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往事沉默无声 ...
-
“楚姿?!你没死?”
饶是见多识广的夜魔韶九宵也大为震惊,如果眼前人是明月仙子楚姿,那么刚才他们在三分坞正堂棺木中所见之人又是谁?
此时费劲却悄悄拉了拉韶九宵衣角,对他摇头:“她不是楚女侠。”
他不像韶九宵看得清楚,所见唯有模糊人影,但却听得极为明白——此人刚才转过碧纱橱所走的那几步路,下盘远不如楚姿稳当,脚步虚浮外放,要么是初学武者,要么是学艺不精。
那女子闻言意外地瞄了费劲几眼,突然轻声开口笑道:“费少侠真是好眼力。”
她这般一张嘴,韶九宵也意识到眼前之人果然不是明月仙子,只不过用尽心思将自己妆扮得如同楚姿形貌。
闺阁中流传的妆容术当真玄妙无比。刚才因是在暗夜里,他俩潜入凰栖院本就只举了一支烛火,她又出现得突然,倒把阅人无数的韶九宵也给哄了去。
不过,她以为费劲眼神好,却是大大的误会。
当然,韶九宵是不会去解释这个误会的,也不能只有他一个人上当不是。
“阁下是何人,为何深更半夜来这种地方?”韶九宵先发制人,伸手捞了腰间宝剑,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那女子却并不吃他这一套,掩面曼声道:“那么韶公子与费少侠又为何三更半夜在我大师姐的闺房里翻箱倒柜?若我此时高喊几声,恐怕两位也难以脱身吧。”
大师姐?这么说,她也是三分坞的弟子。
等下,三分坞之人、女子、擅画妆容、还三更半夜将自己画成楚姿的样貌徘徊在楚姿的房中……韶九宵脱口而出:“楚姿的妆是你上的?”
那女子面色微变:“你发现了?真不愧是风流多情的夜魔,连死去之人都不放过。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动我大师姐一分一毫,我必叫你今生再做不成男人!”
最后这句话不断在韶九宵耳边回荡,虽然常常也有人这么警告他,不过大多是男人,佳人们是舍不得对他如此凶神恶煞的,于是他就有些尴尬。
自从来到三分坞,他这张传说中江湖第一的脸好像失去了作用。
不对,这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对尸体没有奇怪兴趣的啊真的!
而费劲看韶九宵扶额很难受的样子,连忙担忧地问:“什么叫‘做不成男人’,是种很厉害的武功吗?”应该特别厉害,不然小红也不用怕成这样。
咦,厉害武功?费劲忽然转向那名女子:“女侠,我能不能领教下你的‘做不成男人’功?”虽然这位女侠听上去武功很差,但说不定她口中这种功夫是可以伪装自身功力的呢。
要不也不能叫神功。
如果能打败这样厉害的功夫,他的剑术肯定会更进一步!
却听对面呼吸变得凌乱起来,那女子古古怪怪地问:“你……真不想当男人了?”想不到这位看上去如此凌厉逼人的青年侠士内心居然有如此隐秘不可告人的欲望,顿时让人觉得有点亲切。
至于为什么是亲切,因为她也有个秘密,离经叛道的秘密。
眼看事态越来越失控的韶九宵不得不赶紧阻止费劲,以免真搞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悲剧来:“咳咳,咳,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小费你先别说话。这位姑娘,我们没有亵渎明月仙子的意思,只是想要查出杀害她的凶手,意外看到了那个妆。”
听到“凶手”二字,她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远远看去,真像是楚姿还魂似的,如果有旁人在此,恐怕会被吓成失心疯。
“你们真能查出谁杀了大师姐?”
