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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恶之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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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仪在地上痛苦挣扎了许久,声音才渐渐微弱下去。而楚婉则更早地喊哑了嗓子,没人给她解开绳索,这绝望的中年妇人只能用头去蹭自己的女儿,口中不断喃喃着“救她”、“救她”。
此情此景,楚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更远处那口黑色棺材悄无声息立在中央,从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十六岁少女却已连叫一声“娘亲”都再不能够,若非日日用秘药镇着,这种天气,恐怕楚姿的尸体都已开始腐烂。
可即便不腐烂,又能如何,不朽的尸身终究还是尸身,无法再回到人间。
大概是楚仪的模样太过惨烈,刚才那句话又说得无可辩驳,堂下弟子们开始小声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王潮士见状面色颇为不善,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们还想狡辩。”
如果说楚容对楚婉楚仪尚有几分血缘亲情,那么他对她们就从来都只有厌恶,这对母女不断威胁他夫人和他女儿的地位,而既然选择迎娶楚容,那么她们的地位就是他的地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时,看上去几近昏迷的楚仪却用力睁开眼,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眼中闪过一丝光,猛地抬起头来:“狡辩?我们何必要狡辩?哈哈,哈哈哈,看到了没?看到了没?我承认,我们是动手下了毒不假,可这毒药从头到尾都不是致死药!”
她当着众人的面喝下了毒茶,可她没有死。
而楚婉见女儿清醒过来,顿时涕泪横流,拼命摇着头:“你何必如此,仪儿,你何必如此。”
楚仪幽幽地盯着自己母亲,目光幽深:“不如此,口说无凭,我们说这毒不杀人,她们信吗?”如果先前她略微犹豫一点,现在只怕已经门规伺候、再说不出话来。
正堂中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楚掌门见状略抬起头,目光冷厉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到楚仪身上:“你们说这毒不致死,那下毒何用?”
楚仪拽紧了她母亲手腕,一字一顿:“此毒入体,无论多少年功力,皆一朝散尽。”也就是说,这毒是用来废去练武人士之内力的。
“掌门大人,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有话直说。我和我娘确实觊觎这三分坞掌门之位,但凡有机会,谁人不想要。我们也确实下了两次毒,一次给表妹,一次给你,都是同一种。我们有罪,罪不在杀人,表妹究竟死于谁手,就要问你们了。”
“你说同一种就同一种?”王潮士满脸怀疑,明显不信楚仪的“有话直说”;楚容则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示意暗卫上前检查她的情况。
倒是楚仪如今一无所有,浑然不惧,直言道:“暗卫是你的人,我不信。”她目光在堂中转了一圈,对韶九宵伸出手:“不如麻烦夜魔大人。”
她口气如此生疏,仿佛从来都没在深更半夜爬过别人的床。
韶九宵点点头,上前半扶起楚仪,捏着她的手腕感受片刻,迎上楚容目光:“楚仪姑娘确实武功全失,且经脉尽废,终生不可再重新习武——性命确实无碍的。”
不能习武对江湖中人来说,简直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
闻言许多三分坞弟子乍然色变,悄悄互相抛着眼色,尤其是之前支持楚婉楚仪这一派的,都默默挪得离她们远了些,生怕惹祸上身。
反而楚仪自身毫不在意,直接把头上四朵花扯了下来往地上一扔:“也没什么好练的,又不是天下第一。当然——如果现在掌门依旧要说是我们杀了表妹,我也无话可说。”
岂止无话可说,连拼一拼都没机会了,不过,她相信楚容不敢。这里不只站着全三分坞的内门弟子,还有两个外人。楚姿一事到现在更加疑窦重重,强行让她们认罪,可不能服人心。
果然楚容脸上倦色愈浓,这些天来她大概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整个人都有些憔悴浮肿。向来气势逼人的铁腕掌门,此时都露出了一丝无奈之色。
她按着座椅扶手,挺直脊背,声音平静无波:“楚婉、楚仪二人,意图下毒废去本门掌门及掌门继承人武功,证据确凿,本人业已认罪,今日起剥夺内门中人资格,从楚氏族谱除名,搬出三分坞,从今往后,不得以门派及楚氏家族自居。”
听到此处,楚仪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她和她母亲都会被赶出去,可至少保住了性命,也没有被按上杀人凶手的污名。
呵,虽然下毒也没有多好听,可谁叫楚容没喝那茶呢,成王败寇,自来如是。在这武林中讨生活,就是要狠,对别人要狠,对自己也要狠。
不狠的人,往往会变成他人的垫脚石。
这一局,拼了一身内力,终究是赌对了。
乱纷纷闹剧落幕,楚掌门吩咐人重新打开正堂大门,让刑堂弟子把楚婉和楚仪带出去送走。有些见机得快的小弟子也脚底抹油准备开溜,楚容懒得管她们,以手支额,对韶九宵和费劲哑声说:“那么,还得麻烦两位继续查了。”
看来被妹妹这么算计,她也没有表面上如此无动于衷。
自是高处不胜寒。
费劲眨眨眼,摸摸头,去看韶九宵。他记得刚才韶九宵说真凶是王潮士来着,但在这站了半天,净说些楚婉楚仪的事了,也没提王潮士一句半句,不知小红大侠怎么想?
