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步蟾

57、第五十六章 顾东来了

　　“咕咚”。这是只有我和顾东才知道的两个字。
　　当初我们坐在学校的湖边晒太阳，我向湖水里扔石子玩，听那石子“咕咚”一声地没入水面，荡开一阵涟漪。然后我说，“顾东，原来你是石子呀。”

　　顾东一时间没理解我没头没脑的话。我笑他的名字简单，顾东，咕咚，咕咚一下，就没了。

　　顾东当时说，“是啊是啊，咕咚一下，就落水了，再也起不来了。”
　　后来我心情好时跟他开玩笑，都喜欢 “咕咚”地叫他。

　　这些情景当日过去也就过去了，也并没有在我心里留下多深的记忆。只是后来，我在网上贴吧里看到有喜欢明星的网友说“落水”时，我才知道，原来“落水”还有这个意思，用来形容迷恋上某个人或是某个圈子。

　　那天和顾东晒太阳的情景在那一瞬间又浮现在脑海，所以我也记得那天他说完那句话，也扔下去一颗石子，似乎是自言自语，“我哪有石子有重量，至少石子落水了，还能打开一阵涟漪啊。”他叹着气又扔下去一颗石子，“落水。”

　　我看着那石子打开的涟漪，仰头看看那冬日下午暖洋洋的太阳，晒在身上真的很舒服。

　　而此刻，我身在这法兰克福冰凉的夏日傍晚里，心却被北京那冬日的太阳裹得暖烘烘的。

　　我回过神来，推开他，背对着他擦了擦眼泪，又被他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抵着我的肩膀，轻轻厮磨着我鬓边的头发。
　　“这是第一次我等在原地，你走过来。初蕊，我舍不得放开你。”

　　我调整一下心情，抿抿嘴，保持一个笑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回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顾东伸手捧着我的脸，拇指在我眼角轻轻摩挲两下，“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了吧。”
　　我低下头，“没有。”
　　顾东放开我，“怎么没去上班呢？”
　　“下班了。”

　　“下班？”
　　“嗯。”
　　“哦。”顾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吃饭了吗？”

　　“你怎么来了？”
　　“请我吃饭吧。”

　　“你怎么会来？”坐在“中华楼”的餐桌旁，我问他。
　　“这个饭店不错。”顾东依旧顾左右而言他。
　　“我问你话呢。”我有些生气了。

　　顾东看了看我，“你明知故问。”
　　“我……”

　　是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呢？
　　“那……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只要想找就没有找不到的。”顾东喝了一口茶，“本来我是去你们公司找你的，你们经理说你没来上班，让我到这里来找你。”

　　“我……我上午去了，下午……下午经理有事回来，我就跟着他一起回来了。”被顾东拆穿刚才的谎言，我只好再找借口圆谎，“对了，你刚才说的我们经理，是谁？”

　　“好象是叫张明……什么的吧，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去你们公司，接待人员说你……不在，刚好又碰到他，他告诉我的。”

　　我有些失望，又有些奇怪。一般而言，如果有人去公司找我，我没去上班，自然就会离开，为什么张明翔还要告诉顾东我住在哪里呢？

　　“李经理呢？你不是和她一起来的吗？”
　　“李经理？”转了个弯才想起来，在和顾东分手之前，我一直都是李经理的助理。“哦，国内有点事，她临时回国了，过两天才能回来，我正好放两天假。”

　　“出差还有这样的？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来一去路费多贵，资本家嘛，当然是能节省就节省了。”
　　“那我倒要感谢她了，不然我过来岂不是找不到你了。”

　　“哎，你尝尝这味道怎样？这家店的老板人很好，我受他们好多照顾，昨天还和他们女儿一起玩呢。”

　　顾东笑了笑，没再说话。
　　后来他都一直没说话，我强说了几句也觉得无趣，于是也一声不吭吃饭。

　　“我带你去逛美因河吧，可能你都不知道，德国还有一条美因河也是很漂亮的。我们就住在美因河边，从窗户就能看到。”

　　我陪着顾东在美因河边走着，把我所知道的美因河的故事讲给他听，只是，我所知道的，又全是从程耀轩那里听来的。

　　顾东一直都一言不发地在我旁边，慢慢地走着，细细地听着，偶尔看看我指的地方，一句话都不说。

　　手机响起来时，我条件发射地按下接听键，然后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Karl。
　　“喂。”
　　“初蕊，我下班了，我想去看你。”

　　我回头看了一眼顾东，他也正看着我，我没由来的一阵慌乱，把话筒捂上，走出去两步。“不用了，我好多了，刚吃完饭。你下班也挺累的，早点回去休息吧。”

　　“可是……”
　　“我没事，明天就去上班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也想休息，先挂了。”没等Karl再说话，我忙挂断了电话，心里一阵抱歉，再次回头看到顾东，又一阵慌乱。

　　“今天提前下班，有同事找我。”我向顾东解释。
　　“这点倒没变，”顾东说，“到哪里都很快能和别人打成一片。”
　　我笑了笑。

　　“你住哪里？”顾东问我。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我住在经理家里，可是除了这里我又说不出别的地方，上次去的那个酒店我也忘了，而且，就算说是那个酒店，我连那个酒店怎么去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圆不起来的谎。于是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

　　“我住在公司总经理家里。总经理在德国有个房子，很多年也没住，公司很多人出差时都住他的房子，这样省了酒店的费用。嗨，他们资本家就是一点一滴都精打细算地节约成本。”

