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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调虎离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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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尚未绕到柴房后面,天空忽然开始飘起雪花。
此时正是春夏之交,柳荫最浓花最繁的季节,天候将热未热,便是下雨,都闷着一丝令人懊恼的味道。当下却蓦地吹过一阵冰凉穿堂风,随风带来片片轻盈漂浮物,游荡在费劲与韶九宵眼前。
韶九宵伸手抓了一片“雪花”在掌心,摊开来,雪的颜色却是深灰,且带着丝丝缕缕烟烧火灼气息,哪里是什么落雪,分明就是烧透的纸钱。
“嘘。”韶九宵不动声色地放开那点灰烬,示意费劲不要出声,双双将脚步放到最轻,隐在墙后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只略看一眼,就脸色大变。
柴房后并无甚景致可看,疏于照料的野草藤蔓四处疯长,本应人迹罕至的地方如今却站了两个人。
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人是站着的,而另一个,则被掐着脖子举在半空,徒劳地挣扎中。
不远处草丛中放着一篮纸钱,边上还有未燃尽的灰堆,里头搁了四炷香,蓝灰色烟雾盘旋直上,又在半路被冷风打散,卷着纸灰洋洋洒洒腾空而起。
恰似冬之雪。
那灰中有个泛黄的纸卷格外大些,不像普通纸钱,倒似个卷轴,已被烧了大半,未灭的火星犹在努力对它蚕食侵吞。
而被掐着脖子吊在半空的女子正是衣衫凌乱的云青青,她面皮紫涨,已说不出话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细而断续的呜咽声。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没有求饶,甚至没有正眼去看要杀她之人,而是努力歪着头,望向灰烬的方向,目光中是无限凄楚与留恋。
对面那黑衣人则全身笼在黑色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漠然地看着眼前女子。他只要手上微一用力就可以马上结束云青青的生命,却不知为何不肯给人个痛快,像是玩弄猎物的兽还未尽兴,要不断延长这煎熬时刻。
但世上事,迟则生变。
风流剑出鞘,一声清鸣,裹在漫天红色中急刺而去。那黑衣人显然没想到会有旁人出现,愣了一下才反手格挡,从腰间抽出一把细窄弯刀,堪堪架住韶九宵的落剑式,另一手犹不肯放开云青青。
韶九宵却半点不急,抽剑时还对他微微一笑,那黑衣人心知不好,已是晚了,一柄斧头从胁下穿出,斧刃向上,直挑他手臂。
这家伙显然没有壮士断腕的觉悟,连忙松开人,旋身在电光火石间用弯刀荡开一剑一斧,自己也从双人夹击中脱身开来,将弯刀横在胸前,摆出一个漂亮的姿势。
他这几招精妙有度,只是脚下微有滞碍,不知是不是费劲出手太过出其不意的缘故。
看到横插一脚的居然是费劲和韶九宵,此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又隐隐望了望云青青摔倒的方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与他们缠斗,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逃过一劫的云青青整个人软倒在地,捂着脖子不断咳嗽,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也不知是被痛的,还是给吓的。
韶九宵略走几步,与费劲并肩挡在云青青跟前,面向黑衣人:“阁下何人,竟敢在三分坞地盘上放肆。”其实对方既然穿了夜行衣来,自然是不想被人看见真面目,韶九宵问这种废话,纯粹是觉得说这句很好玩儿。
很有种大门派小喽啰的感觉。
费劲则赶紧拿了琰菁晶,放在眼前观察起黑衣人来,还嘟嘟囔囔:“不像女鬼。”
那人本来见费劲掏东西,还以为他要使暗器,做足了十分提防,结果暗器没有,有个球,人家还拿着球玩来玩去,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顿时略有怒色。
韶九宵岂不知他心思,风流剑轻挽一个剑花,将费劲纳入保护范围,顺便笑道:“光天化日就在这里杀人,我猜猜,莫非明月仙子也是你杀的?”
黑衣人没理会韶九宵,仍有些踌躇,费劲却忽然盯着明珠中的某个点,疑惑道:“咦,这个刀我曾见过的,到底在哪里见到的呢?”