而韶九宵从刚才试过楚仪脉搏后就一直垂着眼,处于若有所思的状态,此时听楚容如此说,忽然绽开一个笑容:“楚掌门,其实我与小费正巧有了些眉目,还有些事要劳烦掌门。”
他说着就从袖中拿出那个装香料的小瓷瓶,托在掌心直接给楚容看,口中道:“不知三分坞有没有除银针外可以测毒的宝物,我怀疑就是这个瓶中的东西杀害了明月仙子。”
夜魔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一直落在楚容和王潮士身上,不放过他们的丝毫表情。楚容略显惊讶,上下打量着瓷瓶,似乎不太明白这东西跟楚姿之死有何关联。
王潮士就不一样了,他满脸凝重,忿忿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有什么证据!”
“是不是胡说八道,测一测不就清楚了吗?楚掌门你说呢?”
楚容看了王潮士一眼,王潮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抢话,楚掌门便点点头:“可以,只是门中那些东西,当时都已经给小姿试过,并未测出结果。”
她吩咐那两名暗卫去开库房,很快拿上来一大堆测毒用的宝物,有天然解毒奇木做的筷子、有万毒蛇窟中采的蛇涎石以及关外来的知信草,最后楚容还从手上摘下一枚非金非银非铜的戒指,说:“此戒对毒物皆有反应,今早那杯茶,便是这么发现的。”
掌门将戒指一并交给韶九宵,旁边的王潮士满脸急躁,似乎急切地想说什么,忍不住对楚容说:“阿容,那个……”
“行了,你不必说,我有数。”楚容抬手制止了王潮士接下来的言语,只静静地望着韶九宵。
韶九宵越发觉得王潮士反应奇怪,事已至此,也顾不得那许多,就开了小瓷瓶的塞子将香料倒出来,拿那些宝物一一试去。
可无论是奇木筷还是蛇涎石亦或知信草,哪怕楚容掌门那枚戒指,都未对那香料做出任何反应。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王潮士无辜,这瓷瓶里也只是普通香料?不,不可能,王潮士这般表现,至少这香料绝对是有猫腻的,或者还是这些东西不济,测不出那种毒来。
不过说真的,夜魔走南闯北见过的宝贝不少,若说连这几样都测不出的奇毒,哪怕拿他的辟毒珠来,恐怕都未必能找出端倪。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香料,香料……他下意识地用筷子轻轻拨着那些香料,鼻端香气萦绕,不免开始分辨起来:下等的冰片、末料檀香、成色极为普通的乳香,还有劣质麝香以及别的东西。
啧啧还真是男人能亲手配出来的合香,都放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也亏得楚姿闻得下去,还不如药罐子香——等等给,药?药?!
是了!这世上不止毒能杀人,许多入药的东西也能杀人,只要剂量稍不对些,天长日久,那可真是谁也注意不到的死亡邀请。
银针?测毒宝物?它们自然不会对药有反应!
