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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茕茕白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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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九宵捏着那只竹哨举过头顶细细查看。
很普通的哨子,市集上一买一串,不知这些傀儡究竟是只听从这只竹哨号令,还是所有竹哨都可以。
或者,关键不在竹哨而是吹出的音调?
如今小柳儿动弹不得,他们总算能歇口气,但眼前这么多茫然散在各处的傀儡却不知该如何安置。
若放着不管,江遗恨再派个心腹过来又能驭使他们,可若是要管,如今江湖之大,又有哪处安全?
“哪都不用去。”
众人踌躇间,七灵子说话了。
他把封无路和秦嫣都推进酒肆里按着他们乖乖坐好,此时人已经平静许多:“当务之急是制止江遗恨,只要江遗恨不再出妖蛾子,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救这些人。若是制不住他,干什么都是白忙。”
费劲正在东张西望,闻言道:“小柳姑娘应该知道江伯伯的行踪。”
楚姿看他瞪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猛瞧有些无语:“小柳儿在这呢。”
真怕他到江遗恨面前砍树去,到时候他们还没跟姓江的决一死战对方就先被笑死了……咦,这结局好像还挺好?
可惜小费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我不是在看小柳姑娘,是在找柳姨,她刚才是不是去了红溪城的方向?”
楚姿惊呆,往日费劲对着颗石头寒暄不是寻常事吗,今天居然没有看错?
说到柳可人,她依稀去的确是红溪城方向,不知道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危险。
此时却听小柳儿冷笑一声:“别看了,她回不来了。”
“你什么意思?”楚姿心一沉。
“能有什么意思。”小柳儿翻了个不太优雅的白眼:“义父在碧波镇苦心经营多年,红溪城离碧波镇那么近,怎可能不在他掌握之中,那女人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不知道你们是喜欢尸体呢?还是傀儡呢?她那么美,死了可惜,义父大概会把她——”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韶九宵打断:“江遗恨在哪?”
小柳儿瞪着对方,语气怨愤:“你连义父都不肯叫了?”
韶九宵没理她:“在哪。”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真是痴人说梦。”
“你最好是告诉我。”韶九宵居高临下看着她,面色凝重。
“现在制止他,他还有机会活。等他杀孽造得太多,就不知道会怎么死了。还是你觉得他真能一人掀翻整个武林?”
“他不是一个人!”不甘心的女子挣扎起来,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冷笑。
“义父什么都做得到,你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能懂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
“他什么都做得到,你还告诉我们干什么?”费劲眨了好几下眼睛,没明白小柳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态度变得好快,山下人真的好奇怪。
从前小柳儿只讨厌韶九宵,现在连韶九宵的朋友也讨厌,干脆把头扭到一边。
“义父本来就没打算瞒你们,他光明正大,看你们敢不敢走到他面前去!”
“说重点。”楚姿听了半天耳朵都起茧了,结果还没听到江遗恨在哪,真的很耗耐心。
小柳儿被噎了下,气得差点忘记呼吸,不情不愿地咕哝出声:“碧波镇。”
江遗恨竟是哪都没去,还留在他碧波镇的宅子里。
不知该说他莽,还是艺高人大胆。
“都不是。”韶九宵摇摇头:“他在碧波镇经营日久,小柳儿说的对,他一点都不在意大家知不知道他的行踪,他就是在等我们去找他。”
“那我们还要去么?”楚姿皱着眉。
对方网都张开了,他们几条鱼还得自己往里游,姓江的可真是懒。
“去呀。”韶九宵还没说话,费劲先开口了:“反正我们总要跟他打一架的不是么。”
根本不是光打架的问题这个笨蛋,楚姿刚想说点什么,只见韶九宵点点头,温柔附和:“没错,总要跟他打一架。”