此言一出,仿佛刺中黑衣人软肋,他怒瞪二人一眼,转身迅速飞檐走壁而去。
韶九宵见状扔下句“你在这里照看云姑娘”就赶紧提剑跟上,三拐两拐消失了身影。费劲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没想起,便回身去看云青青的情况。
云青青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时还在不断喘粗气,猛地就见一颗珠子凑到跟前来,里面有张放大的男人脸,眼神那叫一个凶神恶煞,吓得她差点没昏过去,一句“救命啊”脱口而出,好在嗓子哑了,音调不高。
费劲却不知她为何喊救命,以为是心有余悸,连忙出言安慰:“没事的云女侠,那个人已经被打跑了,小红正在追,说不定能抓回来——哇,真的很清楚,原来你长这样啊。”
???云青青满脸茫然,他们又不是第一次见,什么叫长这样,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不过毕竟两次都救了她的命,奇怪就奇怪点,忍了吧。
等等,糟了!
云青青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突然把费劲推开,连滚带爬地跑到那灰堆边,也不顾还有火星燃烧,伸出白嫩双手就去刨灰,直到把那半个卷轴刨出来才松了口气,把东西用力按在胸前,两滴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顺着脸颊落下。
沾满泥灰的双手微微颤抖,也不知是痛是怕。
费劲挠挠头,觉得女子的心事果然奇怪,刚刚那般凶险也只是泪盈于睫,如今都好了,倒真哭起来。他有心想问,又直觉云青青不会告诉他,便想也不知小红何时回来,那人对与女子说话比较在行。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费少侠刚想到他,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就见韶九宵脸色十分一言难尽地回来了,身后空空如也,没带着什么黑衣人。
“这么快?”费劲赶紧迎上去,还有些不死心地东张西望,韶九宵心虚地往后面看,嘴上含含糊糊地说:“那人轻功不错。”
——众所周知,夜魔韶大侠什么都好,就是轻功差,特差,难以形容地差。
而刚才为了在美人面前显示自己无所不能的风采,完全忘记此事的韶大侠就风流潇洒地追了出去,结果片刻不到,他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还得解释几句:“我看他对三分坞地形非常熟悉,躲得很快,可能就是门中人。”
“哦。”单纯的费劲完全没有质疑,还帮着提供证据:“我也觉得他的刀很眼熟。”
两人说话间,忽然有道喑哑的女声横插进来,沉而冰冷:“那是王前辈的刀。”
“云女侠,你没看错?”
“我确信。”再说,这整个三分坞内,本就只有王潮士是使刀的。且他这把刀与寻常大刀不同,又细又窄又弯,比起远攻,更擅近身,如此特别,实在很难认错。
王潮士,又是王潮士。
不过按费劲的说法,王潮士已经对云青青下过一次手了,她竟仍毫无防备不成?
韶九宵盯着云青青:“那云姑娘可否告诉我们,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以及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这个女人到底是知道什么才拿了东西,还是只是无意间碰巧的?
如果她明知道,又为何引他们去查楚婉和楚仪?如果她不知道,又为什么要拿楚姿的房中物。
其实云青青在这里祭奠楚姿。
说起来,楚姿死后,三分坞内祭奠她的人日日都有,但多数是往正堂去烧纸上香,像在这种荒僻地方偷烧纸钱的,实在有点诡异。
不过云青青显然也不打算说明原因,冷静之后甚至反问费劲与韶九宵:“你们又为什么在这里?查出谁是杀害大师姐的凶手了吗,我见你们似乎都没有去找过楚婉母女。”
还提楚婉和楚仪。
韶九宵略有深意地看了云青青一眼,不急不缓地说:“事到如今,云姑娘仍旧觉得是楚婉母女谋害了明月仙子吗?”
云青青呼吸一顿,脸色略有些难看,抱紧了手中残卷,眼中风云变幻,低声道:“不可能的,如果是他的话……他为什么要杀大师姐?那可是他的亲生……”
“如果不是他的话,又为什么要来杀你?云姑娘,恕我直言,这不是他初次对你动手了吧?我听说,你拿了明月仙子什么东西,不过就算拿了东西也罪不至死,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要回去。”
他话音未落,云青青就猛地看向费劲,表情十分复杂。费劲摸摸头:“那个,我只说云女侠你向楚女侠借了点东西,应该,没有关系吧?”
