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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关于明月仙子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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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料到三分坞内闲人竟如此之多,挤挤挨挨围在凰栖院里等着看采花剑客与斧头凶神要如何查案,如此混乱根本无从搜起,韶九宵望而却步,只得拉着费劲转头又出了院门,山人妙计就此泡汤。
书晴也是皱眉,低声恨恨道:“这群人,哼,唯恐天下不乱。”
这话却说的很有意思,韶九宵刚想出声,却听费劲直接问到:“怎么楚女侠的住处人人能进么?我曾听我师父说,山下小姐的闺房轻易不给人看的,怎么女侠跟小姐差别竟如此之大?”
韶九宵又想得更深一层,楚姿横死,三分坞中人恨不得到处找人给她赔命,在扬州城内闹得沸沸扬扬,转过头来却连她住的院落都不派人看守,任由各色人等进进出出,这可不是寻常的处事手段。
楚掌门竟也容她们如此放肆?
那女弟子面色难看,也不知是费劲问得太直接,还是想到了什么门中隐事,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叹息着回答:“掌门近来本就身子不爽,不常理会门中事务,一应交由婉师姑与仪师姐打理。那两人一向看大师姐不顺眼,如今就算掌门有令,他们阳奉阴违又有何难。”
“楚婉和楚仪?”韶九宵眉峰上挑,有些意外。
那两人武功平平,没想到在三分坞中还颇得人心?居然能在楚容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本以为楚容积威已久,这样看来,这里倒完全不是铁板一块。
这两人也是胆大包天,还撺掇着费劲查案,就不怕他们俩把眼前所见报给楚容?
书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低声摇头:“待我们一走这群人就散了,他们上下众口一词,我们没有证据,便是掌门也不好发落。”
看来这三分坞掌门也只是表面风光,背地里竟有些被架空的迹象,难怪此前韶九宵提出费劲无辜,连她也忙忙地折节请求外人来查爱女之死。
怕是对有些事自己不好动作。
不过费劲……韶九宵去看费劲,不期然又撞上那双浅潭般清澈的眼睛,差点又要恍惚过去。
只是费劲武功虽高,如今韶大侠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好青年,大概根本不懂这些高门大派中的弯弯绕绕,加上还有眼疾,怕连谁是谁都搞不清。
若非他心血来潮提出帮忙,说不定费少侠还真能被楚婉那母女俩诓去给明月仙子殉葬。
欺负个心智如孩童的人,实在鸡贼。
于是,韶九宵决定,无论楚婉楚仪俩母女此次费尽心机所谋为何,他定要让她们所有算盘都落空,到时候看她们竹篮打水,笑嘻嘻。
毕竟采花剑客不仅采花,还使剑。
费劲并不知韶九宵在想啥,也确实不懂人心凶险那些复杂情绪,所以他抓住了自己的重点:“对了书女侠,楚女侠一个人住那么大院子吗?难道没有几个贴身丫鬟什么的?”
韶九宵惊奇:“你还知道贴身丫鬟?”
