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步蟾

67、第六十六章 聚散

　　闹到了天黑才想到要回去。张明翔问去晚上住哪里，程耀轩一挥手，“都跟我来！”
　　我拉着江亭的手不肯放，“经理，我想和江亭姐姐一起。”
　　程耀轩说，“没关系，一起去。”
　　“我有住的地方，让初蕊去我那里吧。”江亭说。
　　于是我就和江亭一起去她住的地方。

　　江亭是一个人来玩的，她到这边已经一个星期了，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
　　“我就是为这个啤酒节来的。”她笑着说。

　　她今天笑得很多，但是却和上次完全不一样。上次是浅浅的，像风掠过一般。这次却笑得明眸生辉，尤其是那双眼睛，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刚见面不久，我不至于忘了她的模样，否则，我肯定都认不出她了。

　　“以前有人说我，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她悠悠的声音像是从天际发出。
　　“他说的很对呀，你的眼睛，像潭水里的星星。”
　　她又笑了，“是吗？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摇摇头。

　　她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眨了几下，顺着眼眶流出两行清泪，却依旧带着笑容，“知道了吧？”
　　我愣住了。
　　她依然笑得欢快，“啤酒是水呀。如果不是这样，哪有人能一下子喝下那么多水？”
　　我哑然失笑，敢情她的泪腺还有这个功能呢。

　　我眨眨眼睛，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了。
　　“江亭姐姐，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嗯，我喜欢一个人。”她转身去收拾桌上的东西，“对了，程耀轩，他不错啊。”

　　估计啤酒在体内分解得差不多了，我的泪腺也有了和江亭一样的功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江亭轻轻拍着我的背，“有什么好不知道的，顺其自然好了。”
　　“你说过不喜欢我这样哀怨自艾的人？”

　　江亭轻轻摇摇头，“我只是无法理解而已。但是也明白，想要放下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所有人都说，要忘记一段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可是，这也是最难做到的。我其实挺佩服你们这样的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敢明知道是伤痛，还不舍得放开？”

　　“可这种勇气，我宁愿不要。”我在江亭怀里絮语，“真的好难，我努力过，也强迫过自己，但还是做不到。结果反而把事情越搞越糟。”
　　她叹了一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扶着我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说，“不解。”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摸摸复述着她修改的词句，“生死，不解？”
　　“经常的时候，我们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理解的，不是？”
　　“江亭姐姐，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
　　“我会怎样？我会离开啊。一个人渺小地在天地之间游荡，然后看着地上的人挣扎。”江亭依旧带着笑，我却觉得有点残忍的味道。
　　“我也想离开。”我喃喃自语。
　　“你离不开的。”江亭说。

　　我一句她一句，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最后听到她似乎说了一句，“你做不到，就交给他吧，他会带你离开的。”她的声音轻缓柔软，很舒服。
　　我“嗯”的一声，跌进了沉沉的梦里。
　　今天这一场狂欢，身心俱疲，却意外地轻松。

　　第二天醒来，竟没有醉酒的头昏感，整个世界似乎一片清凉。我伸伸懒腰。江亭从外面进来，“醒啦？感觉怎么样？”
　　“嗯。”我舒展一下筋骨，“好舒坦。”
　　江亭又恢复了她云淡风轻的微笑，“当然，狂欢过后饱满的睡眠，最养神了。”

　　我打量了她的房间，一屋子都是清凉的蓝色。简单的摆设，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你的东西好少。”
　　“东西少才好上路啊。”她不以为意地说，“我经常搬家，所以不是必要的东西，都不会带着。轻轻松松才能走得远嘛，什么都带在身边，每次搬家累个半死。”

　　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我朝她笑笑，她也并不在意。
　　在楼下吃过早餐，她问我们住在哪个酒店，送我过去和程耀轩他们会合。
　　我这才想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程耀轩订的酒店是哪里，而程耀轩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江亭住哪里。这……

　　江亭显然也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昨天大家都喝多了一点，忘了这件事情了。你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应该也该起来了。”
　　“我……没手机，也不记得他的号码。”

　　这下子江亭也没办法了。我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事情麻烦了，我总不能让江亭送我到法兰克福吧。

　　“那我们去啤酒节那边再去找找。”
　　“没用的，今天照样人多，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人。”
　　“可是也没别的法子了。”

　　我们回到昨天的娱乐场，今天依旧是一个狂欢的世界。看着周围的人玩耍嬉戏，我也只能跟着笑笑，然后努力在人群中希望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事实证明，想要在人山人海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在大海里找一滴水——可是比大海捞针更难啊！
　　江亭拉着我又去玩碰碰车，“顺其自然好了，先玩一会，不然一会人没找到，好玩的也错过了。”
　　“这个昨天不是玩过了吗？”
　　“那昨天还吃饭了呢。”
　　江亭撒娇似的拉着我又去玩，在车上依旧夸张地笑着，叫着，和对面不认识的人说着话，然后“碰”地一声冲过去，在两车相撞后又夸张地“哎哟！”一声大叫。受到她的感染，我也很快放开了心情。