“就这些?”
“不然还有哪些?”那天似乎也没有说到别的啊。
云青青仍旧显得有些狐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手中卷轴一眼,有些不明白地自言自语:“确实,我只是拿了块玉佩,他又为什么要杀我,难道那块玉佩有什么秘密?”
韶九宵笑了,他走到云青青身边,温柔地说:“有没有秘密,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你想找的是杀害楚姿的凶手,而不是只想扳倒楚婉和楚仪吧?当然,如果你觉得那个人是凶手的话你不愿揭穿他,我们也不会逼你。”
“我如何不愿!”云青青闻言睁圆了眼睛,俏面含霜,从衣襟内取出一块碧绿的玉佩,举到两人面前:“就是这个,我从大师姐那儿……借的。”
韶九宵却皱起了眉:“只有玉佩?”
“不是,当时连锦盒一起‘借’了,不过锦盒我放在房间里。”云青青不太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问,她记得那只是个普通锦盒。
韶九宵却一拉费劲的手:“糟了,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我们赶紧过去。”
韶九宵带着费劲离开柴房就往东面去,云青青抱着那卷轴迟疑片刻,也提起裙摆跟上,望见两人背影慌忙喊道:“等等,韶大侠,方向错了。”
先前书晴所指方位正是此处,夜魔为抢时间、已冲到房门前,却听主人说这间不是她住处,不由露出意外神色。云青青赶上来,蹙眉对两人摇摇头,也不解释,在前面带路往西边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前段时间有不少新人入门,管弟子居处的师姐便说房舍不够用,让我搬到最西面去了。”
一花弟子住处本就简陋,最西面那间更是连柴房都不如,除了蛇虫鼠蚁,谁都不爱往那边跑。云青青却不是个爱争辩的性子,只要不涉及楚姿,她都半声不吭,让搬就搬。
话说回来,就算她有心反抗,身后又无势力撑腰,自己功夫也不济,八成没人理会。
韶九宵久历江湖,如何不知这其中猫腻,此时却心神一动,忽然问:“云姑娘,你换了住处这事,上面的人知道吗?”这上面之人自然指的是楚容王潮士等人。
云青青扭开脸:“掌门和王……前辈他们日理万机,没空管这些小事。”
事实上,即便是内门弟子,平日里也就每逢十日得掌门一次指点,其余时间则由六花、五花高手带着自己苦修。除了天资出众者,高层恐怕连大多弟子姓名都分不清,更别提管什么换个房间的小事。
这在过去对云青青而言自然是苦处,今日却是他们的幸运,韶九宵心中一乐,对费劲挤挤眼:“看样子煞费苦心那位是走错了门、要来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怕是翻箱倒柜都找不着。”
费少侠感觉到韶九宵很开心,也跟着扬起笑脸“嗯”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疑惑道:“所以我们到底在找什么?杀害楚女侠的是谁?”
——夜魔韶公子这才想起来,之前忙着送礼物,又被书晴闯进来打断,好像还没跟人解释自己的猜测。
于是这青年就在脑子一团浆糊的情况下跟着他团团转,又穿女装又抓女鬼的?韶九宵忽然意识到,费劲的脾气跟他那气质比起来,真不是一般的好。
……咳,不是一般地好骗。
韶九宵忽然生出了某种拐带纯情青年的罪恶感。
正好也到了云青青住处,趁她进去取锦盒时,他简明扼要地跟费劲讲了下自己的推断。费劲惊讶地感叹:“王前辈?为什么啊,楚女侠不是他女儿吗?”