“嗯,小时候师父给我讲故事,小姐都有贴身丫鬟,穷秀才也要带个书童小厮,方便他们相亲相爱。”
“……你师父都给你讲了些啥啊。”西厢外张生戏红娘?居然给小孩讲这种睡前故事,费劲他师父真是,咳,妙。
他们在这边聊个不停,书晴又是一阵郁闷,想解释自己根本不姓书,看费劲也不懂其中区别,干脆就认了“书女侠”这个诡异的称呼——好歹也是个女侠。
至于明月仙子堂堂一个掌门之女,三分坞当代鼎鼎有名的大师姐,居然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这事说来倒很简单。
因三分坞用来安身立命、扬名武林的独家功法“花拳绣腿功”本就是专为女子设计,虽然男子也能照着练,却终究难像女子那般能够将其用得圆融如意、从而挤进一流高手行列。
因此门派创派至今,代代都是女子掌家,虽不曾明言成婚时需男方入赘,但若生下女孩,则必要奉为楚姓,悉心栽培,将来好接掌整个三分坞。
至于男孩倒是无所谓,愿意用父姓也可用父姓,愿意出去历练学别的武功也任由他们去。
而当今掌门膝下只有楚姿一女,据说从她降生起就由楚容亲自带在身边看顾传功,什么奶妈养娘丫鬟一概不用。
就连王潮士也觉得女儿需要从小打好基础,为怕锦衣玉食把她养成个富贵乡里的娇娇女,自小便让她单辟一院独自生活,轻易不许旁人进她院子,只由夫妇两人日夜督促着楚姿练功。
所以之前费劲夸楚姿武功好真不是偶然,可以说她虽然只由十六岁,却已经练这“花拳绣腿功”整整十六年,未有一刻懈怠,江湖上实在难找这么勤勉的侠士,功夫好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么,韶九宵听完来龙去脉,想想昨日见到楚姿被费劲打得狼狈遁逃那情景,不由得想:楚姿勤奋听着是当真勤奋,但看起来天资不算很好,想来楚容当年十六岁时,功力应该比楚姿更上一层楼。
幸而楚姿是独女,天资好不好的也无人同她竞争,不出意外便能好好登上掌门之位。不像当年的楚容,还有个亲妹妹时刻等着与她夺那宝座。
可惜,本该一生顺遂的人生,还是出了意外。
费劲也很难过:“我刚树下个敌人便死了,也太巧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练成剑法。”韶九宵闻言一拍手中扇子——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扇子,大概是嫌风流剑太长若时时拿在手里不是很顺手——刚传出与人争斗战败的消息就离奇死去,确实太巧。
简直像是……简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拿费劲作替罪羊。
若不是费劲武功够好,今日被绑到堂上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按了个罪名把头砍了,至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费少侠?”想通了某个关节的风流剑客笑眯眯,拿扇子去抬费劲下巴,满脸轻薄相。可惜费劲不是话本中易害羞易脸红的小娘子,他还乖乖地配合着抬起头来:“意味着他们就在等这一天?”
嘿,韶九宵“啧啧”出声,这么看这小年轻也不傻啊。
没错,这意味着楚姿之死绝不是意外也不是临时起意,有人早就谋划好了在等待时机。虽说无巧不成书,可那书,不也正是人写的么。
既然早有谋划,就必定留下痕迹,在这世上,谁也不可能干干净净收手。
如今,就让他们来会会这个早有预谋的写书人。
韶九宵话锋一转,又笑眯眯地去看书晴。当俊美风流的剑客如此去凝视一位少女时,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挡他的魅惑。不过,今天这张俊脸好像不太灵。
书晴露出个嫌弃的神色,是纯嫌弃,不是其余怀春少女那种既因他名声嫌弃又因他卖相把持不住的复杂情绪,这位书女侠单单纯纯就像看见个不讨喜的玩意儿,懒得给点好声气。
略显尴尬的夜魔韶大侠只好收起自己那点风流劲儿,正正经经地问她这位大师姐平日里为人如何,对她又有些什么看法。
回忆起楚姿,书晴的情绪转为低落。
在她回忆里,大师姐显然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旁人再没有她如此美貌、如此善良、如此温柔、如此乐善好施、如此打抱不平、如此……
总而言之,但凡韶九宵和费劲能想到的好词都被堆在了楚姿身上。
费劲倒不觉得什么,在他看来楚姿除了穿衣服和戴花的品味有些古怪以外确实挺好。不过三分坞里人人品味都那么差,不能强求生长在这种环境中的女侠能有什么别致心思。
话说回来,这个问题他真的想问很久了:“到底为何你们都要穿成粉色,还要戴那许多花?”