　　顾东说，“那是你们总经理体贴你们出差在外，语言不通，在外面住酒店麻烦，还不方便。”

　　“你呢？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嗯，过来时在路上看到有hotel，就先check in了。”
　　“在美国英语学得不错了呀你。”

　　顾东笑了笑，“出门都得说英语，由不得人。”
　　“说得这么幽怨，当初是谁要出国来的？”
　　“总之不是我要出的。”顾东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当初确实不是他要出国的。
　　“你有几天假？”我问他。
　　“刚跟导师完成一篇paper，属于放羊阶段。”

　　我看顾东精神并不太好，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他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我明天再来找你。”

　　我看着顾东坐车离开，心里百般滋味难解，整个人也陡然松懈下来。伪装这么半天，真的好累。回头想进屋里去，竟然连脚步都迈不开。于是干脆坐在花园小门口的一块压角石上，看着有藤蔓的花开过树篱，顺手摘下来，捻在手里把玩。紫红色的花瓣，粉黄的花蕊，在花瓣的簇拥保护下，娇俏可爱。我轻轻吹一口气，蕊珠摇动，花粉已飞散。

　　原来花蕊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东西。

　　“婶——婶。”
　　我抬头一眼，邻居的梅琳达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小梅琳达个儿不高，而此刻我还得仰着头看着她了。

　　虽然我很不喜欢“婶婶”这个称呼，但是还是笑着问她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稚嫩的声音说，“我回家。”

　　我皱皱眉，这什么意思？但随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说她要回家看我坐在门口，所以来关心一下我。

　　我说，“谢谢。”
　　梅琳达笑着回去了。

　　“梅琳达。”我试着叫她的名字。
　　她果然回过头来，歪着头看着我。
　　我说，“你应该叫我阿姨，不应该叫婶婶。”

　　梅琳达眨了眨她那漂亮的蓝眼睛，似乎是在想什么。我引导地又轻轻说了一句，“阿姨？”
　　她马上笑了笑，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然后一蹦一跳地进他们家院子去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藤蔓花，深深闻一下，重新把它插在树篱上，然后推开栅栏门，也进去了。

　　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有个幻觉，总觉得当我推开门时，能看到程耀轩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扯着报纸看。

　　但推开门时，客厅依旧空空的，沙发上空无一人，茶几上的茶水早凉，还有那晚他磕了一地的烟灰，我也没来得及收拾。

　　在门口出了会神，我掏出手机，想了想，也懒得再拨。却有个电话打进来，是小荞。

　　“喂，轩哥回来了吗？为什么他手机还是无法接通？”小荞的声音在那边响起。
　　“没有。他回国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什么？”
　　“他回国了。”
　　“不是吧？这么快又回去了？太过分了！”小荞气呼呼地嚷了一顿后，挂了电话。

　　我苦笑着收起手机，还没等我放下，手机又响了，依旧是小荞。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连个“喂”都没来得及招呼，小荞的话就呼啦一下进来了。

　　“我……可能就留在这边工作，不回去了。”我小心地说。
　　“啊？”小荞似乎也感到意外，半晌才又接着说，“这也太奇怪了。”然后又挂了电话，挂电话之前还是不忘加一句，“轩哥太过分了！竟然一声不吭就跑回去了，下次见面看我怎么……”

　　我不知道她下次见到程耀轩预备怎样，我只知道我也许再难见到他了。他若真的是回国了，那我也该辞职了——或者已经不需要辞职了。然后，也许我真的就必须留在德国了。

　　打开电脑，MSN里所有人头像一片灰暗，才想起此刻的中国正是万籁俱寂的半夜，幸福的人们在美梦里笑得香甜，可有人会想到有多少伤心的人却在夜班时候，最难将息，倚着窗棂看着窗外黑暗黑暗的，独守到天亮。

　　在盖上被子前，我心想，等我睁开眼睛时，也许程耀轩就又在门外叫我开门了，他既然可以在我一觉醒来时消失，那自然也可以一觉醒来时又出现了。

　　然后我努力把大脑里一堆杂乱无章兵荒马乱的想法放到一边，等我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谁说了的，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那么，我“数钱数到自然醒，睡觉睡到手抽筋。”又是排第几的幸福事？

　　就算我再不想醒，再不想起来，我也还是得醒过来，还是得起来。就像每天的太阳必须升起一样，无论怎么都无法避免的。

　　所以，当我开门看到太阳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不起来。
　　隔着花园的栅栏，我看着顾东站在门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上午已有些杆头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在他浅灰色的衬衣周边反出一层光晕，我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半年多没见，他是瘦了。在斯坦福过得不好么？加州，那个梦幻一般的海岸边，那个所有人眼里的梦幻之地，为什么不好好在那里，为什么偏偏要来在这里等我。他其实是个多么出色的男生，从来就不比董思佳差一点，为什么偏偏我要让他这么等我。

　　我摆摆头，叫了他一声，然后走过花园。
　　顾东把脚底的石子轻轻拨到树篱下，展开笑容看着我。

　　这一切，我突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大学的时候，他也总是在宿舍楼下等我。他总是喜欢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低着头，脚底总喜欢磨着一块石子玩，不时地看着宿舍楼门，等着我出来。那时候的我从宿舍楼下出来，顾东轻轻踢开脚下的石子，然后迎过来。我挽起他的胳膊，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饭，上自习，或者去哪里玩。那时候的我们，其实也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在我羡慕董思佳和叶夜的时候，是不是也忽略了我自己所拥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