是啊,为什么呢,如今韶九宵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王潮士的动机。
不过一旦拿到证据再去寻动机,总比无头苍蝇那样四处乱碰要好得多。最不济,他把证据交给楚容,楚容自然有办法撬开王潮士的嘴,只要她舍得。
说话间云青青重又打开门,女子真是十分神奇,这么短的时间,她不仅重新收拾过自己,连衣服都换了一套。当然,那半卷她爱若性命的残卷也消失了,想来已经妥善安放。
她手中托着一个不大的锦盒,韶九宵连忙接过打开,因为玉佩已被云青青戴在身上,盒子里此刻空空如也。他屈指敲了敲盒底,果然听到几声略空的回音,证明这小小锦盒确实暗藏玄机。
费劲也探过脑袋来看,还问:“这盒子闻上去没有那种很冲的香味啊。”
按道理说,如果里面装着那种十分劣质的香料,隔着老远就应该闻出来才对。
“打开看看再说。”韶九宵一锤定音,开始摸索机关暗格,此时却听东面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好像有个女子在喊:“来人啊!这是怎么回事?哪个贱人把我房间搞得一团乱!”
显然,是那位惨遭误闯的弟子回来发现不对。当时那黑衣人调虎离山时间那么紧急,肯定没空仔细搜索完再把东西一一归位,况且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物什,说不准还在她屋里大发雷霆、四处破坏。
此刻不用过去也可以想见这位倒霉弟子如今闺房里是什么悲惨模样,大概跟蝗虫过境差不多。
只是他们不想管她,那女弟子喊了几声却忽然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过来了,嘴里嘟嘟囔囔不断骂着什么“云青青你这个小贱人,换个房间就要来捣鬼,看我怎么收拾你。”
韶九宵几人此刻没空与她周旋,三人当即进了屋,直接把门拴上,继续研究那个锦盒。
这位女弟子显然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物,见云青青这儿大门紧闭,就开始疯狂捶门,边敲边骂:“云青青!云青青!你有本事闯我房间毁我东西,你有本事开门呐!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说着又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言语。
云青青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神游天外还是听见了不想说话。费劲见韶九宵正努力研究那个锦盒,就自己从窗口翻出去,绕了一圈跑到那女弟子身后,拍拍她肩膀:“女侠,你嗓门略大啊。”
那姑娘既然是新进弟子,武功自然很普通,也就比云青青好上那么点儿,完全不知道有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身后,吓得差点没当场蹦起来,一口气倒不过来,险些把自己憋死。
好不容易重新开始呼吸,一转头,又正对上费劲那张脸。
费劲的脸其实没啥问题,五官端正、肤色健康、合在一起看也非常英俊。但……就是不出声的时候,眼神气质略有那么一点点凶残。
好吧,不是一点点,是超凶。
天生自带某种仿佛杀人不眨眼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凛冽肃杀气息,所以刚下山时才会人见人跑花见花凋酒楼老板见了也要掏荷包。
简而言之,不说话时非常唬人。
那女弟子如此近距离接触到费劲,顿时翻了个白眼,“噗通”一声摔倒在地,自此房间里外一片清净。
从那以后一花弟子这片住处又流传起了闹鬼之说,传得有鼻子有眼,是个男鬼,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凶神恶煞不可言说,尤其眼睛特别大,瞪得像铜铃。
当然,这都是后话,在此不提。
却说韶九宵研究了半天,终于发现这锦盒的机关就是……没有机关。天可怜见,那就是个普通的双层锦盒,只要把上面那格拿出来,就能见到内中乾坤。
下层放了个小小的碧色瓷瓶,他小心翼翼打开瓶塞,那种熟悉的劣质香料味就扑面而来。也难怪光拿着盒子闻不到味道,瓷瓶可不比香袋,半点儿都不透气。
若是楚姿安放的,可见真心对父亲赠予的香料上心,为免不用时走了味,才用瓷瓶精心装好,还与玉佩放在一起。
云青青见锦盒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惊讶之余想到王潮士先前逼她交出所拿之物的神情,莫非,那人紧张的不是玉佩,而是这瓶香料?
她忍不住轻声问:“这个香料大师姐一直用的,难道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一试便知。”此时韶九宵又要可惜那枚留在别处的辟毒珠了,若香料里真掺了楚姿所中之毒,怕仅是银针的话,同样不顶用。
或者,他现在拿出去想想办法?
