔雀高兴地一路飞跑，然后在森林的溪水里看到了水面下那个美丽的倒影，她对着倒影喜不自禁，自信地舒展着羽翎，唱着愉快的歌儿，带着幸福的希冀奔向广阔的草原。草原很美，可是小孔雀只有一个人，她孤单，寂寞，四处张望，四处寻找，终于发现天空一只七彩的金丝孔雀飞过，小孔雀兴奋地振翅开屏，两只孔雀追逐嬉戏，草原上处处草长花开……

　　程耀轩走近来，把我拥进怀里，“你就是那只最高贵最圣洁的鸟，带来幸福吉祥。”
　　这话由他说来，真是世上最假的一句话。
　　我可以和任何人保持距离，然后伪装出高贵幸福的假象。可是在他这里，我又哪里有半点所谓的高贵吉祥？高贵漂亮，幸福吉祥，他身边早就有这样的人了不是？方晴萱，她哪里都比我优秀，哪里都比我好。而我不过是一个情场失意，畏缩不前，工作不做，副业闯祸的毫无用处的人。

　　可是，我却不得不承认，这话由他嘴里说出来，又太具有杀伤力。我想抬头看他的眼睛，却被他的唇厮磨得渐渐失去理智。

　　第二天，我们陪着梅琳达参加了学校的联欢会。梅琳达在台上独舞孔雀，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我虽听不懂周围人的语言，可是那些表情，确实再熟悉不过了。那些小时候，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妈妈还有观众的表情时，他们都是这样看着台上的我。
　　站在台上的梅琳达落落大方，头上戴着头冠，上面插着三根孔雀翎，穿着程耀轩买给她的孔雀服。我从心底赞叹，这个时候，我所能想到的，竟只想说“这个女孩，是上帝的骄傲。”

　　可是，梅琳达不是因为漂亮，也不是因为上帝给了她跳舞的天分，而是她每晚坚持练习到深夜的收获，是不把每个动作做到最好的坚持，是从心底里对舞蹈的热爱。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只能说，她是上帝的骄女。

　　原来我的错误只是天生比别人多了那么一点点的敏感。

　　“梅琳达在谢你呢。”程耀轩推了推我。
　　我回过神来，发现周围人都在看我，忙收拾一下笑容回礼。

　　程耀轩今天似乎特别兴奋，回到家了竟一脚蹬掉皮鞋，学着梅琳达的模样在地毯上跳起舞来，然后还拉着我一起跳。我推开他，他拉着我的手不放。
　　“孔雀啊，你从何方来？”程耀轩竟还唱起了词调。我不理他，他自唱自答，“孔雀我从东方的中国来。”

　　“孔雀啊，你要到何方去？”
　　“我要飞往幸福的国度。”

　　程耀轩自己闹了一阵，然后停下来，“叶初蕊，难道你不知道有双人孔雀舞么？”

　　是有双人孔雀舞没错，可是经理您模仿的……是孔雀吗？

　　正在兴头上的程耀轩完全忽视了我眼里的轻视，还兴致高昂地说，“孔雀开屏，双雀呈祥。”然后又拉着我在地毯上跳了两下，见我依然无动于衷，突然伸手一带，将我拉入怀中，“不想‘双雀呈祥’，那我们‘鸳鸯戏水’好了。”

　　看着他的脸渐渐凑近，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使劲地推开了他，“经理，不要这样。”
　　程耀轩被我推得后退了两步，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渐渐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我觉得有些尴尬，也后退两步，“经理……”

　　“叶初蕊，你觉得你有拒绝的权利吗？”程耀轩的语气有些生硬，有些严肃。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是欠他钱不错，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拒绝的权力？”豁出去了，我挺起胸理直气壮地反问。

　　程耀轩的脸色完全冷下来，哼了一声，“你欠我50万欧，自愿用身体抵债。我看得上你是你的万幸，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你不要给脸不要脸，给你面子点，我说你是我包养的情妇，说得难听点，你不过就是……”

　　“啪！”的清脆的一声，程耀轩愣了，我也愣了。他捂着脸，我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
　　虽然有些理亏，但是不等于我就一定要屈服。
　　“我是欠你钱没错，我也没说不还你。而你仗着我欠你钱，就逼我……逼我……”我也说不出他到底是逼我怎样，“总之，你这是犯法，我可以去告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觉得你现在有理由告我吗？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你情我愿，不存在任何强迫。如果上法庭，你欠债不还才是违法。”
　　“我又没说不还！”
　　“你怎么还？”
　　“我……我工作挣钱了自然还你！”
　　“你工作了吗？”
　　“我明天就去工作。”
　　“那请问叶初蕊小姐，你工资多少？你要用多久还清，50万到底不是小数目，我们是不是应该算点利息？”
　　“我会想办法还你！”
　　“你会想什么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你会做什么？什么都不会！工作大错不断，小错天天，去学个菜把厨房能烧完，出门去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想钓金龟婿结果拿了人家戒指就不敢出现。哼，你除了陪我睡觉你还能做什么？”

　　忍无可忍！
　　“啪！”我理直气壮地一巴掌再次拍下去。那张丑恶的脸下面那颗同样丑恶的心显然没有意识到我竟还可以这么大胆，所以根本没有躲开，结结实实地又挨了这一巴掌。

　　“谁说我要做那些？你那些破工作姑娘我不稀罕！我可以教小孩跳舞，可以开蛋糕店，还可以当网球陪练，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给服装店当模特，你就等着瞧好了，总之你那些钱我一定可以还给你！你若再逼我，你看我敢不敢告你！”

　　这话一出，我是豁出去了。程耀轩扣压我的护照不让我回国，哼，在这里女士是受保护的对象，想告你还不容易，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反正我既然一无所有，又还有什么好不在意的。“中华楼”的爆炸我也不是故意的，欠你钱也不是故意不还，我就不信斗不过你！

　　我以气贯长虹的气场瞪着对面被我说得目瞪口呆的人，这个曾经让我毫无招架之力的人。哼，他以为姑奶奶我还是以前那样好欺负的么？我瞪着他，一眨不眨，半点不让。

　　程耀轩的表情很丰富，从轻佻蔑视到噤若寒蝉，然后呆若木鸡，张口结舌，最后估计是被我吓傻了，竟然忍俊不禁渐渐地咧开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