不是,大哥,你不用跟着变傻的吧,而且这个不像打架像成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楚姿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碍眼,很心酸。
不过能轻松探出江遗恨所在替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七灵子从酒肆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催促他们:“你们赶紧,这些人。”他指指那一大片傀儡,“还有这个。”他指指被五花大绑的小柳儿,“留在这我看着就行。”
“别想太多,他的目标是费劲和韶九宵,只要你们俩不在这里我们这就不会很危险。”
韶九宵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也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他干脆利落地与七灵子道了珍重就与费劲上马,低头环顾那些傀儡与小柳儿最后目光落在七灵子身上:“来日江湖再见。”
七灵子咧了咧嘴:“那你把江湖第一美男的名号让给我。”
“……”
“开玩笑的,来日江湖再见。”
等到四个人三匹马绝尘而去,七灵子叹了口气抹了把脸,又回到酒肆中看封无路和秦嫣。“咱们也会江湖再见的,是吧。”
两位昔日好友眼神空洞,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回应。
七灵子忽然暴跳如雷,一连串脏话从他嘴里蹦出来:“这该死的江遗恨!”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在有江遗恨的江湖里他们这些武林人士活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连句难听的话都不敢说,如今可终于骂了个痛快。
舒服。
江湖人不痛快还做什么江湖人。
活要痛快,死也要痛快,憋憋屈屈地像个什么样。
这时候七灵子就有些想念傅小扇了,那个酸酸唧唧的家伙肯定能当场做一百八十首酸诗翻着花样骂江遗恨首首不重样。
不知道傅小扇现在在哪里,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应该没事吧。
七灵子想着想着,又忍不住骂起江遗恨来:“我打得你爹娘都不认识!放马蜂咬死你!”
外面传来小柳儿尖利的叫声:“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这边两人隔空对骂,那边费劲与韶九宵共乘一骑,李忘忧与楚姿随后,快马加鞭往红溪城赶去。
这条路只通红溪城,他们要去碧波镇,只能先穿城而过,而红溪城里现在还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
路上李忘忧瞥见楚姿犹豫的神情,轻声安慰他:“你若是想告诉他们就说吧,其实也不过是些陈年旧事。”
“当年和那个江野认识的‘幽篁君’……”
“不是我。”
楚姿咬了咬牙:“我相信你,先对付江遗恨再说。”
红溪城展眼就到。
同样的城墙同样的城门,只是没有了往昔人来人往热闹景象,空荡荡如一座死城。
虽然早知红溪城离碧波镇太近恐怕早已落入那人囊中,但亲眼看到这番清冷萧条依旧叫人沉重。
柳可人是往这边来的,现在却无影无踪,城里柳叶飞针柳家的宅邸也死寂一片。
上回韶九宵与费劲来时柳家虽也战战兢兢闭门不出,至少里面还有活人,还有终日缭绕不断的香烟烛火气。
如今他们推门进去,只见落叶满地。
烧残的香烛还留在香炉里、插在烛台上,烛泪在地下蜿蜒出几道红色,却早已没了热气,冷硬而滑腻,像无数条死去的蛇。
“没有人,一个都没有。”韶九宵推开最后一扇门。
这不对劲。
也许红溪城里会没有人,也许这里的人早就成为了江遗恨的傀儡,但总该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陷阱也好埋伏也好,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小费,你跟着我,千万小心。”韶九宵伸出一只手,示意费劲牵住他,费劲却眯着眼睛在看屋檐。
“……”
韶九宵无奈只得主动去拉他,费劲却忽然飞身而上将手中“大宝剑”用力劈出去:“出来!”
某道影子轻飘飘从他剑下闪过,又转而黏上他身,飘忽鬼魅得如同被风卷起的枯叶。
韶九宵皱眉,这等轻功,他便是想帮忙恐怕都帮不上,得把那个影子引下来!
他手握残剑正要动作,心头忽生警兆,已然递出去的风流剑硬生生回招从自己肩旁穿过,架住了什么东西。
匕首。
红色的匕首。
不带丝毫声音和杀意直取他要穴的匕首。
若是韶九宵刚才没及时招架,现在恐怕已经是个死人。
如今被架住攻击的黑衣人无声后撤,手腕轻轻一抖,匕首又从另一个方向刺来。
偷袭者并没有蒙面,所以韶九宵一眼就认出了他,也只有他才有这样堪称完美无解的偷袭身法。
风雷血杀凌未迟,令人闻风丧胆手下毙命无数的杀手。
他也成了江遗恨的傀儡?