韶九宵望向费劲,刚想说点什么,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异响。
这回不是什么“开门开门”的骂声,而是不知什么乐器发出的尖锐鸣响,连绵不断一波接一波,震得人耳朵生疼头脑发昏。
“谁?有人攻进来了?”夜魔第一反应是三分坞有仇家上门讨债,还在想江湖中有谁是练的音波功,云青青却捂着耳朵脸色发青,失态道:“不好,出大事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此人如此惶恐,之前无论是被同门排挤还是被掐在空中死到临头,她都没有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让人不得不担忧是出了什么比仇家逼上门更可怕的事。
鸣响声还在继续,响彻整个三分坞上空。很快,外面也陆续响起各种嘈杂人声,大约三分坞中所有人都被叫了出来,正叽叽喳喳不知往何处跑去。
费劲见云青青那点微薄内力完全不足以抵御这魔音,忙接住她顺便送了一波内力过去,还关切地问云女侠好点没。
韶九宵见状,鬼使神差地也晃过去,十分假模假样地喊:“啊,费少侠,我的头也好痛!”然后如愿以偿地收到了费劲的内力输送加关怀。
感觉到费劲那股内力游入四肢百骸,韶九宵却忽然微微蹙眉,这种独特的内力运行方式,放眼如今中原武林应该没有人用过。
美人儿的来历又变得更神秘了些。
不过很快,云青青就挣扎着打断了韶九宵的思路,她艰难地说:“这是门中的召集令,非有重大事项不会响起,我们马上去正堂,恐怕出大事了。”
闻言韶九宵迟疑地看了看那瓶香料,现在还没有找出其中有毒的证据,但……来不及了。他将瓷瓶放入锦盒中一收,与费劲一同带着云青青赶往正堂。
三分坞正堂中此时已经挤挤挨挨围满了人,掌门楚容高坐门主宝座上,面色冷厉,王潮士站在她身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而掌门夫妇脚下除了楚姿那口棺材,还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双双跪在堂下,以头触地。
是楚婉和楚仪。
费劲、韶九宵和云青青三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只有楚容微微蹙眉,目光扫过堂中唯一的两个外人,若有所思。
良久,她才开口:“内门弟子都到齐了吗?”
便有一名六花弟子上前核对名册,低声答道:“除了一花弟子碧阳,其余人等皆已在此。”她顿了顿,复又问:“是否要派人将碧阳带来?”
“不必了,不过一个一花弟子,关正堂门。”
随着楚容隐含怒意的声音,三分坞正堂大门轰然关闭,屋中顿时隔绝了外界阳光,只剩下满堂烛火明灭闪烁,映得所有人都立在他人阴影当中,面目渐渐模糊不清。
不安的氛围开始在弟子间蔓延开来。
韶九宵拿眼去看云青青,云青青知他意思,小声说:“碧阳就是跟我换了房间那个新进弟子。”也便是刚才在外面狂敲门却被费劲吓晕在地的倒霉姑娘。
不过,看楚容夫妇这个阵仗,倒说不清她置身事外到底是倒霉还是幸运了。
此时,原本垂头不语的王潮士忽然抬头飞快地看了韶九宵和费劲一眼,俯身在楚容耳边嘀嘀咕咕,楚容却没有要跟他说悄悄话的意思,光明正大地答:“不必了,既然之前已把小姿之事交给韶大侠与费少侠去查,他们在此旁听也可。”
王潮士无奈,暗中目光狠厉地盯着两人,那模样简直要择人而噬。韶九宵挑眉,心想,怎么,这人还想用眼神杀死他们不成,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于是他微微一笑,故意摊开手掌,露出小瓷瓶一角。
堂上男人见了果然嘴角开始抽搐,脸色也变得铁青,用力捏住座椅靠背,仿佛捏的不是椅子而是韶九宵的骨头,气愤非常。
韶九宵见状却心生疑窦。
气愤?不太对吧,王潮士看到这个东西,不应该是表现出惊疑和忐忑么,为什么会是气愤?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侧头去看费劲,费劲却拿着那枚琰菁晶左看右看玩得正欢,并不是很担心这满堂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
夜魔只好收回目光,还待再想,沉默许久的楚容掌门终于启唇。
“今日召大家来,是因为杀害吾女的凶手已经现形,正是我的好妹妹楚婉。你还有何话说?”她微微抬手,刑房弟子上前扯了楚婉口中布团,冷冷地瞪着她。
楚婉被五花大绑,又被人压着趴在地上许久,发丝早已凌乱,头上三朵花也落了下来,这会儿更是控制不住开始剧烈咳嗽,凄厉的咳喘声回荡在整个大堂内,仿佛要把心脏脾肺都呕出来。
边上同样被捆绑封口的楚仪不断挣扎,身子晃动着,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呜呜”声,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楚婉咳了好久才平复下来,一停下就开始冷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好妹妹?我可不正是个好妹妹么。我的好姐姐,你恐怕从很多年前开始,就盼着除了我这眼中钉、肉中刺吧。母亲在时你不敢,母亲去了,你又不好翻陈年旧账。如今可好,终于被你逮到盆名正言顺的脏水了——你说我杀了你的宝贝女儿,证据呢?”