“我们尽力而为。”
她忽然转过身用力推开碧纱橱,露出横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来:“我今天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在等你们。”显然,这两个就是原本看守凰栖院之人,却被她先一步下手暗算,移至此处。
且不论此女武功好不好,力气大是真的,居然连拖痕都没留下。
“你们能来,我相信两位是真的想要查出真相。”她略低螓首、轻蹙蛾眉,换上满面轻愁:“在下云青青,三分坞弟子,一花弟子。”
也就是传说中的小师妹。
然而叫着小师妹,并不代表她年纪最小,就像楚姿只有十六岁,却人人都要叫她大师姐一样。小师妹,只证明她的武功,真的拿不出手。
云青青初入三分坞时仅有五岁,那时楚容刚刚怀孕、楚姿尚未出生,而她也只是个小杂役,还够不上内门弟子身份,日常所需要做的,只是给凰栖院的花圃浇水。
五岁的孩子,连花浇(注1)都比她大,整日里颤颤巍巍抱着那个瓶子,细细给花苗们灌溉。她不觉得苦,只要有差事做,就有银子拿,就不会饿死。
但楚姿出生后,凰栖院所有杂役便都丢了差事。
这位天之骄女的父母将偌大一个院子予她单独居住,更要她日夜勤练功法,不许旁人打扰,同样,也不许旁人与她玩耍。
云青青被赶出凰栖院,再有诸如浇花这样轻松的差事根本落不到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头上,她又天资极差,武学寸步难进,很是过了几年煎熬日子。
直到有一天,她偷偷在院门外张望那些没精打采的花朵时,时年六岁的楚姿发现了她,小女孩满脸惊喜、脆生生地向她招手:“咦,你喜欢花吗?那你来帮我浇花好不好?”
楚姿喜欢花,却没有时间侍弄自己院中的花草,于是在她坚持下,云青青又变成了凰栖院的小花匠。
当然,楚容夫妇依旧不许云青青踏足院中别处,也不许她与楚姿说话玩闹,但她还是很开心又可以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甚至,还可以偷看几眼楚姿认真练武的模样。
“大师姐真的很刻苦,天分也好,人又美貌,很快就成为门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凭借实力成为唯一的七花弟子。后来,明月仙子的别号也渐渐流传开来。我就不一样了,无论我多么勤加练习,招式都是有形无神,还是因年纪渐长,勉强做了个一花弟子。”
那大约也是掌门看她可怜,舍与她的。
“小师妹”这种称呼,在别的门派里也许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三分坞,却只是嘲讽对象。后面无数比她入门晚上不知几多的弟子都戴上了三花四花五花,而她却是永远的小师妹。
韶九宵看着云青青的表情:“你嫉妒她?”这个她自然是指楚姿。
云青青却垂下眼睫:“怎么可能,没有大师姐,也许我连内门都进不了。”再怎么不好听的“小师妹”,也总比杂役丫鬟来得强。
走出门去,也能挺胸抬头通一句姓名,被人叫一声“女侠”。
“那你是喜欢她?”费劲本来还在想那个“不做男人功”想得心痒痒,不过听了段故事,总算转移了注意力,好奇地问起来。
他是率真发问,云青青却奇怪地慌乱起来,边后退边连连摆手:“胡、胡说什么,我与大师姐俱为女子,我们这是、这是姐妹之谊。”
费大侠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呀,姐妹难道就不喜欢了么?”就像他也很喜欢他师父,有什么好慌张的。
“够了。”云青青黑了脸,另起话题:“我今夜在此等候两位,是想看看两位是否真心想查大师姐之死。我武功低微,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告诉你们一些我知道的事情。”
虽然地位低下,但她在这三分坞里待的时间却比韶九宵他们能见到的大部分人都要长,冷眼看过太多人来去,心中藏着许多秘密。
这些秘密,本该烂在胸中。可既然楚姿死了,只要能揪出凶手,她什么都敢做。
“你们知道,掌门的亲妹妹楚婉和她女儿楚仪为什么会住在三分坞中吗?”就像楚容与王潮士成婚一样,楚婉自然是嫁了人,才生下楚仪。
而楚婉既然没有继承掌门之位,本该与寻常人家一样留在夫家才是,她和楚仪会一直住在三分坞中,关系到某段隐秘往事。
当年,楚容刚刚登上掌门之位,而她与楚婉的母亲、三分坞老掌门也尚且在世。
论及武功、能力、手腕,楚婉都远远不及楚容,因此楚容的掌门之位得来很轻易,偏偏却在上位后,出现了一点麻烦。众所周知,花拳绣腿功需女子习练才能发挥出最强力量,因此楚家代代都是女子掌家。
然而楚容与王潮士成婚五年、膝下犹空。