不,韶九宵连连招架数招后已经看到对方清亮的眼神,他是用自己的意志在战斗,没有服下忘情水。
韶九宵皱眉:“凌未迟,江遗恨已经把你的朋友们都变成了不死不活的怪物,你还要给他卖命?”
凌未迟声音冰冷,言简意赅:“我是杀手。”
杀手受雇于人,只看钱够不够,什么都杀。
韶九宵眉一挑,十分干脆:“我不信。”
这种话骗骗旁人还行,韶九宵知道江遗恨绝对不会为杀手出钱,而凌未迟,也不该是在这种时候还只看钱的人。
凌未迟的血刃依旧在攻:“你不信,与我何干。“
“若你还是为钱而战,你的匕首,不会这么软弱。”软弱到对不起风雷血杀这个名号。
血刃一顿。
凌未迟额前飘过几缕头发,他握着匕首的手指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眼神沉寂若死:“傅小扇的兔子在他们手里。”
“什么?!”韶九宵惊异地望了屋檐上与费劲对战的飘忽身影一眼:“那是傅小扇?”
看来确实是。
除了轻罗公子傅小扇,江湖上几乎没人有这份轻功,能与费劲追逐这半天。
傅小扇叹气。
傅小扇险而又险地躲过费劲当空一斧,继续叹气。
傅小扇摆着生无可恋毫无斗志赶紧打完该干嘛干嘛的臭脸,连连叹气。
而费劲听着折扇拍风的声音,眼睛亮得让人完全不相信他其实啥也看不清,一脸很高兴的神情:“咦,原来你不傻啊。”
先前遇见的那些傀儡可不会叹气,这是个活的!
对比他的兴奋,轻罗公子就显得很消极,恹恹回嘴:“微斯人,吾谁与归……”
“???”费劲听不懂。
字他基本认得,诗词也听师父讲过一些,话本听了很不少,不过这种文绉绉的句子就不大清楚到底啥意思了,但他再度确定,这是个活的——傀儡也不会说话。
他不喜欢那些人被变成傻乎乎的模样,更不明白江遗恨为什么会觉得所有人变成那个样子江湖就会好了。
江湖好不好,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费劲深深同情江遗恨。
对的,比起其他人对江遗恨或恨或怨或不耻,他倒觉得江遗恨挺惨。
这位江伯伯又孤独又寂寞脑子也坏掉了,一门心思钻死胡同。
当然同情归同情,见到人他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有原则的少侠。
有原则的少侠把傅小扇追得抱头鼠窜。
本来轻罗公子武功就不如轻功好,现在心里存了事,动作又敷衍,自然更不是费劲对手。
偏他应付了事归应付了事,又不肯投降,依旧缠着费劲絮絮叨叨说些人家根本听不明白的话。
什么“君子行多露”什么“游云倏无依”什么“离期定已促”,一句塞一句难懂。
费劲就很为难了:“这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原以为是正常人,难道江遗恨的药水出了什么问题,以至这个人虽然还能说话能叹气,其实已经呆掉了?
谁知他刚嘀咕完,先前还耷拉着眼皮半睡不醒模样的男人忽地勃然大怒,指着他骂起来:“你才傻你跟韶九宵都是傻中傻!你们来这干嘛?啊天下那么大哪里不好去你们来送死干嘛?我念了那么多送别诗暗示你快滚快滚你就是不滚,别跟我来装傻充愣这伎俩,你滚就滚,实在想送死我也不管了!”
骂完傅小扇干脆停手往屋檐上一躺摆了个大字,一脸自暴自弃不肯再动弹,大有你要去死你就踩着我去死吧的风范。
这几句费劲总算听懂了,感情傅小扇刚才唠唠叨叨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是在暗示他赶紧回头跑路。
“那你说清楚呀,你不说清楚谁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傅小扇真是给这些粗人气个半死,果然没人懂他,哼:“等等,谁告诉你我是个好人,好人能清醒地站在这儿?”