面对楚婉的诛心言论,楚容毫不动容,依旧是那副冷厉神色,挥手让人端了杯茶上来,对楚婉说:“这个,你今日清早亲自送到我面前的,记得么?”
楚婉见到那茶杯,脸色忽地一白,脱口而出:“你怎么没喝?!”话刚出口就心知不好,嘴唇开始不断哆嗦。
三分坞的掌门居高临下,波澜不惊地盯着狼狈的中年妇人,语气中带着无限失望:“我怎么没喝?你亲眼看我饮下了是不是?抱歉,楚婉,从那年那碗安胎药开始,你经手的东西,我根本不会碰。”
“不可能,不可能,我都看你吃了、喝了,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她声音从小声嘟囔到越来越大,最后简直变得歇斯底里。
当年安胎药一事后,楚婉最终未能弄死那个胎儿,权利重回亲姐姐手中,还被抓到了把柄。
为此她这些年来不要脸不要皮地抱楚容大腿,撒泼打滚给她道歉,丢掉尊严丢掉一切,小心翼翼奉承这个女人,连家都不顾,帮她处理门中各类杂物,最后居然根本没换回一点信任?
这么说,楚容近些年来倚重于她,常常把三分坞交给她和她女儿打理,那种完全不管不顾的放任态度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
见妹妹脸色越来越白,楚掌门接过那杯茶,放在手边小几上:“现在,你告诉我,究竟下了什么毒。”
楚婉听了却蓦地安静下来,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竟堆上笑容,满面天真——她已是四十许人,虽然保养得宜,但也早已失去娇俏,这一笑却带出了几分少女感:“姐姐,你不喝就不喝,怎么能说我下毒?这不过是妹妹一片关心罢了。还有,你怀疑我就怀疑我,何苦连仪儿一起绑,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楚容却不理她,似乎也不对这奇异的情绪转变感到惊讶,而是沉声道:“看来你不到黄河心不死。”
“叮”地一声,楚掌门掀开那盏楚婉端给她的茶,忽然刺破自己手指,将一滴血挤入杯中。
众人均不知她此举何意,纷纷抬头张望,却是从前眼前最模糊的费劲此刻通过琰菁晶看得最清晰:“咦,掌门大人,为什么你的血没有颜色?”
楚容指上还在微微渗血,是正常的殷红颜色,那滴被挤入茶杯中的血液却摇晃了两下就消失无踪,茶汤依旧莹润碧绿,带着妙品特有的沁人香气。
却见楚婉像见了鬼一样瞪着楚容:“你!你怎么……不,我是说,一滴血融了看不见又不稀奇,你别想糊弄我!”
楚容岿然不动:“谁身上带了脂粉?”
女弟子众多就有这点好处,很快有人呈上几瓶胭脂,有正红色、也有殷红、粉红、桃红,楚容当着众人的面,各挑了一点洒入那杯茶中,结果茶汤依旧鲜香碧绿,没有出现任何杂色杂味。
到了此时,若再看不出这茶内有乾坤,恐怕就是傻子。
楚婉显然也慌到了极处,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楚容掌门冷笑一声:“你道这毒药无色无味、连试毒宝物都试不出来,就可高枕无忧?太过隐秘,是它的长处,也是它的短处。江湖上风吹草动,不是只有你知道!”