“粉色这个……”书晴其实对粉色也不是很喜欢,不过她入门晚,只听说从前三分坞并不是到处一片粉的,大家衣衫颜色都随自己,只别太出格就行。
然后大约在十几年前,掌门不知怎么忽然喜欢上了这种颜色,强行让大家都穿起粉色来。
也不是人人都听令,尤其一些男弟子,反抗不成便离开三分坞另投他派。
不过三分坞男性弟子本来就少,掌权者也不并在意他们的去留,而女弟子呢,虽然对整日只能穿一种颜色也不太乐意,毕竟接受粉色没那么大难度,回去私下里也能换别的颜色穿,渐渐地便默认了回到门派就穿上粉色衣衫的规矩,如今倒成了一大风景。
不过戴花就不一样了,说到戴花书晴精神一振,异常自豪地说:“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戴的花!”原来这花朵大小、数量正是他们身份地位的象征,不是轻易就能乱戴的。
刚入门的新弟子只能戴一朵花,随着武功进步和资历积累,慢慢一朵一朵往上升,且只有当代最杰出的弟子才能佩戴七朵以示身份。
明月仙子死前便是唯一的七花弟子,人人称羡。
而唯一的掌门,则是九朵。
费少侠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期然就想起自己昨日在扬州城中曾路过某个地方,旁人说那里是烟花之地,都是些秦楼楚馆,里面的姑娘也个个爱戴花。
他路过的那家馆舍,站在门口揽客的老鸨更是插了个花枝满头。
原来花多是武功好的象征!他顿时兴奋起来,拉着书晴忙忙地问:“那有个叫‘怡红院’的地方,里面的姑娘是不是武功都很好?尤其年纪大的那个,有人叫她‘妈妈’的,仿佛名字叫做老鸨,一定武功特别厉害吧,我一定要去一趟。”
直到被书晴劈头盖脸地打出来,费劲也不明白为什么山下这些人脾气都这么暴躁,就因为听说有人武功比她好?
而无辜被连累的采花剑客仰天长叹:“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啊。”他觉得他已经老了,以后这江湖,是费劲的天下。
只要他闯完江湖还没打死。
日晷不因世人的生死而停止流转,金乌如常西坠,暮云四野来合,将整个三分坞连同偌大瘦西湖一并笼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暗色中。
此夜,月不明,风不清。
不是谈情说爱时,却是杀人放火天。
楚家给费劲与韶九宵两人准备的客院极是清净,一到上灯时分,墙外就再不闻喧闹之声。院中花木扶疏,有风吹过时,影影绰绰间就像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待要细听,却只剩枝叶摩挲,一派寥落。
客房内。
费劲在山上早已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洗漱过后便吹熄了蜡烛,盘腿坐在床上运功。今日他尚未来得及运行内家功法,否则早该沾枕即睡、好梦直到天亮。
心无挂碍之人总不失眠,不过这世上,却永远是愁肠满腹的人更多。
且不说今夜扬州城内有多少人辗转反侧,费少侠这位初出茅庐的武林公敌屋内,却迎来了一位夜探佳人绣榻的不速之客。
暝暗中韶九宵一袭醒目的大红衣衫,翩然落入费劲窗台,却不小心踩滑了脚,“噗通”一声正撞入装着水的铜盆中,闹出好大声响。
待慌忙中爬起更是淋了满头水迹,有可能还呛进一口——但愿这不是佳人的洗脚水,他想。
费劲却被吓得一蹦而起,手中拿着宝剑厉喝:“谁!”耳中只听得细微呻吟声,黑咕隆咚的房中,有坨极可怖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变大变高,还有血水声滴滴,恰如听过的故事中那些索命恶鬼。
怎么他树敌都已经树到阴间去了么,师父没说砍鬼能不能练成剑法呀。
等下,这个恶鬼的颜色,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小红?”