在这种时候能保持清醒,毫无疑问是投靠了江遗恨,若不是投靠了江遗恨,他也不用挖空心思暗示费劲。
谁知这就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
“刚才来的路上我们遇上你朋友了,那个用大锤子的和用鞭子的和用毒的。”费劲见傅小扇不想打了,就扛着大宝剑蹲在他脑袋边上说话。
傅小扇睁眼就看见他的大脑袋,嫌弃地转到一边:“谁跟他们是朋友。”
“用锤子的和用鞭子的已经傻了。”
“……我知道。”傅小扇忽然叹了口气。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
那天傅小扇与几名黑衣人追逐奔走,最终还是落入他们手中,但他们也不说将他如何,一个个木头似地就把他拎到了某个地牢里。
在地牢里他见到了秦嫣和封无路。
但那两个人不是在牢里,而是在牢外,只管静静站着。
开始傅小扇还以为那两人是终于忍受不了他一天三首酸诗要给他个教训,直到他无论怎么解释对方都无动于衷,不,不只是无动于衷,甚至毫无反应,他才意识到不对。
后来被抓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出去一趟就不再进来,也变得默然无声在外面站桩。
“我要也变成傀儡,他们就更死活不论了,无论如何我也……”
可就算不变成傀儡又如何呢,在江遗恨手下苟且偷生,也找不出一星半点救人的办法。
现在连赶个人走都赶不走,看看这一个个的,上赶着送死。
“你为什么不跟他打呢?”费劲好奇。
傅小扇又被气个半死,干脆闭了嘴。
打得过谁不想跟他打啊,可怜他只能被江遗恨压着揍。那可是百年难见的武学奇才,放眼整个江湖,谁能不被姓江的压着揍?
这时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所以说,不是为了兔子?”
原来韶九宵与凌未迟正打着忽然见傅小扇与费劲停手,耳边回荡着那句“兔子在他们手里”的夜魔忙过来想了解了解这位神奇公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听说过因亲人因好友因爱侣被威胁的,从没听过因为只兔子被威胁的,江湖一大奇闻。结果靠近了正听到零星言语,仿佛与兔子无涉。
凌未迟皱眉:“所以不是为了小猫?”
韶九宵更疑惑了,不是兔子吗,怎么又变成了猫?
傅小扇略有些尴尬:“小猫,小猫应该没事。”黑衣人的目标始终是他,没人有兴趣抓兔子,小猫在野外只要不饿着不渴着不冻着不热着不被猎户抓着应该死不了。
等等,这么一想怎么感觉有点不妙?
凌未迟可不管他觉得妙不妙:“那你告诉我你的兔子在他们手里?!”
“……”
“担心封无路他们你就直说,这种理由亏你想的出来。”凌未迟简直气笑。
关键是平日里傅小扇太在乎那只兔子,以至于这种借口听上去跟真的似的。
反正傅小扇嘴上就是不肯承认他把他们当朋友。
这话轻罗公子就不爱听了,他一咕噜爬起来把费劲往旁边搡搡,瞪着凌未迟:“你比我好?你非说你的铜钱在江遗恨手里,小猫好歹是个活物,铜钱你都编!”
好了,江遗恨身上的罪名自抢人兔子后又多了一个抢人铜钱,感情江遗恨是个江湖乞丐,什么都要。
韶九宵与费劲这下明白这群人为啥能成朋友了,当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传说中的十八高手私底下真是叫人,嗯,心生亲近。
在傅小扇喊出那句“铜钱你都编”后,柳家宅邸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直到李忘忧与楚姿赶到打破僵持。
先前几人进入红溪城后便兵分两路,各往东西方向查看有没有柳可人及其余人踪迹。
韶九宵与费劲在柳家宅邸一番打斗,远远闻声的楚姿与李忘忧忙忙赶来见状就要出手,费劲赶紧制止:“不要动手!他们是好人!”