而此时,楚婉却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楚仪。
楚婉常常带着楚仪回门,美其名曰让母亲多跟外孙女亲近亲近,其醉翁之意人人都知落在何处,偏偏楚容在此事上却无可奈何。
怀孕不是她说怀就能怀的,这跟练武不同,子女缘分不到,再勤谨也无用。
甚至直到她与王潮士婚后十年,妹妹的女儿长到了五六岁上,她的肚子仍旧没有任何动静。而此时的楚家老太太,已经做主把楚婉和楚仪接回三分坞,让她们在门派中长住。
楚婉天天得意洋洋地带着楚仪在她眼前晃,以至于楚容与王潮士夫妻之间也开始产生龃龉。
王潮士看她的眼光不算好看,她看王潮士又何曾顺眼,就连当初令她迷恋的这幅皮相,都有点令人厌倦了。
当今天下,若夫妇婚后无所出,大多数都会认为是妻子有问题,不过在楚家这样女子最为强势的家族,王潮士可不敢这么说。
他不敢这么说,楚容却觉得王潮士,不太行。
费劲不理解“不太行”的意思,韶九宵却悚然动容,按云青青未竟之意,这可真是个惊天大丑闻:“莫非,明月仙子她不是……”
云青青见他表情,知是误会了,连忙否认:“不是阁下想的那样,大师姐确实是掌门亲生的。”
也就是这般巧,在楚老太太考虑给予楚仪掌门继承人身份时,已经十年无所出的楚容,终于怀孕了。
据说楚掌门头天还不觉得什么,照样练功、教导弟子、处理门中事务,当夜却觉得极其疲惫,又做一怪梦,见有明月入怀,第二天便诊出了喜脉。
此胎来得正是时候,不仅楚容王潮士隔阂全消,就连楚老太太也极为欢悦,不再提让外孙女做掌门继承人之事。掌门心情舒畅,整个三分坞都喜气洋洋,唯一不开心的,大概就是楚婉楚仪这对母女。
“掌门怀孕期间,有天我出门采买物品,正看见楚婉悄悄给那专为掌门开安胎药的大夫银子,两人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是巴不得掌门这孩子生不下来,她好扶自己女儿上位,简直痴心妄想!”
想来楚容怀孕期间,她这位妹妹绝对不止出手一次,可惜楚容武功心智均在她之上,又是期盼多年的孩子,怎么可能让她轻易得逞。
直到楚姿出生,都没听说半点掌门坐胎不稳的风言风语。
当然,楚婉与楚仪也不止一次暗中诅咒楚容生个男孩儿,可惜,还是未能如她们所愿。
更让这对母女难以预料的是,楚老太太听说楚容生了个女孩儿之后,竟一时太过欢喜痰迷心窍,只来得及看了襁褓中的婴儿一眼便卧床不起。
老太太年轻时也是名震江湖的高手,纵横武林快意恩仇,更有参与围剿□□势力的种种战绩,自然,也落了一身伤病。
如今上了年纪,一旦倒下,新伤旧伤就不断复发,每日里昏昏沉沉、不能视事。
楚婉母女本就是仗着老太太才在三分坞里横行无忌,如今老太太神志不清,楚容又生下女儿,地位变得十分尴尬。好在楚婉虽然天资不高,却颇有些小聪明,立刻天天带着女儿在老太太床前侍疾。
她知道楚容人在月子中,门派中事务又繁忙,即便有千百颗孝心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老娘床边。
而她却可以衣不解带、亲尝羹汤。
果然这么做作一番,即便后来楚容出了月子,也没直接赶她离开。
楚婉此人又深谙“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道理,趁无人时抱着姐姐声泪俱下,赌咒发誓自己从前是鬼迷心窍,如今清醒了绝对不再觊觎掌门之位,还要帮着姐姐打理内院。
云青青说到此处也有些不解:“以掌门的才智,本不该继续留下她们的。”楚容也不像是那种会心慈手软的人,难道就忘了之前没怀孕时这个好妹妹的种种动作?
“这——”韶九宵沉吟片刻:“也许楚掌门有别的用意。”
说不定当时的楚容觉得,把这对母女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好控制。不过他们终究都只是猜测,真相如何,也只有楚容自己最清楚。
云青青却低头露出郁愤神色,用力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道:“我不是个聪明人,不知道掌门到底有什么用意。我只知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大师姐定然是被那两个贱人害死的!”
“何以见得?”
“大师姐死了,楚仪才能继续她的掌门梦不是么!或者期盼着掌门也因大师姐之死而行差踏错,连楚婉都有机会沾一沾那个位置!”
既得利益者,最有可能是凶手。这是最简单真切的道理。
韶九宵目光沉沉地望着云青青,这个女子已然过了双十年华,比起尚在少女时期的楚姿,本该多一分风韵。但此时她因仇恨而面目狰狞,倒可惜了这幅精致妆容。
此时她抬头直面对面两人的打量,眼里所有愤怒与悲伤如此真切,令人动容。
“你觉得凶手就是楚婉和楚仪,你希望我们为你大师姐报仇?”