夜魔小红先生这会儿已经不想承认自己是自己了。他恨不得再度从窗口跳出去,假装从来都没进来过。谁让他轻功不好,还从来没干过走窗户这种事来着。
从前此人都是仗剑从正门一路强行杀进美人屋,剑上还要挑朵花的,当真叫人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然而费劲已经开心地从床上跑下来扶他:“你是渴了吗?那也不能喝净面的水呀,不干净。”
哦,还好,那水是费劲用来洗脸的。
——不对,洗脸水哪里就还好了,一样不能喝好么!还有,费少侠你扶的是在下身旁的水盆架子,不是在下,请不要认真地对木头说话。
韶九宵叹着气把费劲的手移到自己肩上,假装自己此刻并没有很狼狈:“我不渴,也不是来喝水的,只是想请阁下跟我悄悄出去一趟。”
既然白天里人多眼杂不方便,那就趁着夜色再做查验。这是韶九宵的本意。
但现在一头一身的水,而且他又想起来,费劲的眼疾在白天都分不清人和狗,更别提无星无月的黑夜,根本就是个睁眼瞎。
他本不必来找费劲的,真的,也许自己查更好一些。只是出门时脚下不听使唤地一拐弯,就跳了人家窗台,还落地失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鬼迷心窍吧,都是月亮不出来的错。
费劲并不知韶九宵那复杂纠结的心思,只为小红这么殷勤地帮他找真相而感动,忙忙地拿来毛巾想帮他擦头发,擦了半天,却总觉得手感不对。
山下大侠的头发怎么质感有点像布头?
木然着一张脸看费劲仔细把床幔拧来拧去的韶九宵:该死的月亮。
“走吧。”最后他长叹一声,抓住费劲的手轻轻拨拉开。床幔是无辜的,不要再折磨它。
费劲虽然有些困倦,但还是乖巧地跟着人走,只是小声问:“去楚女侠的住处吗?会不会晚上也有人看着?”如果有人做贼心虚的话,应该不会因夜晚而松懈。
韶九宵点头:“所以我们不去凰栖院。”顿了顿,又耐心地叮嘱:“来,抓住我的手,你看不见,小心撞头。”
整整二十年,费劲第一次牵除师父以外别人的手。
年幼时,他因天生眼疾走路永远都摇摇晃晃,时不时就要摔跤,沈空明这么懒惰的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总会牵住他,师徒两个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前面有石子也好、小丘也好、哪怕突然跳过的小松鼠也好,只要师父在,就能把他拽得稳稳的。
在费劲记忆里,师父的身影永远都那么高大、手掌是那么宽厚,让小小的孩子充满安全感。唯有一点,因为曾经受伤很严重的缘故,师父体温总是偏低。
即便在日头最烈的酷暑天气,那个男人也从不出汗,整个人如同一方凉玉,印不上温度。
韶九宵的手也很大,修长、有力,但掌心一片温热,握得费劲的手都有些发烫。虽然眼前只有模糊,但却能感受到对方指腹上因为常年练剑而留下的粗茧,在皮肤上留下摩擦的痕迹。
尽管跟小红大侠认识不久,但费劲却觉得在他的引导下一样很安全,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倾盖如故”吧,他想。等练成一步一杀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把敌人变朋友?嗯,小红人这么好,肯定会同意的。
费劲难得走了神,等回过神来时,两人却已经行至三分坞正堂前。
这下他明白韶九宵要干什么了,他准备趁此机会看看楚姿的尸体。
正堂中并没有熄灭灯火,整个三分坞,此时大约也只有这里还有亮光,大约是候着头七,怕楚姿找不到回家的路,故点灯守候。
那口黑黝黝的棺材横亘在堂中,衬上四处粉色,却比黑白更加渗人。
另有两个粉色衣衫、头戴五朵小花的弟子守在堂前,看上去有些困倦,时不时地双目微合。
韶九宵并不把五花弟子放在眼里,若此时守灵的是楚容,他可能还要考虑考虑,这两个却没什么可说的,一人送上颗小石子,立刻瘫在台阶上坠入梦乡。
确认正堂再无他人之后他便领着费劲进去,直接来到棺材前,两人一边一个细细打量这具尸体。
当然,在韶九宵看来费劲纯属添头,他只别把棺材板当楚姿就行。
“先看看楚女侠有没有外伤?”