凌未迟接了一辈子杀人的活计,还真没人说他是好人。
傅小扇也是,他只听人说他是个酸人。
这下两人都颇有些哭笑不得。
“算了,你们赶紧回头,江盟主就在碧波镇,他派我们来就是来带路的。”
这个“带路”自然不是说费劲和韶九宵不认得路,无非就是把看管说得好听些罢了。只不过傅小扇一个没忍住气性,就把“带路”干成了“赶人”。
他们不是朋友。
但面对江遗恨,他们同样渺小,同样挣扎求存。
“谢谢你。”费劲笑起来。
“但回头也躲不了几时的,我师父常跟我说,遇事不能逃避,终有逃不过的一天,不如一战。”他顿了顿:“更何况,我还要当武林公敌呢,被江伯伯抢了风头怎么行。”
傅小扇目瞪口呆。
青年说前半句时他还挺感动的,甚至觉得热血沸腾,有种不顾一切干脆跟着他们一起去打江遗恨的冲动,但后半句是怎么回事?
只听过抢当武林盟主的,还没听过抢当武林公敌的,想到费劲刚才还说他傻,傅小扇突然怀疑这家伙才是真傻。
不,他就是真傻,除了真傻的,有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然而韶九宵深情款款地握着费劲的手,表情要多真挚有多真挚:“对,只有小费才能当武林公敌。”
傅小扇决定放弃。
“算了,我已仁至义尽,各位爱往哪去往哪去吧。”
他颓然跳下屋顶,晃晃悠悠也不知往何处走:“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浩然弥哀。”
“他在说什么?”费劲问韶九宵。
韶九宵没回答:“走,我们去碧波镇。”
费劲点点头,又对傅小扇和凌未迟的背影喊道:“他们在城外那个破酒肆!七灵子也在,七灵子说那个药可能是种毒,他在配解药。”
傅小扇一怔,突然加快了脚步。
除了这两个江遗恨派来的“引路者”,费劲与韶九宵未能在红溪城中发现任何人影,李忘忧与楚姿那边亦是。
青天白日又不是闹鬼,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可见那个人已经疯狂到何等地步。
红溪城尚已如此,碧波镇又该是何等模样?
四人三马穿过另一边城门,毫不犹豫向碧波镇行去,不过盏茶功夫,熟悉的镇子已在眼前。
而碧波镇如今的模样也确实让人惊异,异就异在它一切如常。
是的,一切如常。
刚刚靠近镇口,就已经能听到人声喧哗。
有老头儿挑着新鲜蔬菜沿街叫卖,有酒肆食铺小二站在店门口招呼来客,有人在蒸热腾腾的大包子,有新媳妇小丫头与银楼掌柜要新鲜样子的发钗步摇。
稚童嬉笑打闹着从街头跑向街尾,不小心撞了正帮雇主挑货的脚夫,引来一串哎呦哎呦。
完全就是普通的小镇模样。
可这里是碧波镇。
如今这天下,这里有多寻常,就有多异常。
红溪城的荒凉未能让人心生恐惧,这份生机勃勃,却让四人脊背爬上一阵凉意。
“大哥哥,有人请你到那边楼上喝茶。”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忽然跑到费劲跟前仰起脸塞给他一张纸条,随即又“咯咯”笑着跑开,招呼他的小伙伴们:“来喽,来喽,玩老鹰捉小鸡喽。”
费劲揉揉眼睛,拿出琰菁晶看纸条上的字。
纸条上却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一片初雪。
他把纸条递给韶九宵:“那边楼上是哪边楼上?”