韶九宵听了半晌,不由得再去看王潮士。只因楚容与楚婉这番对质证据确凿,难道真是楚婉毒杀了楚姿?那王潮士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判断难道出了错。
回想起来,引自己去怀疑王潮士,也有当初爬上他床的楚仪一份功劳,或者真是这母女俩祸水东引?
可今日他和费劲与那想杀云青青的黑衣人对招,对方武功不低,绝不只有三花楚婉那点水平,便是楚仪,也不过四花而已,那黑衣人却能在他和费劲的夹击中从容脱身。
固然这其中有他和费劲无心恋战、对方又熟悉三分坞地形的功劳,但他可以肯定,那黑衣人不是楚婉或楚仪。
大概是因楚婉下毒一事而心绪略难平静,楚掌门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她推开那杯毒茶,往椅背上一靠。王潮士见状连忙去拿了盏新的茶来,小心地看着楚容喝了两口才放开。
楚容闭了闭眼睛,望向她妹妹:“说吧。”
到了这个地步,抵赖已经没有意义,楚婉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忽红忽白忽黑,最后突然大笑起来:“我亲自端了这杯茶给你,我认。可谁说我杀了楚姿?我不过是看楚姿死了,你本来也没心思打理三分坞,才好心给你喝盏茶罢了。何况你又没喝,我算不得有多大过错,别想把杀楚姿的罪名也推我身上,空口白牙,见官也不敢这么判!”
“哦,是吗?”三分坞掌门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疲倦,她随手击掌,看上去空无一人的横梁上就忽然落下两个人来。与三分坞弟子一众粉色衣衫不同,这两人身着暗紫色劲装,打扮得十分利落,轻功高妙、无声无息。
“把你们两人那天看到的说一说。”
“属下听命守在大小姐院门外,出事那晚,曾见楚仪姑娘送了一盏茶和一盘糕点给大小姐。”
楚婉似是被震住了,好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地说:“这、这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
“掌门暗卫,你自然没见过。”
“不可能!三分坞的一切母亲都曾细细交代于我,没听说有什么掌门暗卫!”是啊,如果她听说的话,肯定会想办法绕过她们,不会那么轻易行动。
楚容掌门露出了一个略带讥讽的笑意:“娘自然是向着你的,不过,她定不会跟你说。因为暗卫一职,是我设的。”既然是她坐到了这个掌门位置上,又怎么可能连自己的棋子都没有一颗呢。
真正的证据确凿,大势已去。
楚婉僵在地上,犹自辩驳:“她们是你的人,自然你说什么是什么,不能证明……不,不,仪儿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给你宝贝女儿送过什么东西!”
她念叨着什么,忽然灵光一闪:“不对!你派这两人守着那丫头,又怎么会让她吃我女儿送的东西?我不相信!你们肯定倒掉了,倒掉了!”
楚容声音冰冷:“记下,她承认送了。”
王潮士按住夫人肩膀:“证据确凿,我要你们陪葬!”说着就要动手。
谁知众目睽睽之下,堂中忽然生变。
原本一直被绑着且堵了嘴的楚仪不知怎的居然挣脱了绳子,猝不及防冲上前去,在掌门伸手格挡时却猛地目标一转,抢过那杯毒茶,仰脖一饮而尽。
楚婉见状发出狂乱的尖叫声,膝行着想要去阻止女儿,楚仪动作迅速,却已经喝了大半盏,没过多久,就软倒在地上,开始痛苦地扭动哀嚎。
没人想到这药性令人如此痛苦,楚仪那张原本还五官端正的脸已经皱成了一团,额上大滴大滴汗液渗出,脸色红白交错,像濒死的虫一样在地上扭动。
楚容与王潮士脸色阴沉,就听楚仪捧着肚子,在哀嚎中断断续续吐出句话来:“表妹……她……可没这么,咳咳,啊……痛、苦。”说完还呵呵了几声。
的确,明月仙子楚姿死状平和安详,如同睡梦中无疾而终,可没有这幅痛苦惨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