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识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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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涉及生死轮回之事，免不了要酬神问天，送魂礼亦然。
李舜兴眯起双眼靠在柱边，冷冷地看着戒律真人手执三柱长香，在八卦亭中央的燔柴炉内点燃烟火。
薄烟自炉顶袅袅升起，汇作一缕白芒攀上天际，其形如绢帛丝绸柔顺，其态若行云流水自然，透过八卦亭峰一只极细的小孔，遥遥飘散于夜幕中。
戒律真人缓缓直起身，悄然抚去袖摆落下的香灰，转身去取祭送上天的玉帛和祝文。经过李舜兴时，他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狐疑的目光。
李舜兴的视线时刻紧盯着戒律真人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他总感到些许突兀的违和感，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最终他只能作罢，默默移开双目，转而压低声音问青玄剑尊道：
“风险那么大，为何非要举行这送魂礼？”
“死后四十九日乃七祭之尾，过了今日魂灵便将彻底魂归冥府，与生人阴阳两隔，着转世、入轮回。”
青玄剑尊语气淡淡，眼底浮现出一抹难掩的哀戚：
“终归是我剑宗弟子，为师者不忍见其魂魄不安。”
李舜兴嗤笑出声：“怕是不仅如此吧？剑尊就不想以此为局，来一招引蛇出洞么？”
青玄剑尊瞥他一眼，负手不语。
李舜兴权当他默认，联想到如今生死未卜的楚清词和伏瑶，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弟子委实不知，剑尊如何自信未参与送魂礼之人便是那被引出的‘蛇’！倘若对方反其道而行隐于弟子中，将会带来何等惨烈的灾祸！除非说......”
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望向剑尊的目光笼上一抹阴沉：
“剑尊早已知晓魔教会从何处下手。”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洪亮却掷地有声，不仅青玄剑尊，不远处手捧玉帛的戒律真人也怔在了原地。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李舜兴清楚地捕捉到青玄剑尊回眸望了一眼戒律真人。
而后者依然背对着众人，并没有什么动作。
李舜兴登时心跳如鼓，长久以来形成的职业嗅觉让他心底一个隐约的猜测愈发鲜明，几乎立刻脱口而出：
“如果那谋逆之人就在你——”
“李舜兴！”青玄剑尊猛然回首，厉声呵断了少年的狂言妄语，果断抬手下了一个定身令。
“此值非常时期，本座暂不追究你妄言之罪。若再胡言乱语，定惩不饶！”
李舜兴想张嘴反驳，无奈双唇被死死锁住，张合不得，只能把没说完的话吞进肚里，怒视着眼前冷漠淡然的仙长，气氛剑拔弩张。
两人之间的动静并不小，即使不会惊动台下弟子，也能让亭内之人听得真切。
然而，素日里对礼法无比尊敬的戒律真人此时却充耳不闻，兀自捧着玉帛缓步走到亭台边缘。
但在路过李舜兴面前时，他侧眸定定望向对方。
李舜兴分明看到，那修炼无情道的真人眼底，郁结着深重的犹疑。
他的心跳瞬间空了一拍，旋即肾上腺素飙升，彻骨寒意直冲头颅，双耳嗡鸣，眼前时而昏黑时而清晰。
他竭力想要冲上前阻止，无奈被施了定身术无论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戒律真人展开手中玉帛，轻启双唇念出那所谓“祝文”——
送魂乐起，曲名《九天》。
与此同时，李舜兴耳畔响起一道冰冷的机械音：
“【系统】提示您：紧急任务【求生】已开启，请宿主无论如何存活下去！”
———
玉殿琼楼隔九阙，金鸡铜鼓彻三更。
五云深处朝元日，万岁声中拜紫清。
此祭礼酬神之曲，场面宏大、气势恢弘，而不失翩然登仙的浪漫色彩，万籁齐鸣，声可达九天云霄，故名《九天》。
楚清词捂着耳朵，几度疑心耳膜要被撕裂，好在尚能辨清程舸的话。闻言她大为愕然：
“迎神乐怎会如此不堪入耳，这还送哪门子魂！”
怕是直接把人家弄得魂飞魄散了罢！
乐声愈发嘹亮，程舸只能强行运功支起隔音罩，胃里一阵阵翻腾，几欲作呕：
“我......我怎会知道，呕......以往鸣奏《九天》甚至可以得到天宫仙乐呼应......哪像现在！”
楚清词惶然回首，不出所料，几个修为尚浅的师妹已经痛苦地跪伏在地，或哭嚎或呕吐，更有甚者耳鼻出血已然陷入昏厥。
她与程舸靠着修为苦撑，一番折腾体力损耗大半，隔音罩亦是岌岌可危，若再不想办法破境只怕都要折在这里！
但那魔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根本避无可避，谈何破境？
楚清词持剑的手颤若筛糠，头脑嗡鸣，眼前景色时而清晰时而昏黑。那魔音甚至牵动了她丹田处的伤口，胸口处一片冰冷，腥甜气息在她口中迸开。
剧烈的疼痛让楚清词根本无法静下心思考，她只得把全部功力全部放在支撑隔音罩上。
然而随着一声骤然高亢的尖锐乐声如巨浪般袭来，靠他们残损修为维持的隔音罩再难抵挡这一击，顷刻破碎化作齑粉。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众人掀倒在地，楚清词头部狠狠撞在石面上，呕出一口鲜血后便晕死过去，彻底不省人事。
......