　　“江亭姐姐，虽然很不礼貌，可是我还是很好奇，你到底多大？看着你像十几岁的小女孩，天真活泼，无忧无虑。”
　　江亭笑着眨眨眼，“你知道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人说我像是七老八十的人。没想到在我快七老八十的时候，竟然有人说我像十几岁。你可真可爱。”

　　在游乐场又玩了一天，叫得嗓子都有些哑了，江亭问说，“有别的方法找到他们吗？”
　　我想了想，“你知道怎么补办护照吗？”

　　“不太清楚，不过可以去问问。你护照丢了？”
　　“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想回国，发现护照不见了。我没敢问经理。”
　　“你们？”江亭的眼眸染上几分疑惑，思忖一会，“你不想找他们了？”
　　“你说的，没办法的时候，离开就好了，所以我也想离开。上次我就想走了，可是……”

　　“可是护照丢了，连机票都买不了。想离开那个地方，在这边又没认识的人，但是现在又碰到你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
　　“嗯，我想跟你一起，潇洒自在……”我努力地想词来形容她的生活。
　　她笑了，“听你这话的感觉像把我当成云游四海的僧道，而你，想跟着我出家。”

　　我也笑了，“那就当是这样吧。”
　　江亭跳开去，“那那那，先更正一下你的看法。首先，我不是出家；其次，你现在的心态也不适合。这两天你觉得这样很开心，可是当这个啤酒节的酒尽人散，你会更觉得寂寞的，而我，是个习惯孤独的人。”
　　“孤独怎么能习惯呢？”

　　“所以说你不会习惯嘛。我只是自己习惯了，但是并不提倡。就像我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都喜欢沉迷在感情里，但是却并不觉得这样就有什么不对。其实趁着年轻的时候，痛一场，等回过头看这段日子，也挺好的。你如果就这样在半路上一声不吭地消失掉，对谁都不好。顺其自然吧，是事情，就总能解决的，有因缘，就总会开始，没缘分，那也不用强求，总会结束的。”

　　“你以后会去哪？”我问她。
　　“去哪儿？”她的眼神飘向远方，“阿尔卑斯山。听说那里的雪最纯净，我一直想着，如果可以躺在那里，不染半点尘埃，躺在白雪里看蓝天……”
　　她的话没有说完，也许她说了，只是我没有听到，因为她已经去了阿尔卑斯那纯净的雪山上。

　　据说，世界上有些话是有些人听不到的。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依旧面带着微笑。我突然意识到，她淡淡的笑容里，其实一直都带有一种悲哀的意味。想起她说的，站在天地之间，看着地上的人挣扎。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宝相庄严的观世音。我不是信佛的人，但此刻却突然有这样的感受，她带着慈和悲，看着我们搁浅在情海里的舟子们。
　　可是，观世音是在天上，而她只是在天地之间。

　　“你在这里等他吧，我相信他一定找得到你的。”她的身影消失在暮霭之中。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是向往，如果我也可以和她一样，该有多好。
　　只是在很久之后，在我终于跳出这段时间的挣扎后，我却突然觉得，她虽然潇洒，却是最可怜的人。她向往可以独立于世，真正出尘脱俗，所以她想去阿尔卑斯，想去那最据说最纯净的雪山顶，可是她却无法真正超脱凡尘，因为她也羡慕着我们可以为情肝肠寸断的人，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有着喜怒哀乐，有着悲欢离愁，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感情的人。而她，把思想感情冰封起来，那确实是像佛的做法，可是，既然已经是个人了，那么，也只能算是个死人。

　　一个人在依旧热闹的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人的热闹一下子和我没了关系。
　　她何以知道程耀轩一定会来这里找我，又何以认为他一定能找得到？
　　心电感应？我从来不相信。
　　缘分？我们之间哪里能说这个东西。

　　那要如何才能找到？
　　广场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狂欢的人依旧狂欢着。我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不一样的肤色，却是一样的笑容满面，只是笑容下面，又有多少不同的故事。有人说幸福的人都一样，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倒认为，不幸的人都一样，而幸福的人，才是各有各的幸福。

　　有人因为友情的甘醴幸福，有人因为爱情的甜蜜幸福，有人因为亲情的温暖幸福，有人因为钱财的富足幸福，有人因为希望的美好幸福。
　　而不幸的人，都只是因为没有看到这些幸福。

　　酒依然飘香四溢，周围的人却渐渐散去，狂欢一天的广场也终于迎来了安静的时刻，在夜幕和路灯的默默注视下，依旧残留着白天欢乐的残迹。踏着这些欢乐的脚印，我在偌大的空间里搜寻着。

　　我只是在想，当人多时无法看到，那如果这里只剩下我和你了，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到你呢？只要你在这里。

　　其实这个想法也有些天真的。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回法兰克福，他们会傻到这么晚了还留在这边么？

　　“叶初蕊。”
　　我抬起头，程耀轩站在对面的街灯下，没有惊讶，没有欣喜，只有笃定。我看着他，原来你真的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