这香料中某些香药只要分量稍多那么一些些,天长日久地闻着,积少成多,也就能在无声无息中置人于死地。他怎么忘了这一点,只因最初大家都猜是中毒,把方向带偏了。
看来楚容完全不知此事,否则他刚才试探着把瓷瓶拿出来时,就不会那么坦然。
韶九宵不由得有些感叹,等楚容知道是自己枕边人杀了自己女儿时又会如何?毕竟刚刚已经处置了亲生妹妹那对母女,前头死了女儿,现在丈夫还不可靠,岂不是太惨了些。
他不由得有些同情这女人了,不过同情归同情,该说的还是要说:“楚掌门,这香料里没有毒,不过,恐怕有药。”
夜魔话音刚落,王潮士已经面色铁青:“你——你知道了?”
咦?居然这么不打自招。
不过鱼儿自己要咬钩,他可不嫌鱼蠢:“王前辈,我不仅知道这香料中有药,我还知道你想杀云青青,因为她不小心拿到了你下药的证据。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明月仙子做这种事。”
“哼,你连药都知道了,还故意要问我为什么?”
他看上去似乎要跳下来灭了韶九宵的口,此时正堂里仅剩的几个弟子也赶紧借口开溜,还用力捂着耳朵表示自己根本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天呐,王前辈杀了大师姐,真是可怕!
膳堂来给楚容换茶那人更是战战兢兢,整个人都在抖,生怕楚容为保丈夫名声一拳把她轰杀至渣。楚容却没空理她,蓦地起身,随手把王潮士摔到地上。
“多谢韶大侠和费大侠,不过接下来,我们楚家的家事,还请不要掺和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当初楚婉和楚仪闹着要让费劲找凶手,未必没有浑水摸鱼的意思,可惜母女俩最终鱼没摸着,倒把自己赔了进去,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最终找出的杀人元凶竟是楚姿生父,这般惊天秘辛若是流传出去,恐怕将比什么《夜魔猎艳谱》更加火爆。难怪那名送茶的丫鬟膝盖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一双眼睛惊恐地望向楚掌门与王潮士,脸色苍白如雪。
她大概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听到响动,楚容仿佛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个人,斜乜了她一眼:“你也出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懂吧?”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没听见。”那丫鬟不料自己居然能逃过一劫——也大约是因为韶九宵和费劲还在这里,楚容不好当场杀人灭口——忙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很快消失了踪影。
想来这之后别说三分坞,连扬州城她都不会继续待了,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大门被摔出“砰”地一声,王潮士还在地上,仰头望向他的妻子,整张脸都皱着:“容容,不能放人走啊。”
“放不放人走,你的所作所为都已成既定事实。两位,你们也请吧。”楚容再度对韶九宵和费劲下了逐客令。
韶九宵非常理解到了这个地步,三分坞打算关起门来自己内部解决这桩丑闻的心思。左右他也不是官府中人,楚容要不要交出凶手,给不给死去的女儿一个交代,他也无从置喙。
他转身望向费劲,打算带上美人儿远离风暴中心:“费少侠,我们走吧。”
却说费劲自从得了那枚琰菁晶后,对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的清晰世界好奇异常,即便刚才堂中各种风云突变,他竖起耳朵听的同时还不忘拿着明珠左看右看,甚至还跑到各处挨个凑近了看。
这会儿韶九宵叫他走时还有颇些恋恋不舍,连楚容的茶杯都要研究半天。
这一迟疑间,王潮士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他被夫人突然起来那一摔摔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接口:“什么叫我的所作所为,这事我们……等等,容容,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说是我杀了明月?开什么玩笑,那里面的药你明知道是、啊!”