楚清词张开眼，四周是一派无尽的黑暗。她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这里大约是她的识海。
修道之人至生死关头，于□□湮灭之际会将绝大部分魂魄隐匿在识海中，以免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既然她的意识在识海中醒来，就说明肉身没死透也凉了半截了。
楚清词咬紧下唇，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屏息凝神探听着周围的动静。
识海之外隐隐还有刺耳的乐声传来，如万千尖锐刀锋撕扯割裂着识海这层最后的屏障。
一旦识海被攻破，那便彻底魂飞魄散。
楚清词的心登时沉至谷底。
程舸和师妹们，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难以言喻的焦虑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她使劲摇摇头，强迫自己把这些抛出脑中，却是徒劳。
无奈，楚清词只得坐起身，盘腿端坐虚空中，口中默念《清静经》。
好在立竿见影，心中的杂念霎时少了大半，连那催命的乐声也减轻了许多，总算是能让人安心思索。
楚清词口中一面喃喃，一面在心底思量：
这魔教将她与程舸引到此地便是想一网打尽，只是不知目的为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保命才是！
楚清词定了定神，犹疑片刻，停止继续念诵《清静经》。话音尚未落地，那惹人烦厌的魔音再次嗡嗡作响，害得人胆战心惊。
但此刻楚清词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五感，屏息静听这刺耳的乐音。
识海内无法运功，一昧逃避无异于坐以待毙，直面险境兴许还可搏得一线生机！
乐音嘈嘈，乍听之下似有音节与《九天》相仿，可无论是演奏乐器还是弹奏手法都与《九天》相差甚远。
楚清词蹙眉侧耳，强迫自己忍受着尖锐的噪声。幸得是在识海中，她的五感被保护得极好，否则非得被这杀人于无形的魔音扰乱心智。
乐音声声入耳，她能真切感受到弹奏者为魔教所惑后那癫狂的怨怼，滔天的恨意泄于弦上，誓要治她于死地！
不知此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会有如此可怖的怨气！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传入楚清词耳中，她连忙仰首四望，赫然发现识海屏障的一角竟慢慢攀上了细密的“蛛网”。
识海破碎，她已是命悬一线。
楚清词登时心跳如擂鼓，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头皮发麻，甚至下意识低叫出声。
莫非，真的会折于此处？
千钧一发之际，楚清词敏锐地捕捉到，那不堪入耳的乐声中蓦然划过的一个变调的音节。
纵然转瞬即逝，楚清词还是分明听见，那是极为哀伤低沉的一节。仅仅只是听到，便足以让她眼底泛泪。
似乎，还有一曲哀乐，隐匿在这饱含怨恨的嘈杂声后。
楚清词心下一动，直觉告诉她破局的关键正在此处！
她强压下内心的不安，竭力回想方才的所作所为。她倾听了许久，一直没有出现变调的音节，直到......