韶九宵摇头:“王前辈说的也对,明月仙子到底是闺阁女儿,随意两个大男人剥她衣服确实不好。”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楚姿肯定没有外伤。
因为但凡有伤痕,无论剑劈刀砍斧凿还是暗器,楚氏夫妇不可能找不出来。
既然他们都认为楚姿是离奇死亡,最大可能是中毒,那么至少身体上是找不着证据的。
——不,也不一定。
韶九宵眉心微动,对费劲说:“费少侠,你拆开楚女侠发髻,摸摸她头发里有没有什么异物。”他曾在游荡江湖时听到过一些旧事,曾有人以长钉入脑杀人,他人找不出伤口,只当是意外死亡。
还是因当时天热,发中伤口引来蚊蝇叮咬,引起亲人注意,此案才最终大白天下。
尽管这杀人凶手未能逃脱追捕,但长钉入脑杀人之术却广为流传,江湖人只要再多想一步用些手段阻止伤口吸引蚊虫,几乎可以说杀人于无形。
普通百姓做不到,但江湖人,找点这样的药实在太容易了。
“啊?哦,好。”费劲不解其意,还是乖乖地走到楚姿脑袋边。而韶九宵则走到楚姿双足旁,准备看看她脚心。除了长钉入脑外,还有些银针刺足的杀人术,也颇受阴谋诡计者喜爱。
只是足底终究不如头上还有长发掩盖,动手时要慎之又慎。
韶九宵脱了楚姿绣鞋,又将袜子小心褪下,露出一双白皙可爱的玉足来。他略有些惊讶,楚姿的脚一看就是练腿功之人,肌肉比之寻常女子要发达许多,看着就劲力十足。
不过脚型优美,依旧不负扬州第一美人盛名。那点肌肉,倒不算缺憾而是锦上添花了。
韶九宵虽风流爱美人,却不是个不分场合之人,此时只管细细检查楚姿脚底,哪怕连指甲间隙也不放过,终究没有什么针眼或可疑之处。
他重新给人穿上鞋袜,想看看费劲摸到什么没——抬头就看到费劲整个上半身都凑进棺材里,那模样简直像色中饿鬼要轻薄佳人尸体。
咳咳,幸好他知道费劲不是这种人,人家只是看不清罢了。
费劲却还没拆楚姿发髻,而是盯着上面的七朵花出神。那七朵花,今早来时是放在楚姿胸口的,也不知是谁又重新插回楚姿发间。
夜风中七朵小花微微摇晃,楚姿安静地躺在那里,美貌仿佛比生时更加慑人,叫人几乎移不开眼睛。也许是粉色衣衫的原因,她脸颊上甚至隐约有些红晕。
费劲凑得极近,都快碰上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了,大惑不解地说:“我始终不觉得她死了呀,你看,还白里透红的呢。”
韶九宵勾着费劲的衣领把他拉起来,他明白男人看见美人时希望美人活生生的心情,不过……“她心跳、呼吸皆停,身体连余温都已散去,确是已死得透透的了。这红色只是烛光的缘故,你看,这样烛光下,她的手也是略红的。”
“是这样?”费劲摸摸头,小红什么都懂,小红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
韶九宵亲自拆了楚姿发髻,在整个头皮上细细摸索一遍,却并没有发现长钉之类的东西。
他喃喃自语:“难道真是中毒?”
一根纤长的银针在烛火左近被轻轻捻动,持针之人则靠在棺木边,凝神仔细看去,唯见针尖一缕寒芒流转,颜色却始终如初。
费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怎么样小红?”
韶九宵摇摇头:“没有变色。”但银针入体未曾发黑,并不代表楚姿就一定没有中毒,也可能是那种毒,连银针都测不出。
夜魔开始回想江湖上有哪些闻名在外的奇毒能造成楚姿这样平静而毫无破绽的死亡,记忆里那些有名毒物却或多或少会产生与此无法吻合的症状。
这下,连素来处事漫不经心的采花剑客也肃容起来——如此毒物现世,江湖上少不得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哎,可惜上回于南瘴毒林寻来的那颗辟毒珠未能带在身边,否则倒能再试一试。
如今既然楚姿的尸体找不出什么线索,还得从她居住的凰栖院下手。事不宜迟,反正,夜还很长。
韶九宵牵着费劲就要出门,费少侠却屡次回头去看那口棺材,闹得韶大侠以为他流连佳人。嗯,佳人尸身也是佳人,不因死生而改。
年轻人,他懂的。
不过大半夜这样未免不敬死者,他刚想劝费劲明日再来,却听费劲大惑不解地说:“小红,我看楚女侠不止脸颊红,连嘴唇都好像比白天红啊,还有眉毛形状,也有点不一样。”
“怎会?”