韶九宵望着碧波镇上最高的楼,从前那只是家客栈,现在却换了匾额,三个肆意挥洒的大字,“凌绝顶”。
请他们喝茶的人是谁呼之欲出。
楚姿拦了拦:“怕是陷阱。”但又能如何,刀山火海也只得趟。
费劲把纸条塞进怀里:“他说只请我。”
“我陪你去。”韶九宵没有丝毫迟疑。
“我也去,李大哥?”楚姿看向李忘忧,李忘忧却摇头:“我们最好在外边,否则被一网打尽的话,半点机会都无。”
“可是……”
“李兄说得对。”韶九宵看一眼镇外:“柳姨还没下落,镇上各处就拜托你们看看,千万小心。”
“你们也多注意。对了。”李忘忧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交到韶九宵手中。
“这是‘千年碧’的解药,记得先服下,既然江遗恨想从费少侠身上得到什么东西,未必不会故技重施。”
当年的江野就是用这味“千年碧”从幽篁君口中得到北邙教所在,他本不是利落君子,茶水里放点什么都有可能。
韶九宵接过药瓶时见楚姿用微妙的目光看了李忘忧几眼。
他敏锐地察觉到城外酒肆那场乱战后这两人之间氛围就有些奇怪,只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道了谢便直接将药丸分与费劲服下。
如今最不紧张的大约只有费劲,他还有心评价解药味道:“甜甜的。”
李忘忧笑:“自然,我用蜂蜜搓的丸子,虽然都说良药苦口,但有甜吃总比苦的好。”
韶九宵觉得他话里有话,还没能问个仔细,一位拄着拐杖的驼背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他们面前,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慢吞吞道:“茶,要冷了。”
看来请客的人耐心不太好。
于是李忘忧与楚姿去探查碧波镇上诡异情状,韶九宵陪着费劲去喝茶。
两人到得茶楼门口,满脸堆笑的小二却将韶九宵拦下:“对不起了客官,小店今儿有人包场,不接待客人。”
韶九宵自然地探手从费劲胸前摸出那张白纸:“我们有请柬。”
“一张请柬只能进一位客人,既然这位少侠有请柬,那便请这位少侠进来。”小二依旧拦着韶九宵,对费劲做出请的姿势。
韶九宵深深看他一眼:“我若偏要进去,你待如何。”
堂堂风流剑自然没有欺负百姓的爱好,不过既在这块地盘上,是不是无辜百姓那还真难说。
小二面色微变,笑意冷下来:“那就请公子试一试小人的抹布。”
抹布。
江湖上自然无人拿抹布当武器,且不说没有什么“抹布功”,便是有,大约也没人想练,既无威力也不好听。
虽说武功高强之人摘叶飞花皆可伤人,这等武林高手也不想拿块抹布丢人。
但这小二是认真的。
韶九宵看着他搭在肩膀上的抹布。
那东西原本大约是灰白色,因沾了不少污迹,不仅脏兮兮黑乎乎还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若被这东西抽中一记,痛不痛不好说,难受是真的。
换在从前,风流高雅闲时一日沐浴三次的韶公子肯定要绕着走,不过现在么:“试试就试试。”
断剑对抹布,也是能名垂武林史的一战。
“我也来我也来。”不甘寂寞的费劲跟着拿出大宝剑,有这么特别的机会怎么能错过,他下山以来还没见识过抹布功夫呢。
可惜这名垂武林史的一战最终没能打起来,因为楼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让他进来。”
那小二立刻收了脸上凶狠神色,再度换上招牌热情笑容,点头哈腰地送两人进去:“两位里边请,里边请。”
速度之快堪称变脸。
韶九宵收断剑回鞘,拉着费劲的手:“走。”
费少侠颇有些遗憾,忍不住回头对小二说:“等我出来我们再打?”
小二顿时很郁闷,这个人杀心好大啊,都请他进去了还要打。还好,他显然不知道自己进去就出不来。
于是小二拿下肩头抹布,哼着歌擦起了桌子。
韶九宵与费劲登上二楼,映入眼帘的就是江遗恨坐在窗边看街景的身影。
他依旧穿得朴素低调,与“凌绝顶”的气势全然不符,手边放了全套茶具与一杯茶,杯中茶水已无热气,沉静映出他半张侧脸。
“你们来了,坐。”
听到脚步声,江遗恨转过头来,表情声音一如往常。
韶九宵看费劲一眼,自己坐到江遗恨对面,让费劲坐远些。
江遗恨便看韶九宵:“你何时对我生分至此了?”
韶九宵沉默不语。
江遗恨似乎也不欲与他多说,转向费劲,神情中就多了许多令人不懂的东西。
费劲还好本就看不清,韶九宵却意识到自己义父脸上居然有了一丝伤感,仿佛在回忆往昔。
江遗恨很少回忆往昔。
他看上去是个永远在筹划明天的人,对于过去的人和事,不说遗憾、不说悔恨、不说幸运、不说愉悦。
他曾说过去是逝水,本就挽不回,何必留恋。
就算在那方小院里看天空时,他的神情也总是平静的。
而现在,他嘴角居然含着情绪,从身旁拿出一把刀,放在桌子上。
“知道这是谁的刀吧?”