云青青抓紧了臂上披帛,大概因晚来风凉,觉得有些冷,她的声音幽幽穿过整间卧房:“是。”
夜魔轻轻叹了口气:“谢谢姑娘告诉我们这段故事,我们尽力而为。”
离开楚姿的凰栖院时,身后那名将自己妆扮成明月仙子的女子一直躬身行礼,如泥雕木偶般纹丝不动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人与那院落,韶九宵才发现,费劲好像很久没说话了。
他忍不住捏捏掌心中对方的手,低声问:“怎么了小费大侠?”难道被这种高门大派的阴私之事给吓到了?想来他的成长环境应该十分单纯,从未见过如此藏污纳垢之处。
费劲茫然地摸着自己的宝剑,忍不住在“剑刃”上敲一下又敲一下,困惑地说:“小红,其实我不太明白。如果是楚婉他们想要当掌门,有这么厉害的药,为什么不给掌门先下一贴呢?”
楚姿只是个继承人而已,杀了她,还要等好几十年直到楚容退位,期间不知又有多少波折。而且女儿死了,楚容怎么都要查,查出她们来,谁也没个好果子吃。
何如直接杀了掌门,趁三分坞内群龙无首,直接上位痛快。
韶九宵:“……”已经开始直接叫小红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错了——什么吓到,什么天真单纯,费劲切开来根本就是个黑的,更可怕的是天然黑,叫人防不胜防。
不过,天然黑的美人,不是更讨人喜欢嘛。
反正他更觉得有趣了,妙哉。
夜魔韶大侠就趁机摸着费劲的手,摩挲来摩挲去,一脸神神秘秘高深莫测地说:“费大侠,云姑娘给我们讲了个故事,但,也只是个故事。”
一面之辞,不可全信。说不定到了别人口中,又是另一种模样。
更何况,不觉得云青青刚才的讲述里,有些细节也太隐私了么?她一个武功低微的一花弟子,又没有分身术,也很难听壁角,如何连楚婉私下里抱着楚容的腿嚎啕大哭赌咒发誓都知道?
这种事,楚容肯定是要屏退左右的,别说低等弟子,便是贴身丫鬟都未必留在身边。
费劲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再度肯定,小红果然厉害,十分有见识。“不过云女侠武功真的那么差?为什么那个‘不做男人功’听上去很厉害。”
是很厉害,韶九宵想,但还是别让费劲知道厉害在何处了。
此时夜已过半,暝色愈浓,今夜发生了那么多事,从来都作息十分规律的费劲已经开始不断打哈欠,靠在韶九宵身上昏昏欲睡。
韶九宵笑着摇摇头,把费劲送回他的客房休息,眼看着青年爬进被窝端端正正地躺好了,才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下次还是走大门吧,美人的洗脸水,感受过一次就够啦。
其实韶九宵也略有些困倦,主要是楚姿房中那香味实在恼人,初时强烈刺鼻,满脑袋都是劣质感。偏偏留香很久,到末了,又让人闻之欲睡。
反正今夜已经知道了不少隐秘故事,无论云青青说的有几分真假,至少有个入手方向。明天,就先从楚婉楚仪开始,捋捋她们在楚姿遇害前后的行踪。
计划总是美好的。
但他在打开自己那间客房门的同时,就知道计划已经泡了汤。
之前他刚刚去费劲屋中做了回不速之客,没想到这三分坞中还有人效仿他,更深夜阑不请自来。其实不请自来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那人还大摇大摆躺上了他的卧榻。
美人在床,玉体横陈,薄薄纱衣将雪白肌肤衬得若隐若现,三千青丝铺了满床,极尽妖娆地垂在腰间。这本该是十分香艳动人的场景,但偏偏韶九宵这位辗转美人间的风流剑客见了却有些头痛。
“楚仪姑娘,这是为何?”