韶九宵十分怀疑这位天真可爱的睁眼瞎嘴里说出“我看”这种言语,不过他这样温柔体贴的风流客,是绝对不会强硬反驳英俊少侠的,于是又拉着费劲退回到棺木边,打算再解释解释什么叫做都是烛光惹的祸。
只这么望去,韶九宵也发觉了不对。
先时他一心扑在调查明月仙子死因上,注意力不免都投入脚底头皮这种容易忽略之处,如今被费劲点拨,再去看楚姿的脸,立刻察觉有异。
虽是光线朦胧,但此刻的楚姿确实两颊嫣红可爱、唇色鲜艳欲滴、双眉也从白日里的淡淡描抹变成精心勾画的弯月形状,细细闻之身上还有幽香扑来。
不过那个香味里不知混杂了什么奇怪东西,以至于反而令人有些不适。
费劲捏着棺材边缘,压低声音,像怕惊醒了棺中人似的附在韶九宵耳边说:“你看她气色是不是越来越好了?”如此情景配合如此语调,真有点《牡丹亭》中杜丽娘还魂般诡艳绮丽之感。
韶九宵却摇头:“不是,是有人给她上了妆。”
在白天众人从正堂散去后,有人悄悄来到这里,给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扬州第一美人上了妆。
脂粉均匀抹在脸上,连脖颈、双手也细细涂满,掩去已死之人逐渐浮起的尸斑;但光上脂粉太苍白了,那人显然也不觉得满意,便又帮楚姿轻轻拍上最细腻的腮红,在两颊自然晕开,一如少女生时姣好颜色;再用青黛将纤月长眉勾勒出形状,点上明月仙子从前最爱的唇红。
整幅妆面画毕,令她明丽如昔。
“这个人一定很爱她,才会想要留住她最美的一面。”韶九宵叹息了一声。劝人莫做痴情也,死生相许由人说,这世间将“情”字看得太重的男女,往往最堪不破此劫。
费劲既听不懂师父的“人到情多情转薄”,自然也听不懂韶九宵的“劝人莫做痴情也”,不过他知道一件事:“有人给她上了妆?看上去完全像是楚女侠自己气色好呢,‘上妆’这种功夫真厉害。”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韶九宵好像忽然扭过头,像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地盯着他。
初出茅庐的费大侠有些心虚:“我说的不对?”
“不。”韶九宵心情复杂:“你不是说的不对,你是说的太对了。”如果给楚姿上妆的是爱慕她的男子,根本不可能留下这么自然的妆容。
看这双眉精致的轮廓和弧度,看这自然到仿佛天生气色的腮红,看这完全均匀无暇的脂粉,以及时下最流行的唇红。从来不接触上妆这种事的男人,是不可能做得这么好的。
偷偷来个楚姿上妆的,是个女人。
“那会不会是楚掌门?她肯定爱自己女儿。”费劲倒不觉得韶九宵有啥好惊疑的,他想问题简单、直接,往往能切中最本质的要害,但自己却并不知道。
“不,如果是楚掌门的话,她既不需要偷偷,也不需要等到今天这场闹剧后再给爱女整理仪容。”
所以来给楚姿上妆的,必定是个暗怀隐秘心事、却不能显露人前的女子。
她就在三分坞中,隐藏在每一双看热闹的眼睛后面,暗暗看着这一切。
韶九宵不再等待,无论此时楚姿的凰栖院里还有多少人守卫,他都需要去看看那个地方,明月仙子的住处。那里一定留下过什么,哪怕如今只剩下些许蛛丝马迹。
令他们惊讶的是,凰栖院里并没有人拦在门前。
夜魔看着地上的几双脚印,从脚印深度看,必定有人曾长久站立在这几处,甚至直到不久前还在这里,但当费劲和韶九宵到来时,他们已经消失无踪。
无法判断究竟是自行离去,还是……
但无论如何,总算方便了轻功差劲的韶九宵和轻功虽然很好但没干过梁上君子这一行的费劲,他们就大摇大摆地打开楚姿卧室大门,直接走了进去。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香味。
这种香味太过浓烈让人完全无法忽视,甚至在最初的时候让韶九宵以为是某种迷药,反应迅速地屏住呼吸并优雅一个旋转、顺手捂住费劲口鼻。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可能从前探访佳人的时候做过挺多次。
而费劲瞪着他,只管心想:咦,小红刚才转圈圈转的挺好看,但为什么不让我呼吸?