直到她低喊了一声！
楚清词周身战栗，混沌的头脑豁然开朗。她不知自己的想法正确与否，或许贸然行事会导致情况瞬间恶化，但——
唯有一试！
楚清词猛然从虚空中站起，闭目分辨着那魔音《九天》行至哪个音节，在心底默默记下。旋即，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
“天高地厚，其气浩汤；我有一言，以告诸方。”
“......人生百年，如风过樯；万物之间，何足为常。”
“惟道与时，孰能......久长。”
浮息派年年多有祭祀，然并未要求弟子详熟音律。楚清词搜肠刮肚，寻思半天终于磕磕绊绊拼凑出《九天》原本的曲调、唱词。
虽然不太中听，但好歹没跑调，已经很不错了。楚清词宽慰自己。更何况，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当《九天》原本的节律与那魔音融合时，二者非但没有彼此排斥，反而汇作了一曲无比和谐的新乐。
此曲哀婉戚穆，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少了方才喷薄而出的滔天怨怼，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阴郁愁思。弦音切切，不绝如缕；遥遥远倾，竟似人语。
《九天》唱罢，新乐既歇。
楚清词仍不敢掉以轻心，警惕地聆听四周的动静，唯恐那魔音再次响起。好在等候半晌，四下寂寥无声，静得仿若另一个世界。
楚清词这才长舒一口气，眼前一阵眩晕。
《九天》乐章并不十分长，故而那魔音一直反复演奏。而如今，这漫长的乐曲终于迎来了终结。
楚清词捂着脸缓了片刻，那凄婉哀伤的新乐似乎仍在脑海中回荡。待她放下手时，竟沾了满手的濡湿。
楚清词望着掌心泪水有一瞬间的呆怔。但眼下她顾不上许多，慌忙用袖摆擦去眼角残余的泪水，仰首四望。
识海屏障上的裂痕已经停止蔓延，不多时便会自己修复。
如此，至少不至于魂飞魄散。
楚清词心中大石轰然落地，但心头也泛起难言的酸楚。
无论如何，她的肉身终究是死了。而且因为她愚蠢的行为，还连累了无辜的程舸和师妹们。
她怎么能、怎么敢认为魔教不会治她于死地的！
楚清词苦笑一声，泪水如断线的银珠颗颗坠落，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缓缓坐下，双腿蜷起，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她再也见不到剑尊他们了，也没法回到外门，不能跟程老头说一声“谢谢”抑或是“抱歉”；
蒋弈，先前惹了他，恐怕还在生气吧？现在也没办法去求得他原谅了；
李舜兴，不知道他那边情况如何，魔教有没有其他行动，他能不能完成任务，顺利活下去；
小蓉儿，抱歉，师姐恐怕没法带你回家了，我们之间的秘密要不还是忘了吧；
云熙，没看见你死的样子真是我毕生的遗憾。
还有......楚清词哽咽了一下，泪水和着不甘顺面庞淌下。
星辞，你现在如何了？
从魔音响起时，她已经数次呼唤陆星辞，但后者没有给她任何回复。
陆星辞把自己全部的修为都交给了她，作为生魂也不知能否构筑识海自保.......
霎时，无边的恐惧席卷了楚清词，她呆滞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无力的绝望感瞬间倾袭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朝思暮想，发誓要倾尽一生保护的少年，终究还是魂飞魄——
“彭！”
楚清词还没从哀伤中回过神来，就看见一团白色的不明物突然从虚空中坠下。她下意识想闪躲，无奈已经太迟，被那团东西砸了个结结实实。
“嘶......”
楚清词疼得龇牙咧嘴，挣扎着从那团东西身下爬起来。她揉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定睛一看，险些喜极而泣：
那熟悉的清秀面容，熟悉的身量，不是陆星辞还能是谁？
陆星辞发丝凌乱，面色惨白如纸。他双目紧闭，眉心不安地抽搐，连带着指尖也微微颤抖。虽说昏迷不醒，但身形明显还保留着实体，没有魂飞魄散的迹象。
对生魂而言，七魂六魄具在就是胜利！
来不及思考陆星辞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识海里，楚清词赶紧手忙脚乱地把陆星辞搂在怀里，颤抖着冰冷的手指撩开对方脸上沾染血污的银白发丝，凝望着那副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楚清词再也难以抑制翻腾的复杂心绪，搂着对方泪如雨下。
温热的泪珠洒落在陆星辞紧闭的眼睑，缀上他如雪的长睫。似乎感受到了那灼热的温度，楚清词清楚看见陆星辞的眼睫如蝴蝶羽翼轻颤。下一秒，那双盛满清辉的熠熠眼眸便迎着少女期盼的目光缓缓张开。
陆星辞金色的眼瞳中清晰倒影出楚清词哭泣的面容。他吃力地勾唇，轻笑了一下，气若游丝：
“清词别哭，师兄在这里，师兄没事......”
言毕，他仿佛被人抽干了全部力气，头一偏，歪倒在楚清词臂弯里，不省人事。
楚清词被他的话弄得愣了一下：师兄？分明她才是师姐才对呀。
望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楚清词摇摇头，内心的喜悦霎时盖过了细小的疑惑，只当少年神志不清说错了话。
就在这时，始终沉寂的虚无终于有了变化：一片白亮出现在了离楚清词三步之遥的地方，映亮了后者略带惊愕的面庞。
楚清词紧了紧环抱陆星辞的手臂，牙尖紧咬下唇，迟疑片刻还是下定决心，抱着陆星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步走向那片白亮。
好歹这里也是我的神识，还能让我魂飞魄散不成！楚清词如是想着。
然而，当她彻底迈入白亮，双眼勉强适应那突如其来的光线后，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她大跌眼镜。
这里.......真的是她的神识吗？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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