无人回答他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说下去:“这把刀名‘空明’,曾经是你师父的佩刀。”
费劲有些意外:“我师父的刀?可师父说他是使剑的。”
他拿出琰菁晶,凑过去看那把刀。
刀长三尺三分,刀鞘是青铜,上面纹路繁复神秘,看不出到底刻了些什么东西,美是挺美,的确像他师父会喜欢的模样。
“刻的是北邙教的标志。”像是知道费劲心中所想,江遗恨主动解释。
又伸手将空明刀从刀鞘中抽出。
在刀出鞘的瞬间,费劲即使不用琰菁晶,也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一抹虹。
这居然是一把绯红似水晶的刀。
刀身也不知什么材质,晶莹剔透如宝石,能直接映照出人的影子,整体是淡淡的绯红色,如晚霞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美丽炫目,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可以想象这把刀在那个人手中出鞘时,该有何等风华。
“真漂亮。”费劲真诚地赞美:“不过我师父真的只用剑。”
江遗恨似乎有瞬间的怔忡。
也可能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将目光落向费劲腰间那柄斧头,依然说着自己的事:“我也用刀,我从前的刀没有名字,因是把木刀,就被叫做木刀,制刀之木千年难遇,名为铁磐木,天下独有。后来,到了你师父手中。”
费劲听得认真,还“嗯嗯”点头,追问:“然后呢?”
“……”江遗恨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这年轻人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
“然后被他劈了做斧头,现挂在你腰间。”
这费劲就不愿同意了,十分郑重地告诉江遗恨:“江伯伯,这是剑,而且它有名字,叫‘渻砾剑’,当然,你也可以叫它大宝剑。”
韶九宵听得出来,江遗恨呼吸有些急促。
任谁苦心讲了那么多往事对方却在关注斧头不是斧头是大宝剑,都很难不生气,他不动声色地按住剑柄,随时准备招架江遗恨的杀意。
不过江遗恨到底是江遗恨,他片刻后点点头:“行,被他劈了做大宝剑,现挂在你腰间。”
费劲满意:“那江伯伯,你们两个为什么要交换武器?我听说先前你追杀我师父差点把他杀了,是杀之前换的吗?柳姨说你觉得我师父是坏人所以要杀他,但我师父不是坏人,要是坏人的话你为什么要跟他做朋友?”
他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又快又急,韶九宵根本阻止不了,心里纳罕小费虽然天真,不可能不知道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根本不合时宜,他是想要干嘛?
还没等韶九宵思考完,费劲的手已经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大约是想捏他的手,可惜不小心摸到了大腿,于是顺势在韶九宵大腿上写了两个字。
“破绽”。
心有灵犀的小红瞬间明白,费劲这是想激怒江遗恨让他露出破绽。
只要他有破绽,他们就有机会。
糟糕,想不到这个浓眉大眼的好青年也变坏了,韶九宵强忍着嘴角笑意,给江遗恨再加一拳。
“义父,你对沈伯伯究竟是什么感情?”
整个茶楼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
江遗恨脸色变化不大,但很显然只是在勉强保持平静。
其实他这个人城府既深、又相当能忍耐,今日能被轻易挑动,不知是因为他觉得江湖已在掌握无需再忍,或者真的是对沈空明一事相当在意。
“我们不是交换佩刀。”他忽然笑了。
他笑了,韶九宵就觉得不妙。
“当日我在相思谷没有选择,只能杀了他,我将我的木刀与他一同埋葬陪他黄泉去,带走了他的空明刀陪我争这天下,只是没想到,他什么都骗我,连死都要骗我。”
说着,江遗恨又拿出一个小小锦囊放在空明刀旁边,盯着费劲,声音冰冷。
“他不是想要‘晓笼霞’?这就是晓笼霞。今日你把他该给我的东西给我,刀和药,就都归你,我放你离去。”
“若你不肯拿出来,你和你的所谓大宝剑,就都留下吧。”