电光火石间,楚容出手点了王潮士哑穴并周身几大穴道,声音冷沉:“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她闭了闭眼睛,再度做出送客的手势:“相信两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请楚掌门好自为之。”
看到王潮士的表现,韶九宵心头浮现出某个更加荒谬的想法,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毕竟,楚容请求费劲找凶手,现在他们交出了答案而楚容也表示接受,至于别的,他无心深究。
但就在楚容略显放松之时,不知何时蹲在茶几前的费劲举着那杯茶,骤然出声:“掌门掌门,为什么你喝的茶跟大家都不一样?咦,这个不是茶吧。”
楚容手边的茶杯中,一汪褐色汁液盈盈荡荡,散发出蜂蜜的甜香,还飘着两颗看着就喜人的大胖红枣。
这是盏红枣蜜汤。
“啊,我记得第一次来那天你不舒服,一直咳嗽,他给你倒了茶你也没喝。”费劲说的“他”正是指王潮士。王潮士被点了穴,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有眼珠子咕噜噜不停转,闻言似乎想到什么,拼命眨起眼来,目光里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三分坞掌门呼吸微滞,一直以来从不曾表现出痛苦、悲伤、愤怒等等任何情绪的脸上略有动摇之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我喜欢喝什么茶,费少侠也有意见吗?”
费劲茫然摸摸脑袋:“不对啊,如果你从前就喜欢喝这个的话,丫鬟不会给你上绿茶吧,王前辈也不会拿绿茶给你喝。嗯,楚掌门,你是不是怀孕了?”
他只是随口说出自己的判断,楚容却如遭重击,甚至身形略有踉跄,往后退了两步。
王潮士眼皮眨得更加厉害,也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心中难过,居然落下一滴泪来,滴在衣襟上,很快消失了痕迹。本想置身事外的韶九宵见状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费劲如此天真直言,感觉又如此敏锐犀利,这趟浑水,趟了就再甩不脱。
他干脆上前一步,伸手解开了王潮士的穴道。
王潮士身子一歪,趴在地上也顾不得别的,赶紧靠向楚容:“容容,你怀孕了?你真的又怀孕了?这、明月都十六岁了,这怎么可能?”他似乎想伸手去摸楚容的腹部,楚容却一把捏住他的手,声音悲喜莫测:“是啊,小姿都十六岁了。”
听上去,这两人对怀孕一事态度完全不同。王潮士既惊且喜,相比之下,楚容则五味杂陈。
“她都已经十六岁了。”楚容不知为何又重复了一遍,才慢慢捏着王潮士的手放在小腹上:“这个孩子,实在是来得太晚。”
韶九宵摇摇头,叹息道:“这么说,明月仙子果然不是二位的亲生女儿?”
在当时那种上有偏心母亲、下有虎视眈眈的楚婉和一日大似一日的楚仪如此境况下,楚容夫妇迫不得已买了个女婴这种事,也的确可以理解。
虽然云青青信誓旦旦说楚姿绝对是两人亲生,但云青青毕竟是个外人,武功还差,就算在三分坞的时间再长,有些东西也不可能窥见全貌。
这就说得通楚婉当年那贴药为何没让楚容流产了,因为她根本没怀孕!
只是如此行事,一旦有了亲生孩子,楚姿的地位就会变得极为尴尬。亲生孩子来到世上,却没法继承掌门之位,恐怕楚容夫妇难以忍受吧?
于是今天,明月仙子只能无声无息地躺入棺材中,永远不知道杀害自己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对,是楚容。
王潮士显然之前根本不知夫人怀了孕,可见他真没有杀楚姿的缘由。不过,他承认香料里有药,那究竟又是什么药呢……
此刻即便找出了真凶,许多秘密仿佛仍旧在云山雾绕中,窥不见半点真实。
不过也许,他现在更应该想的,是如何带着费劲脱身。
之前那丫鬟还有机会保得一命,但如今,杀人者换成楚容,她还会放过他和费劲吗?
而费少侠根本不知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险境。也或者,在他看来,这并不是险境。他甚至跑到棺材前,拿琰菁晶看了楚姿的尸身半天,忽然说:“小红你不对。”
韶九宵下意识接口:“什么不对?”
“楚女侠长得这么像王前辈,肯定不是领养的。”
“嗯?”