没错,侧躺在韶九宵床上,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的美丽女子,正是刚刚听过那故事中主角之一,楚仪。
楚仪在云青青的故事中虽然没有楚婉露面那么多,但却是绝对的灵魂人物。正因为有了她,才有了这三分坞中的掌门之争。若她是个男孩,想来当年楚婉就安安心心待在夫家相夫教子,也不会流连在三分坞里久久不肯归去。
刚刚听过人家的故事人家就出现在自己床上,就像背后嚼舌根被人听个正着,虽然韶九宵自认为没有嚼舌根这种不雅爱好,还是有些尴尬。
见韶九宵站在门口不肯上前,楚仪嫣然一笑,缓缓坐起身,一手玩弄着肩上青丝,甜甜地说:“夜魔公子半夜不在客房,又是去见了哪位佳人呢?”
不待韶九宵作答,她又自己接口:“想来,是我那容色出众、却躺在棺材里的表妹吧。”她冲着韶九宵眨眨眼,突然转换语气,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表妹一死,三分坞上下,从掌门到小杂役们,都觉得不是我干的,就是我娘干的。”
韶九宵不动声色:“姑娘多虑了,在下与费少侠必定查出凶手,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当然,如果不是好人,那就算不得冤枉。
楚仪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这些年来风言风语,我们也听得多了——韶公子为什么不上前来?是嫌弃妾身蒲柳之姿,及不上明月仙子天女下凡么?是了,当年她出生时,掌门还说曾梦见明月入怀,必是个不凡之女。可惜了,我娘亲生我时竟不晓得做个梦,呵。”
这一句语调跌宕起伏,最后那声笑更是充满无尽未竟之意,韶九宵听着,居然还听出其中隐藏的无奈和哀婉来。
看来今夜,真是个不眠之夜。
韶九宵不动声色地关上房门,却只站在原地淡淡地说:“上前就不必了,在下只想知道楚仪姑娘为何而来。”如果是想搞什么□□又捅出去的把戏,似乎过于天真。
且不说以楚仪姿色能不能入韶九宵的眼,就算等下真有一群三分坞弟子那么“恰好”冲进来将他们捉奸在床,可以夜魔在江湖上本来就灰不溜秋的名声,也算不得多大污点。
采花剑客,素性就爱采花嘛。就算一时看腻花朵摘了根草,他人最多也就质疑下他的品味。
要说夜魔因此就会与楚仪同流合污……笑话,事实上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不是夜魔如何多情,而是他如何无情。
此人热爱天下美人不错,对所有佳人都温柔以待不错,为了美人一句邀请敢闯刀山下火海也不错,可从没有谁是特别的。
身份、地位、权势、财富、姿容,这些都不足以将他留下。韶九宵固然天天都感叹“美人不可轻负”,但其实眼高于顶,从未真正与哪一个共度春宵。
他所谓的花前月下,就真的只是花前月下,或舟上弹琴、或月下对弈、或清歌起舞、或留下一副丹青妙笔。即便如此风月,也只得一夜时光,天亮就再不回头。
任何美人都未能见上他第二面。
也曾有人问过他为何明明佳人投怀送抱他还不肯入红绡罗帐,是不是有点太不识趣,这种时候夜魔韶公子就会惆怅地望向远方,轻叹一声:“因为她们都还不够完美。”
无论什么样的男男女女,在他眼里都不够完美,远不足以让他折腰。
好事者曾说,要让韶九宵觉得完美,不如他就自己娶了自己吧。这点韶公子就很不同意了,他觉得自己也不是很完美,不完美在哪里呢——嗯,好像有点过于风流。
所以如今楚仪这般出现在他床上,韶九宵除了略觉无奈以外,既不会动心,也不会认为很麻烦。
何况以他的武功,自然听得出客院里到底有没有埋伏他人。说起这个,怎么感觉好像连隔壁的费劲都没感觉到?那位妙人费少侠的武功,倒真有些深不可测。
于是某位在别人床榻间卖弄风情的女子抛了许久媚眼,却发现传说中的风流公子不仅不为自己所动,甚至开始眼神散漫地走神。
略有些打击人。
真的。
不过楚仪这些年来常受打击,已经练就了一颗精钢百炼之心,倒也爽快地重新穿好衣衫,正襟危坐,露出一脸严肃神情来。
“韶大侠。”这会儿不叫韶公子了:“小女子此来,是希望阁下与费少侠能早日查出表妹之死幕后凶手,还我与我娘一个清白。”
嗯?如果楚仪是来下药陷害让他别查案的,他反而还放心点。这母女俩突然如此积极,事出反常必为妖。看样子,可能楚容也比较怀疑她们。
韶九宵没有接口,而是双手抱臂随意靠在房门上,上下打量着楚仪:“如果只是此事,姑娘不必如此吧?”