最后两人都没有感觉到任何头晕目眩的症状,韶九宵这才确定,那真的只是普通熏香,没有加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但这香味未免也太过浓郁,且显得十分劣质,恐怕连大街上小摊主三文钱一盒的香粉都不如。
闻多了令人直想吐。
回想下明月仙子的绝世姿容和她身后财大气粗的三分坞,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如此美人与如此品味低下的香味联系起来。当然,头顶戴花粉色衣衫什么的不算,那是门派规矩,楚姿又是掌门亲女,无法像那些不愿屈就的男弟子一样另投他派。
但……如果这香味是她所爱,也许楚姿个人品味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在如此浓烈香味催动下,韶九宵与费劲不得不快速开始翻查各种物什,免得不小心被熏死。
好在此处并没有他们判断的那般复杂。
比起整个门派的华丽张扬,楚姿房内的家具摆设都显得十分简朴,四处只有一些普通的女子物品,不要说出格,可能连小家碧玉都及不上。
再回想书晴说起掌门夫妇对楚姿的期望,大概这少女至今为止的生命中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练功,练功练功练功,除此之外,根本没有闲暇时间玩耍嬉戏。
自然,也无法去做些平常女子都会做的事。
不过,比起她简洁至极的房间,楚姿的衣箱却又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
虽则所有衣裙都是不变的粉色,其款式之多样、暗纹之华丽、层次之繁复,哪怕一件都估摸着要当世巧匠细细做上三个月,更别提她箱笼中每一件都这般华丽张扬。
想一想明月仙子曾穿着这些衣裳行走在扬州城内,那般光彩夺目,旁人怕是根本不知该看衣裳还是看人了,即便是最普通的女子穿上这种衣裙,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增色三分。
只是,如此华美的服饰放在如此简朴房间中,会不会显得主人太过矛盾?
又或者,这些衣服是她父母给予的补偿,并非本心如此。
“咦,这个味道!”那边费劲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女侠衣裙,异常感兴趣,忍不住凑过去看,却差点被衣服上的香味给熏倒。
这种香味跟刚才打开房门时闻到的浓香十分相似,只是稍淡一些,但若是靠得足够近,也会受到强烈冲击。
这……明月仙子要天天穿这些香到快臭了的衣服,应该没人愿意靠近她吧?
费少侠回思了一回,总觉得昨天打架时似乎没闻到呀——不不不,大约还是有的,但因为当时费劲先闻了一堆藏私房钱的臭袜子,所以对楚姿身上香味变得不太敏感。
如今回想起来,隐约间,确实是这个味道。
凰栖院很大,但因为楚姿一个人住,连贴身丫鬟也无,所以许多房屋都是空置,她主要起居就在此处。
然而除香味外两人并未发现更有价值的线索。楚姿的卧室空阔简朴,事物极简而精,除了这堆华丽衣服和古怪香味,连首饰头面都不多见。
韶九宵喜爱美人,也知这世间大部分美人都乐意收集精致贵重的头面饰品,他就做过不少拿时新花样讨佳人欢心之事,只是明月仙子看来因三分坞需以戴花来显示身份地位,头饰无处插戴,干脆便没留心收集。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挣扎痕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哪怕是杀人者事后抹消自己行踪,也不可能抹消得如此彻底。这究竟……
“谁?!出来!”
正踌躇间,费劲却忽然望向碧纱橱后,低声喝道。
有人?
韶九宵皱眉,也抬眼望过去,就见碧纱橱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在费劲的催促声中,一名女子缓缓从后面转出,昏暗的烛光下,她抬头露出一抹极为阴森的微笑,却赫然长着一张与明月仙子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