“你记不记得云女侠跟我们讲的故事里,她说,三分坞从来都是女子当家,因为‘花拳绣腿功’只有女子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难怪我初次见楚女侠就觉得她声音跟猎户王大嫂不太一样,掌门,其实楚女侠是个男人吧。”
???韶九宵如遭雷击。
但同时,许多不合理之处顿时迎刃而解。
为什么当年楚姿一出生,楚容夫妇就以不能娇养为由让她单独住在凰栖院,不配任何贴身丫鬟,甚至不让人靠近小院,因为她其实是个男子。
为什么楚姿房间里那么空阔干净,几乎没有什么闺阁女儿喜欢的东西,也没有各种首饰头面,当时他们以为是她需要戴花无处插戴饰品,其实是因为她是个男子。
为什么王潮士要送味道这么劣质的香料让楚姿一直使用,因为这样可以让所有人主动远离她,以免发现她其实是男儿之身。
为什么楚姿如此努力、勤奋练功,却根本及不上当年的楚容,因为“花拳绣腿功”本来就不适合男人。
韶九宵甚至想起书晴说,当年三分坞的品味本没有那么奇怪,楚容突然下令让所有人包括男弟子穿粉色衣衫、把亭台楼阁各处都弄成粉色的时候,正是楚姿出生以后。
因为如此一来,整个三分坞都变成夸张的粉色海洋,别人就难以发现楚姿的异常。
原来如此。
夜魔望向棺材中的明月仙子,世上男子大多都要比女子高、壮、有力,而十六岁的楚姿娇俏可爱,身高只有六尺左右,喉头也几乎不见喉结,面色白净无须。
他终于明白香料里的药是什么了。“那份香料里放的,是让明月仙子停止生长的药,对么。”她常年接触,身形身高都慢慢保持在女子模样,像个真正的女儿一样,为楚容夫妇身下掌门宝座做最有力的基石。
“听说当年的老掌门在楚姿出生后就沉疴难愈,病重在床神智不清,并没有好好看过她,莫非也是……”都到了这个地步,韶九宵索性步步紧逼。
早在费劲指出明月仙子是男儿身之后,楚容就已闭上了眼睛。此时,她整个人都靠下去陷在椅背中,喑哑的回答:“不是,娘亲她确实是病重。”
只否认这点,也就是说,前面的猜测,都是事实。
也许,比起三分坞掌门继承人是领养的女孩来说,明月仙子其实是个男人,更加惊世骇俗。
一旦被人发现楚姿是男子,那么整个三分坞上下都将震动,更别提本就在各种见缝插针想要谋夺掌门之位的楚婉和楚仪。
费劲不笑了,他满脸严肃,直直地望着楚容,目光中满是不赞同:“所以你一发现自己怀孕就迫不及待杀了楚……楚姿。”现在不能叫他明月仙子或者楚女侠了:“你就不怕这次还是个男孩?”
“我请神医来把过脉,是个女孩。”
“你怎么知道神医说的就是对的?万一他瞎说呢?万一他故意骗你呢?不可以这样,杀人不好。”
楚容伸手挡住了脸,却挡不住那疲惫的状态:“我何尝不知。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小姿越来越大,就会越来越像男人。”
一步错,步步错。谎言最开始只有小小一个,最终却会像滚雪球那样越来越大,变成女娲炼石也难以补的通天大窟窿,唯有让它永远结束。
屋中一时寂然无声。
楚容越过费劲与韶九宵,望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木,里面躺着她的孩子。十六年前,当他刚刚在她腹中孕育时,带来的是无尽欣喜与欢悦;可当他呱呱坠地那一刻,所有的期待就都坠入深渊。
她当然爱他,那是她第一个孩子,承载着所有初为人母的新奇、青涩、焦虑与渴盼,却偏偏出生在那样一个前狼后虎的环境下,更变成了雪上之霜。
最后,夫妇俩狠下心肠瞒天过海,将假凤作了真凰。
楚姿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随着他越长越大,就会越来越怀疑自己。但好在这孩子总是很听话也很能吃苦,从不对那些严苛的要求说不,哪怕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也总把双亲的要求放在第一位。
花拳绣腿功并不适合男子练习,尽管如此,他还是以勤奋尽力弥补了天赋的不足,仅仅十几岁就展现出了掌门继承人应有的实力和姿态。
更难能可贵的是,尽管楚容与王潮士严防死守,不让他与旁人太过亲近以免露出破绽,孤独成长的少年却没有养成阴郁不驯的性格,依旧善良、开朗、大方且情感丰沛。
楚姿哪里都好,即便在武道上天赋略低,却仍旧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掌门继承人。除了……他是个男子。
然而就这一条,已经是致命的缺陷。
楚容无时无刻不在矛盾之中,这个持续了十多年的谎言是她永远无法祛除的心病。毕竟只要楚姿没有变成真正的女孩,就总会有被发现的可能,而一旦被发现,这将是轰动整个武林的惊天丑闻。
如果将三分坞比作一个人,那么楚姿就是他身上的死穴,只要轻轻一指,就会暴毙。
而就在这时,楚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当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生下一个女孩时,大夫告诉她,她怀了一个女孩。
那天,十六岁的楚姿气呼呼回到三分坞,扯着身上的粉色披帛跟她抱怨,说在外面遇上了个武功极高人极凶狠的江洋大盗,拿着柄斧头青天白日扰得民众不得安生,他定要想个办法为民除害。
他问她:“娘,你什么时候把花拳绣腿功的最后一式教给我?”