谁知楚仪闻言突然双颊漾起红晕,竟露出女儿家的娇羞之态来,吓得韶九宵一个激灵——姐姐你刚才衣服都脱一半了大大方方躺我床上媚态横生,现在来害羞个什么劲儿?
只听楚仪声如蚊讷,低首细语:“方才、方才只是……小女子今天见到韶公子,才知道世间竟有如此俊美之人,我、我才,哎呀女儿家的心事别让我说出来嘛!”
韶九宵抖了一下。
是真的抖了一下。
他见过许多人撒娇,但谁也没楚仪这么……让人浑身难受。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还是十分强大,十分令人信服。因为见到韶九宵的脸而芳心暗许跑来自荐枕席的人不是没有,甚至曾有个少年直接用被子把自己裹巴裹巴让人抬进他府里,惊得大名鼎鼎的夜魔落荒而逃,在街头逡巡连家都不敢回。
此事一度被传为笑柄,江湖上至今仍有这传说,甚至有好事者编了话本,常于酒楼间弹唱。
这可能是风流剑客平生最不风流的一刻。
大概楚仪今晚的行为让韶九宵又想起此事,他脸色眼看着就灰了下去,十分勉强地说了句“谢谢姑娘美意”,就赶紧摆出送客姿态。
笑话,不送客他睡哪儿,不是名叫夜魔就不用睡觉的好么。
本来他只是身累,现在更添一重心累。
已经不想再听那版话本继续更新了,什么终日风流终被风流误、夜魔韶九宵被人春风一度什么的,拒绝。
楚仪见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声笑得畅快,少了之前扭捏之态,反倒露出几分天然动人之处。
“好了,不逗你了。”她从床上起身,路过夜魔身边时忽然低声对他说:“你们今晚去了凰栖院吧,可有闻到那种香?”
香?的确,那种如果能算香的话,可真叫人终身难忘。不过看来,楚仪今晚真正的点睛之笔在这里,先前诸般做作,不过障眼法而已。
“小心王潮士。”最后她留下一句自言自语般的呢喃,终于翩然而去。
不速之客已经离开,床上却落下一根长发,不知楚仪有心还是无意。无论她有心无意,韶九宵这位风流剑客却不愿解这份风情,径直捻了发丝凑到烛火边,看着昏黄火焰迅速将这根青丝吞噬得无影无踪。
发丝燃烧散发出某种焦糊的味道,但此刻仍旧不断萦绕在韶九宵鼻尖的,却是楚姿房中那股香。
香味莫非与王潮士有关?看来这三分坞内,还真是暗潮汹涌,阳光照不见之处还不晓得有多少秘密。
韶九宵看了看稍显凌乱的卧榻,微微皱眉。头发是看得见的,却不知还有没有看不见的东西。何况他总有种预感,若继续在这里待着,今夜还不得安宁。
他略作思考,便再翻了一次隔壁费少侠的窗子。幸好这回轻车熟路,没再跟美人的洗脸水来个亲密接触。想来,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佳人尚未发出邀约,就主动爬了人家卧室吧。
好像跟楚仪的所作所为有些微妙相似?
没事,毕竟费少侠是个百年难遇的妙人。
百年难遇的妙人睡眠极好,但也足够警醒,一听见动静就睁开了眼,不过在模模糊糊望见摸上床来那抹大红色后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嘴里还嘟嘟囔囔:“是小红啊,吃我一剑。”
韶九宵暗笑,心想你剑在哪儿呢,转头就看见那把斧头被费劲抱在怀里,斧刃还对着他自己。
……真是艺高人胆大。
但如此一来,与费劲相拥而眠这种动作就做不成了,韶大侠只好规规矩矩地躺在外侧,并时刻提防费劲万一梦游起来拿斧头把自己当树砍。
要不,自己也抱着剑试试看?韶九宵看了看自己悬在床头的那把风流剑,居然觉得好像真没有斧头来得威武。
事实证明,费劲没有梦游的习惯。
不仅不梦游,甚至连打呼噜说梦话伸伸胳膊动动腿等行为都完全没有出现,这位青年睡相异常良好,让韶九宵很快就忘记了戒备,一忽儿就见周公去了。
后半夜异常安静,韶九宵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世界朦朦胧胧,夜魔韶公子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漫天花雨中,对面林中仿佛有个身姿袅娜的绝顶美人,正在忘我地翩翩起舞。
之所以说绝顶而不是绝色,是因为“绝色”听上去只有容颜,而“绝顶”就不同了,真是浑身上下从内到外无一不好,简而言之,完美。
尽管韶九宵根本看不清她长什么模样。
于是他一振衣袖,甩出那把用来装斯文的折扇,晃晃悠悠步入林中,像只开屏的雄孔雀一样时不时拿扇子贴着脸做出种种姿态,希望引起美人注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位青衣美人果然抬起头来,远远地对他说:“是你呀,快过来帮忙。”
咦,这美人的声音听上去像个男子啊。没事,男子就男子,韶九宵坚信真正的美人是不分性别的,何况对方好像还认识他,如他所愿地发出了邀请。
风流剑客就十分优雅地踱步行去,准备邀请美人跟他共舞一曲,以赏风月无边。
一片瑰丽花雨中,美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等下,是不是好像哪里不对,这美人哪里是在跳舞?分明是在砍树!
对,砍树,手中拿了柄锈迹斑斑的斧头,“嘿咻嘿咻”砍得正欢,见韶九宵过来,他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热情地凑上前打招呼:“嗨呀,你也来砍树啊小红,好巧。”
“使不得啊费少侠!”韶九宵顿时惊醒,脑海中还在不断冒出费劲强迫他用风流剑砍树、并且一起喊“嘿咻”的画面,以至于双目呆滞表情无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惊觉,眼前真的有张大脸。
费劲的。
习武之人通常不会胖,因为无论练外功还是练内功都十分辛苦,而韶九宵之所以觉得费劲脸大,只是因为此刻的费劲,离他太近了。
近到略一抬头就能亲到的地步。
但这还不是重点。很快韶大侠就发现,比起费劲的脸,费劲此刻的姿势更有问题。这位少侠正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两颊边,双脚把他的腿夹住,再略低一低腰,两人就能愉快地贴在一起。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夜魔顿时有些紧张,他生怕惊动了什么似地轻声问:“费少侠?小费?费费?你干啥呢?”难道没睡醒,真的梦游了?
怎么这人梦游不是拿斧子砍人,而是……这样的么?
相比之下,费劲就严肃多了,他清早醒来准备练剑,却意外发现床上多了一坨物体,连忙凑近打量,这一打量不要紧,他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
“真的是你啊小红,我还以为我做梦呢。”
韶九宵心想,我也以为我做梦呢。不过半夜爬别人床确实不是什么正常事,该想个什么借口敷衍过去呢,或者就直说?然而费劲根本没提“你为什么在我床上”这种问题,而是惊讶地说:“小红你知不知道,你左边眉毛比右边眉毛短了一点点?”
“不、不知道。”
合着你凑那么近就为了看我眉毛?以及大部分人凑那么近不应该欣赏我的英俊逼人吗,为什么有心情研究我眉毛?韶九宵顿时又想起了梦中费劲翩翩砍树的风姿,居然有些诡异地想笑。
偏就在这时,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书晴探出一个脑袋:“费大侠,你知不知道隔壁韶公子去了哪……里,呃,对不起,你们继续。”
就像她来时一样突然地,书晴又着火般缩回手,飞快把门带上,远去时仍不断念叨“非礼勿视”。
费劲无辜地摸着脑袋:“她让我们继续什么?”
等等!书晴女侠你回来!不是你想的那样!韶九宵只想仰天长叹,却又无法去责怪眼前根本不懂“暧昧”二字为何意的青年,只好生无可恋地说:“她让我们继续起床。”
“起床,哦,对,小红,该起来练功了,师父说要早睡早起,不能懒惰。”他还要努力练“一步一杀”找出灵药早日回去救师父呢。
小红大侠捂着眼睛点点头,已经猜到改日《江湖奇录》上又该如何极尽香艳之能事去描述某位著名采花公子兴趣特殊、在刚刚发生命案的三分坞内这样那样又这样了。
顺便说,《江湖奇录》就不是本正经书,专门用来记载江湖各位侠客侠女的风流野史,最受欢迎的就是上头一个连载,《夜魔猎艳谱》,讲述韶九宵与拜访过的那些佳人。
也不知这猎艳谱笔杆子后面究竟是何人,明知道韶九宵风流不下流,根本没干过做谁入幕之宾这种事,偏整天写些,咳,叫人看了口干舌燥的故事,还很受欢迎。
只要《江湖奇录》当期有猎艳谱连载,必然刚刻印出来便被抢购一空。
连韶九宵这个采花者都觉得,江湖人真是太堕落了。
太堕落了!