她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说:“今晚。”那时,她闻着楚姿身上令人难以忍受的劣质香粉味,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居然是,以后再也不用闻这种味道了,真好。
楚姿笑了,是单纯地开心。她也笑起来,眼中闪着光。
随后楚容便借口身体不适,将三分坞暂且交给楚婉和楚仪打理。她知道这母女俩经年来从未放弃过谋夺掌门之位,也早就得到密报,楚婉最近得到了一味新出现的毒药。
她了解自己亲妹妹,楚婉绝对忍不住要出手,尤其是如今扬州城内来了个现成的替罪羊时。
江洋大盗,武功还比楚姿高,呵,杀人放火再寻常不过。
当晚楚婉果然让楚仪端了茶和糕点送往凰栖院,可惜楚婉母女绝不知转头楚姿就将这些都倒了,她从小受父母熏陶,对姨妈和表姐拿来的食物根本不会沾唇。
但楚容就不一样了。当楚容亲自送了一碗参茶到楚姿手上时,那个孩子明媚地笑着,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怎么会有打斗的痕迹呢,绝不会有,因为她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
楚容想,也许小姿至死都不会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给她下毒。
韶九宵抬起头,望着至高宝座之上的楚容,语调微冷:“所以你们早就打算找费劲做替罪羊,可惜在下突然出现,一番证言搅得你手忙脚乱,只好借口让我们查案,想推出楚婉和楚仪挡箭?”
楚容扔开王潮士还在颤抖的手,挺直了身体,露出略显讥讽的笑意:“怎么会手忙脚乱呢,即便没有费少侠,凶手也该是她们——我的好妹妹本就要下毒不是么。”
夜魔愣了愣,回想之前情形,恍然大悟。
“其实楚仪姑娘刚才在喝下药茶之前自己也不确定这种毒药会不会死人,因为江湖上从未有过这种废人武功的奇毒。而事发前那两人也不知明月仙子其实倒掉了茶和糕点,最终死于你之手。如果没有我和费少侠搅浑水的话,就连她们自己也会恍惚以为楚姿是因她们没掌握好毒药剂量而死吧。”
当真是既巧妙又狠毒的计谋。
若不是楚仪拼死喝下药茶,发现那奇毒真的不致命,怕确实是百口莫辩。
楚容忽然站起来,将战战兢兢想来扶她的王潮士挥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夜魔果然聪慧,不过,不知两位有没有算过自己的死期。”
她双拳已经握起,拳风凝聚,手上皮肤由白变红,恍若赤玉,煞是好看。
费劲先前最盼望跟这位掌门一战,此时却摇摇头,开口说:“我不跟你打。”
“哦?费少侠未战先怯,可不是江湖中人该有的作为。”
“我确实不知道山下的江湖人都在干什么,不过我不能跟你打,你有了小宝宝,也不应该跟人打架。”他要做个正直的武林公敌。
名震天下的三分坞掌门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费劲死到临头会说出这种话来,她面色古怪地看着费劲,良久,她忽然摇摇头,转过身去,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算了,你们走吧。”她摆摆手。
王潮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跑上来,扶住夫人,满脸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韶九宵原本风流剑已经拔出一半,见状缓缓把剑推回剑鞘,拉住费劲的手,恭恭敬敬道:“那么,谢过楚掌门了——如果今日之事传出此门,在下至少可以保证,绝不是出自在下或费少侠之口。”
“无事,今日之三分坞,也已不是昨日之三分坞。”楚容慢慢地走回座椅前坐下:“可否麻烦两位帮我儿将棺盖盖上。”想来如果她去做的话,楚姿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费劲正要答应,楚容却不知为何忽又改口:“罢了罢了,还是我来。你们走吧。”
等到三分坞的大门在两人身后渐渐阖上,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韶九宵才真正放松下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去捏捏费劲的,感叹道:“费少侠啊费少侠,你是怎么看出楚容怀孕的?”连他这个风流客都没能发现呢!
好吧,毕竟他也没让女子怀孕过。
“嗯?她不是喝红枣茶嘛,师父给我讲的故事里,怀孕的女子都这样呀。”
“……”夜魔忽然替楚掌门有些不值,总觉得她好像被诈了。
比起这个,费劲却还充满疑惑,他边走边叽叽喳喳地问韶九宵各种问题。诸如“王潮士为什么要杀云青青呀”、“云青青为什么要偷、咳不对,为什么要拿楚姿的东西呀”、“云青青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不喊救命反而看着灰堆哭呀”等等等等。
“这个嘛,我想,那半张残卷应该是幅画,画上的人,大约是楚姿。”
韶九宵心想,而且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画上的楚姿很可能是男装。而那个黑衣人,无论是王潮士还是楚容——更可能是楚容,原本只是为了拿回瓷瓶,因为看到那副画,才对云青青起了杀心。
至于云青青……她究竟是因为发现了楚姿是男儿身才对他产生不一样的情愫,还是因为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才期盼对方是男儿身,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从头至尾,在这个局中,真切为楚姿之死而纯粹悲伤痛苦着的、一意想要找出凶手报仇的人,大概只有她。
可惜楚姿已经不能接收到这份心意。
“我看,我们还是早点离开扬州城为好。”虽然此刻楚容放他们走,焉知明天会不会后悔,万一再来个暗中动手,这回就不止是来个姑娘在床上若隐若现那么好打发了。
费劲却明确表示拒绝:“等等吧小红,我想再留两天。”
他想等楚姿下葬时,暗中去送他一程。虽然他跟楚姿不熟,话也没说上两句,可那人毕竟是他下山以后第一个遇上的对手,本来也能成为他踏上武林公敌之路的好盟友,可叹命运弄人,只有一面之缘。
如花似玉的好姑娘。
不对,好小伙子。
韶九宵能说什么呢,他也不好把费劲打晕拖走,且不说这不是风流剑客平日所为,他也未必打得晕费劲,最后只好舍命陪君子,一起去送楚姿。
翌日,三分坞上下终于撤去所有粉色装饰,里外一片飘白,扬州第一美人暴病生亡的消息一出,全扬州城都跟着哀叹不已。
当然,跟随流传的还有明月仙子不是死于暴病、而是死于谋杀的流言。
楚姿的葬礼极尽哀荣,点了扬州城外楚家墓园中风水最好的土地,因是少年暴毙,没有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只头七后便下了葬。
下葬当夜,费劲带着轻功差劲的韶九宵避开三分坞遣来那些守灵人,悄悄来到明月仙子墓旁。
他带了一食盒望亭春的醉蟹、还有望亭春老板再次苦兮兮交出来的私房钱,及两坛好酒,齐齐放在墓前,举杯:“楚女侠,你是个好人,敬你是条汉子!”
韶九宵默默地想,不应该叫女侠了吧……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阴森森的风,点在角落的蜡烛无声熄灭。与此同时,坟墓里忽然传来诡异的“咚咚”声,以及某个又沉又闷的怪异声音:“谁是女侠,你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