直到韶九宵被费劲拉着砍完了三分坞厨下的柴,又用了朝食,领命继续前来帮忙的书晴脸色依旧很古怪,时不时偷看费劲几眼,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韶九宵想到昨晚云青青和楚仪说的话,有心要问她些问题,想了想却又没问出口。虽然眼下看着书晴是楚容派来的人,但事关王潮士,未必能得到什么消息,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不能这么直接。
他考虑片刻,就停下脚步拱手说:“费少侠,书晴姑娘,在下有件事要去办,稍微离开片刻。两位请自便。”
书晴顿时满脸警惕:“你要去哪儿,三分坞里不容外人乱走。”
“姑娘不必担忧,在下是要出去买点东西。”他看了眼费劲,想反正误会都误会了,干脆露出个暧昧笑容:“是三分坞里没有的东西。”
书晴愣了愣,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十分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干脆离费劲都远了点。
待韶九宵离开后,书晴就没好气地说:“你们昨天查到什么没,今天又要去哪儿?还要去大师姐的院子看看吗?”费劲点点头:“知道了一点事情,但还没找出杀害楚女侠的人。”
啊?什么时候知道的,昨天整天她都跟着这两人,没看他们讨到什么好呀?
她有心想问,费劲却忽然扭过头,困惑地说:“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很多姑娘的声音。”
“……三分坞里到处都是女的。”书晴更无话可说,在三分坞里听到很多女子的声音有什么稀奇?哪有她今天早上看到这对狗男男在床上做那种事稀奇,哎呦她怕是要长针眼了。
费劲却摇着头:“是认识的人。”说着也不管书晴,径自往某个方向走去。书晴翻了半天白眼,转头不仅韶九宵走了,连费劲都不见了,顿时急得赶紧追。
却说费劲循着声音一路而去,很快就感到迎面吹来的风中开始掺杂湖水湿润冰凉的气息,竟是到了一处临着瘦西湖的小榭边。
尚离得远,就听到七八个女子叽叽喳喳之声,仿佛是在教训什么人。
那小榭却是一些三分坞女弟子平日里玩闹之处,因临着水,风景秀丽空气清新,还架了几架秋千在此,颇受少女们欢迎。
此时几个头戴三花、四花的女子却并未荡秋千作耍,而是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着谁,清亮的声音荡在水面,甜软语调吐出的却都是带毒之刀。
“呦,看看这是谁,这不是我们的小师妹吗?”
“小师妹,这是要往哪儿去呀,看到师姐怎么都不问好,平日里规矩学哪儿去了。”
“嘻嘻,亏她学了这么多年规矩呢,真是规矩也学不好,武功也学不好,怎么这么笨?”
“哎师姐你这就错了,她从前学的是仆人丫鬟的规矩,学内门弟子规矩才多久呀,记不住也是正常的呢。”
这道声音的主人大约觉得自己非常幽默,很快就笑成一团。
期间有低而沉闷的声音响起,带着点鼻音,冷冷地说:“诸位师姐有礼。”
“切,叫你行礼才行礼,你是傻子吗?拨一拨动一动,难怪这么多年都戴不上两朵花。也亏得竟叫你混进了门。”
“什么叫混进门,人家可是大师姐的朋友呢。咦小师妹,你怀里抱的是什么,花浇?莫非你还想去凰栖院当杂役不成,哈哈哈哈。”
“她倒是想当,可惜凰栖院主人都死了,要什么杂役呢。呸,整天想抱大师姐大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大师姐看得上你吗?”
“大师姐明明最烦她了,呵呵。”
被嘲笑的人之前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此时才再度出声,声音中蕴涵着怒气:“小妹确实是不懂规矩,不过诸位师姐如此议论大师姐是非又是什么规矩?小妹定要告诉掌门知道!”
“哎呦这小贱人,还学会告状了,掌门又怎么,你还当是大师姐活着的时候?”
“你们!”
费劲远远听了,被围攻的果然是云青青,刚才他听脚步声就认了出来,只没想到这姑娘在门中似乎非常不受欢迎。还有,那群弟子说,楚姿很烦云青青?这似乎与她说的故事不太一样。
正思索间,那边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是云青青气不过,怒气冲冲地跑出去。他想了想,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